存在主義視域下的《問米》淺析

【摘要】《問米》是葛亮的一部有別于他之前寫作風格的小說，具有一定的存在主義思辨色彩。這部小說集探討了人性和生存境遇的問題，將人置于一個非常境遇之下，深度刻畫人心的本源。本文擬從存在主義思想主要理論，從“世界是荒誕的”“他人即地獄”“自由選擇與承擔責任”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探討該小說的深層意蘊，為現實生活提供一個觀照角度。

【關鍵詞】《問米》；存在主義；荒誕；“他人即地獄”；自由選擇與責任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2-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2.002

葛亮的《問米》小說集收錄了《問米》《不見》《罐子》等多篇短篇小說，這些短篇小說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著存在主義傾向，從存在主義的視角解讀《問米》小說集，可以看到在敘事表征之下，葛亮對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價值的獨特思考 ①。

一、荒誕世界與個體遭遇

“荒誕”是存在主義的重要概念之一，薩特和加繆對此都有著重要的論述。薩特認為，人對世界荒誕的認識來源于其對生活不可預知、不可左右的偶然感受。但隨著事件結果與期望背道而馳，常讓人們在這些偶然感受中倍感人生之荒誕，進而產生世界是荒誕的認識 ②。加繆在其著作《西西弗神話》中的《荒誕的藩籬》論述了荒誕產生的原因，其中的“異己性”——人常感受到自己與世界和他人的割裂 ③，“荒誕”也是《問米》小說集存在主義傾向的重要切入點。

《問米》小說集中許多人的經歷都有著強烈的荒誕特性。荒誕在于野身上主要體現為對現處生活環境的疏離，于野跟隨父親離開家鄉來到陌生的香港，等著拋妻棄子、素未謀面的祖父死亡，好繼承他的遺產。這個背景顯然是壓抑冷漠的，同于野在內地所受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不符，他懷念追溯家鄉，未嘗不是對傳統生活方式、理念的認同和追溯。加繆對荒o/KJE8v3C2pH07bWrkPf5A==誕定義中的“異己感”與這種感受相符，即人感受到自己與世界、他人的割裂，“關于這片土地的全部科學知識并沒有給予我任何能夠使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于我的東西”，于野就有著對生活和世界的“異己感”，他所處的香港并沒有給予他內心以安寧和歸屬，在這種觀念沖擊下，他常常浮現出絕望孤獨的情緒，甚至對父親說：“這海水，像是在洗澡盆里的。安靜得讓人想死。”后來母親死亡，父親寡言和混亂的私生活加重了他內心的缺失與孤獨，多種因素的推動下，他同父親的情人發生關系并且有了孩子，這背德行為同他內心的倫理觀念形成巨大的沖突，使世界顯現出更加強烈的荒誕性。

不見的荒誕性主要體現在事件發展與預期的沖突。杜雨潔初見聶傳慶，認為他“喜歡音樂總壞不到哪里去”，他表現出來的是一位寒酸、老實的鋼琴老師形象，在后來的交往中雙方互生情愫，越發曖昧。但是事情的發展方向突然發生變化，起初杜雨潔只懷疑是一場戀情的背叛，于是選擇跟蹤她的戀人企圖獲得事情的真相。在一場情事之后，真相展現出它殘酷的面孔，他的戀人不是她和讀者所想的出軌背叛，而是犯罪。這是敘事中一個大突轉，小突轉則體現在她想拉起被囚禁的少女逃走時，這個女孩卻反手同聶傳慶一起殺死了她。這種事情發展結果和讀者、人物的設想背道而馳，“荒誕”感也就由此而生。

“世界荒誕”這一特質在小說《鵪鶉》中表現也非常突出，其講述一個女生去香港青旅中尋找自己消失的男友，意外發現這青旅里其余的三個租戶也是為她男友而來，通過309房間里死去的鵪鶉，她們認定這是一場謀殺，當大家都認為旅店老板是兇手時，卻發現這不過是一場誤會，她們共同找尋的那個人，只不過是去肯尼亞看動物大遷徙而失聯。葛亮在采訪中說道：“每個人在尋找的過程中也在等待，他們等待那個真相的出現是他們自己所期盼的。露姨是殺人兇手就是他們最期待的一個結果。但最后他們所等到的結果非常虛空，對所謂真相的解讀，也接近于荒誕，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內心對自己的期盼和訴求，也隨之落空。”他的這種表述和存在主義的“世界荒誕”有著共通之處，所有來旅館尋找真相的人內心都有自己的揣測，而當最終結果與人的期望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走向，世界的荒誕性也隨之顯現。

《罐子》中被收留的女子是多年前枉死人的回魂；《竹奴》看似平凡普通的保姆卻和恩愛的丈夫有著不堪的過往；《朱鹮》里真正的殺人兇手卻是光鮮正義的警察；《問米》中以為真的有溝通已逝之人的方法，才發現這不過是“通靈人”的把戲。《問米》小說集善于將故事引導向非預料的結局，在生活暴露出它不可預知的一面時，人物和讀者往往產生“荒誕世界”的感受。但在這不可預料現實和人物期望的沖突之下，人物的“異己感”也是荒誕產生的重要原因，無論是枉死回魂復仇的丁雪燕，舍不下過往而隱瞞真相成為一名保姆的阿筠，還是警察和童童出乎意料的父子關系，每個人都懷揣著巨大的、不可與他人言說的秘密，如同一道人群中的暗影。

二、他者與個體的對立

“他人即地獄”是薩特存在主義中關于自我與他人關系的重要論述，用來形容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相互制約，導致自我束縛與困境的特定關系。薩特在名劇《禁閉》中借人物之口喊出“他人即地獄”，他后來解釋為“如果跟別人的關系不正常、惡化了，那么別人就只能是地獄……” ④“他人即地獄”用以表達他人對自我造成的束縛、限制與折磨。

《問米》中阿讓生活晦暗的重要原因就是他扭曲了自己和所愛之人的關系，在她死前，他出于嫉妒之心向團長的妻子匿名揭發了他們的戀情，團長的妻子獲知消息后自殺，團長被撤職，她也被借調到他鄉。在這里，團長、團長的妻子、阿讓、她四人的關系呈現出明顯的不正常，每一個人得利和追尋自我的方式是否定和傷害另外一個人，他們時刻出于潛在的糾纏和折磨之中，沒有一個人真正獲得他所追尋的，異化的關系對人的自由進行束縛限制，造成主體自我淪失。

“‘他人即地獄’不僅限于他人對自我的限制，如果自我囿于他人的定見，對行動和選擇產生猶疑，不能創造本質為自己重新定位，則這樣的個體必定仍然活在‘為他’的存在中。” ⑤

阿讓在她死后，偏執地用盡一生去保全她完整的尸身，并將其視為自我生命價值的“信念”，在這過程中，他的自我價值逐漸湮滅，通靈師的職業性質也可以作為其主體性被損傷的一個切入點。在文中出現的幾次問米中，阿讓更多的是作為死者與生者對話的一個載體 ⑥，其個人呈現出明顯的工具性。在從事這個職業的過程中，他對自己原有的定位也慢慢模糊，文中明顯能看出來他熱愛越劇并擁有與之相關的天賦，“看他的做科，稱得上豐神俊逸。臉上的粉涂得很多，有些僵，但一雙眼睛，脈脈含情。對著這么個身形肥滿的鯉魚精，還能這么入戲，也不簡單。” ⑦他從戲劇學院畢業，成功在戲劇團里獲得一席之地，對于越劇，他也有著自己的理想，想著有朝一日回到順化，創立一個他自己的劇團。但他卻為了當年的一句話，放棄自己的理想，將自己的人生意義完全寄托于他人身上，她的期望被他選擇用來禁錮自我，沉湎于困境之中。阿讓的人性在自己對愛情的執著或執念中被異化，甚至逐漸侵蝕掉了他的自我，使他本人的形象幾乎完全被限制于這段不健全的關系中。

“他人即地獄”在丁雪燕和村長兒子等人的關系中得到了突出體現，她同當時以村長兒子為代表的若干人有著冤孽一般的糾扯。村長兒子同她有了首尾，卻又怕影響自己前途，教唆一伙人打掉她腹中的胎兒，在惡行進行時，他們又生了邪心，將她輪奸至死。她死后，“村里沒聲張，將她送去燒了，對外說她作風腐化，亂搞男女關系，是畏罪自殺。” ⑧整個故事呈現出濃濃的晦暗和絕望，丁雪燕的遭遇無疑就是“地獄”的現實寫照，對于她來說，村長兒子等人就是她的地獄，他們對她做下野獸一般的惡行，還將真相埋沒，讓她蒙受冤屈。但對村長兒子等人來說，丁雪燕就不是他們的地獄嗎？在這段關系被徹底破壞甚至毀滅之后，丁雪燕的死也成為他們心中高懸的達摩克斯之劍，村長兒子多年后做了鎮長，但對還魂來的丁雪燕卻總是覺得眼熟，在小易擺的臨別宴上，他們還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罪行。“海華環顧了一下，映了眼睛，壓低了聲音說，‘說實在的，你們怕不怕？’眾人默然，只端起杯子喝酒。” ⑨他們對丁雪燕的死仍存有畏懼之心，多年前的那場惡行，如同釘子一樣釘進他們的靈魂深處。不止于此，丁雪燕在這場宴席上下的劇毒也帶來了屬于他們的地獄。

《不見》中的聶傳慶老實無害的面孔下有著一顆卑劣的心，杜雨潔越跟他深入交往，便越接近這個人背后的危險，直至“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黑洞，在光暈中浮現出來，擴張，漸漸靠近。黑洞觸碰了她一下，這回沒有再躲開，而是無窮盡地，將她深深包裹進去了。”她永墮進這人性與生命意義中的深淵。“黑洞”作為一個抽象的意象，承擔著其超越本身的意義，在這里筆者竊以為它同地獄概念有著同樣的表征，在杜雨潔試圖營救女孩卻反被她控制，甚至被害者還伙同聶傳慶一起殺害她時，自我與他人變質的關系被赤裸裸展現開來，他人即地獄也就由此得以凸顯。

《問米》小說集“他人即地獄”的觀念不僅僅體現在主要人物的糾葛上，次要人物的糾纏，比如《不見》中被囚禁的副市長女兒和杜雨潔、聶傳慶、聶傳慶的妻子、副市長之間，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是“他人即地獄”現實的最好寫照。在存在主義的視角中，個人對自己主體性的堅守容易導致與他人的互相沖突，這種情況伴隨著關系的惡化、變質，即是“他人即地獄”的現實困境 ⑩。

三、自由選擇與責任

薩特的自由選擇觀可以簡單概括為：人存在，就必須行動；要行動，就必須選擇；要選擇，就必須承擔責任。?

阿讓在小說《問米》中做出了許多選擇，在幫助心上人遞情書時，他選擇自己拆開這封信，并把他們兩個的私情告訴給團長老婆；面對八年后她寄來的信，他選擇遠離家鄉，去往越南；她死之后，他作繭自縛，選擇成為一名通靈師，只為了保她的尸身完整。她生前活著時說她不愿做手術，為的是保一個完整的尸身，但是她活著時推拒手術的理由，反倒成了死后不得安寧的原因。沒有人干涉阿讓的選擇，他所做所為完全出于他內心的指引，告密是因為嫉妒，去往越南是因為牽掛，成為通靈師看似是為她的一句話，但更多的是因為內心中的愛與不舍，也許還有著對當年往事的愧疚。從始至終沒有人對阿讓的選擇有過干涉，可以說，從頭至尾，沒有任何人需要對他的選擇負責。他在選擇上“有著絕對自由的權利” ?。

在選擇之后，阿讓也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他選擇所帶來的責任。最集中地體現在他為了保持她尸身完整所做出的努力，成為通靈師之后他也在認真地對待這個職業和在職業中遇見的人，在多年后同“我”的相逢之中，“我”拿出當年拍攝的影片放給阿讓，他還是記得當年那對向他“問米”的夫婦，“看到那對中年夫婦，他的目光又暗淡下來。他說：‘唉，也不知道這老兩口怎么樣了。就這一個孩子。’”他實實在在地承擔起了一個通靈師的責任，在做通靈師的這幾年，他深受顧客的信任，也有過非常受歡迎的時候，在這個圈子里也說得上小有名氣。作者在文章最后也借“我”之口表達出對他的看法，“我”在最后離開的時候很堅定地對他說“你是個最好的通靈師” ?。他在成為通靈師之后的這些行為明顯帶有著存在主義觀念：在行動中進行選擇，為自己的選擇勇敢地承擔責任。

《朱鹮》里的“我”在做畫室模特時同韓英產生瓜葛，在韓英回了寧州的三年后，“我”選擇追尋她的腳步去往寧州，此時“我”偶然在電視上看見韓英的孩子——童童，因為面容的相似懷疑他是“我”的孩子，經過暗中鑒定之后，確認“我”和童童的父子關系，但在后面的偷窺中，“我”發現韓英精神狀況不好，她一直在虐待、毆打童童，于是“我”下定決心選擇殺掉韓英。整個事情的發展過程中，“我”的決定是完全自由的，從來沒有人脅迫“我”去殺掉韓英，就連長期被韓英虐待的自閉癥兒童“童童”，這個全故事中最有資格對韓英提出控訴的人，也最有資格叫“我”懲罰韓英帶他逃離地獄的人，從來沒有影響過我的選擇，“我”有許多條路可以走，比如以韓英的精神問題要求收回她的撫養權，調查路耀德和中村的關系等，他在擁有多種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了殺死韓英。

“我”在做完這些事情之后，也沒能逃脫過法律的制裁。審訊室里，“我”的身份從警察轉變為罪犯，警方掌握了“我”是兇手的證據。“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清楚交代，無論是否自愿，“我”都要對殺掉韓英這件事情負責，等待“我”的也許是漫長的牢獄之災，人必須為自身的選擇承擔全部責任，沒有人可以逃脫。

《問米》小說集中人物最終的選擇并不能以簡單的善、惡和好、壞來衡量，但無論怎么說，他們最終都要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

《問米》小說集中處處閃耀著存在主義的哲學光芒，人性的丑惡和閃光交雜，懸疑的敘事之下，我們不由去思考生命的存在與意義。葛亮的《問米》小說集與其說是懸疑小說，不如說是從反映社會的角度激發讀者對現實人生的思考 ?，只有真正尋找到自我生存的價值，保持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系，認識并背負自己行為的責任，才能掙脫生活的層層枷鎖，避免人的異化和生命意義的消解，真正懂得生命的真諦。

注釋：

①包伊湄：《追探人性的隱秘角落——論葛亮小說集〈問米〉》，《新紀實》2021年20期，第31-33頁。

②趙御博、李濤：《論〈斯通納〉的薩特式存在主義傾向》，《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23年05期，第127-131頁。

③張容：《形而上的反抗：加繆思想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94頁。

④（法）薩特著，關群德等譯：《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頁。

⑤顧曉燕：《合謀的禁錮——從薩特的〈禁閉〉看自我的“異化”》，《安徽文學（下半月）》2008年10期，第165-166頁。

⑥王麗：《“招魂引魄”的后死亡另類敘述——論葛亮新作〈問米〉》，《大眾文藝》2019年06期，第25頁。

⑦葛亮：《問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4頁。

⑧葛亮：《問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12頁。

⑨葛亮：《問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07頁。

⑩鄧越、楊澤：《薩特〈禁閉〉中的人際關系異化思想》，《牡丹江大學學報》2017年10期，第151-153頁。

?唐海源：《存在、自由、選擇、責任——淺論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今古文創》2023年第21期，第77-79頁。

?唐嘉：《存在主義視域下葛亮的〈問米〉》，《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9年01期，第25頁。

?葛亮：《問米》，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

?施浩楠：《葛亮小說創作研究》，寧夏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9-20頁。

參考文獻：

[1]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2]葛亮.問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

[3]趙御博，李濤.論《斯納通》的薩特式存在主義傾向[J].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23，42（05）：127-131.

[4]管甜甜.學校場域下“他人即地獄”之困境與重生探析[J].文山學院學報，2022，35（04）：108-112.

[5]黃月.荒誕與反抗——從加繆荒誕哲學視角分析《鴿翼》主人公米莉[J].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