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序》功利主義詩學觀探微

【摘要】《毛詩序》作為我國詩論的第一篇專論，受各方面原因影響，形成了功利主義詩學觀。本文通過對《毛詩序》功利主義詩學觀源起的追溯，明確了其與背后的歷史背景、文學基礎、文化性格以及先賢學說等主客觀因素的聯系。其主要表現為歌功頌德、借古勸今、教化百姓等方面的社會功用。需要明確的是，功利主義詩學觀雖然注重社會功用，強調實用性，但在美學層面上并沒有完全失聲，符合古代人民的以“和”為美的審美觀念，具有中式含蓄蘊藉內在美的藝術傾向。

【關鍵詞】《毛詩序》；功利主義；中和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2-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2.010

功利主義詩學觀是指在論及詩歌的本質問題時把詩歌視為一種實用工具的詩學觀念，一般與之相對的，是追求純美、排斥內容和功用的唯美主義。強調以文教化、文以載道的功利主義詩學觀是儒家傳統詩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毛詩序》中的功利主義詩學觀對后世的劉勰、鐘嶸、白居易等文學家的觀念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甚至可以作為中國現代文學主流的功利主義文學觀的文化基因?；诖耍疚膶Α睹娦颉饭髁x詩學觀的源起進行探析，呈現功利主義詩學觀的多元豐富性，并辯證地對這個觀念進行美學反思，肯定其美學價值，打開一個更為廣闊的研究視角。

一、《毛詩序》功利主義詩學觀的源起

《詩經》作為詩歌總集，本身“美”與“情”的感召力應大于“教”之功用，但是《毛詩序》卻將其性質扭轉過來，強調詩歌的寓言性質，發揮詩歌的政治教化功能[1]。

《毛詩序》的功利主義詩學觀在《關雎》序中就已經得到了明確的闡發：“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盵2]毛亨在此處堅定地指出了《詩經》的政治功用和倫理規范作用。需要明確，《毛詩序》作為我國詩論的第一篇專論，它的功利主義詩學觀念絕不是空中樓閣，實際上它與背后的歷史背景、文學基礎、文化性格以及先賢學說等因素密切相關。

首先，漢初經歷幾十年的緩慢恢復后，日益強大的國家對內亟須加強中央集權，對外亟待抗擊侵略，清靜無為的黃老之學已不再適應時代，而新儒學迎合了統治者積極作為的需要，在社會政治中占據了統治地位。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大背景下，孔子以文教化、文以載道的思想也被納入新儒學的范疇，影響了《毛詩序》的創作。

其次，從文學基礎看，《詩經》創作者、采編者的目的和立場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詩經》的文學立場。宮廷樂師大多是奉命創作和采編，樂歌基本在宮廷中演奏，因此更多關注的是政治性，而不是藝術性?！堆拧分芯陀性S多這樣的作品。《雅》詩大部分是上層貴族舉辦宴會時演唱的樂歌，故創作主旨大都是歌頌周民族創業開國的英雄人物或君王。如《詩經·大雅·文王》全詩歌頌文王的光輝形象，強調文王功績對西周具有重要政治意義。《詩經·大雅·江漢》中描述了“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于王”[3]的場面，主要講述了穆召公凱旋受宣王賞賜之事，全詩圍繞君臣之間嘉勉頌揚展開，從創作動機出發就已經帶有濃厚的功利性。

對于《詩經》的解說也是功利而非審美的。此處的功利性主要體現在古人在對《詩經》進行說解時，常常將其與現實社會相結合，強調現實意義和價值。具體體現在春秋時期盛行一種“斷章取義”的用詩實踐，稷下學宮的老師在解讀《詩經》時，并未拘泥于文字原意，而是倡導學生在實踐中對其引申拓展，各取所需。這種說詩觀培養了大批的外交人才，他們通過對《詩經》字句的解說，達到治理內政、諷諫君主、有效外交的目的[4]。

這種帶有功利色彩的說解在孔門中十分常見。孔子認為，《詩經》可以通過這種合理的“斷章取義”發揮“思無邪”的教化作用。還有孔子的“興觀群怨”說，興的是禮儀教化，觀的是社會政治風俗，群的是對仁、對禮的志同道合者，怨是“怨刺上政”，可見“興觀群怨”說也是孔子王道教化的工具之一。由于孔子門徒眾多，他的實用主義的說詩觀和用詩觀給后世帶來了啟發，進而影響著《毛詩序》中功利主義詩學觀的體現。

《毛詩序》的功利主義色彩還可追溯到荀子的“以道制欲”文藝觀。荀子在《荀子·樂論》中提道，“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5]，認為音樂是用來抑制欲望，維持社會安定和諧的。由于先秦時期詩樂一體，“以道制欲”在文學上表現為以“道”為文學的品評標準，感情抒發既要發自內心又要合乎禮儀，強調文學的教化作用。顯然，荀子這一文藝觀為《毛詩序》“發乎情，止乎禮義”的觀點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持。

最后，《毛詩序》中的功利主義詩學觀與中華民族實用主義的文化性格相契合。春秋戰國時期，特別是在鐵犁牛耕技術推廣之后，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逐漸成為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一種基本模式。這種農業經濟模式以家庭為單位，形成了自給自足、穩定封閉的社會文化環境，孕育了中華民族特有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文化心理特征。這種文化心理特征蘊含的功利主義為《毛詩序》中的功利主義詩學觀的形成提供了人文基礎。

二、《毛詩序》功利主義詩學觀的表現

（一）歌功頌德

《毛詩序》將《周南》《召南》等視為一個頌揚“后妃之德”的系統組詩。如《關雎》首句“后妃之德也”；《葛覃》首句“后妃之本也”；《卷耳》首句“后妃之志也”；《櫻木》首句“后妃逮下也”；《鑫斯》首句“后妃子孫眾多也”；《桃天》首句“后妃之所致也”；《兔置》首句“后妃之化也”；《苯首》首句“后妃之美也”[2]。毛亨在這個系列組詩里看似高調贊揚了文王后妃太姒的賢良淑德，大方無妒，母儀天下的品質，而實則頌揚的是后妃旁邊的文王的治家有方，頌揚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明明德于天下者”。又如《豳風·七月》，本是--首長期流傳于民間的四季農歌，《毛詩序》卻說：“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明創業非易，實戒后王無逸；彰立國之功，實勸后王光大。此乃毛亨之意，并非周公之意也[4]。由此可見，《毛詩序》雖然完成了歌功頌德這一目標，但是在某些情況下歪曲了詩歌的本意，有穿鑿附會之嫌。

（二）借古勸今

《毛詩序》主要以兩種方式借古勸今，一種是頌揚前人豐功偉績，對當今統治者達到規勸作用；一種是諷刺前人的昏庸無道，對統治者起到警醒作用，并在此基礎上發展了“美刺說”。一方面，作者提倡借鑒歷史經驗，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如在《大雅·文王之什》中的《皇矣》一詩，通過對文王治國理政的贊美，規勸統治者要以文王為榜樣，善于治理國家，關心人民疾苦；《思文》一詩，通過贊美文王的德行和仁政，規勸統治者要注重道德修養，以德治國?！睹娦颉吠ㄟ^對前人豐功偉績的頌揚和對當今統治者的規勸，表達了作者對國家治理和社會進步的期望和追求。另一方面，《毛詩序》諷刺前人昏庸無道，希望對統治者起到警示作用，如《大雅·文王之什》中的《大明》一詩，通過描述周武王伐紂滅商的歷史事件，揭露了商紂王的昏庸無道和殘暴統治，以此警示統治者要注重德行修養，避免重蹈商紂王的覆轍；又如《國風·邶風》中的“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中心養養”[3]一詩，通過描述衛宣公的荒淫無道和兒子的悲劇命運，批判其荒淫無道，提醒統治者要時刻保持清醒頭腦，避免沉溺于享樂而荒廢政務，起到了警示作用。這些表現體現了《毛詩序》作為一部古代詩歌理論著作的政治和社會功能。

（三）教化百姓

毛亨受儒家思想影響，強調道德倫理的重要性，認為道德倫理是社會穩定和百姓安居樂業的重要保障。因此，通過對詩歌的解讀和解釋，毛亨向百姓傳遞了道德倫理的價值觀念，引導他們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念和行為規范。毛亨認為，通過詩歌可以教化百姓，引導他們遵守法律、尊重禮儀、關心國家大事等。例如，《詩經·大雅·文王》一詩，通過贊美文王的品德和智慧，向百姓樹立了君主的良好榜樣，傳遞了尊老愛幼、仁愛寬厚等道德觀念。

三、對功利詩學觀的美學反思

《毛詩序》與時代的緊密聯系，源于春秋戰國時期的文學發展狀況、詩歌作為文學形式的特性以及時代對《毛詩序》創作背景的深刻影響。首先，詩歌作為當時的主要文學形式之一，必然要反映當時的精神風貌和社會政治情況。其次，詩歌作為一種高度集中地反映生活的文學樣式，情感豐富濃烈，語言精練和諧，可以傳達出作者對社會生活的獨特見解和感受。因此，詩人們會通過詩歌來表達他們對所處時代的看法，這使得詩歌成了反映時代風貌的重要載體。最后，時代背景對《毛詩序》的創作和表達也有著巨大的影響。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背景，這些背景條件不僅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影響著作者的創作靈感和表達方式?！睹娦颉返淖髡咴趧撟鬟^程中不斷吸收上文提到的時代背景、文學基礎、文化性格以及先賢學說等因素影響，進而形成了一種功利的表達。綜上所述，《毛詩序》與時代的關聯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與時代的關聯決定了《毛詩序》強烈的功利性。

當文章實用性增強時，審美性則相對減弱?！睹娦颉吩趽碛袕姶蟮恼坦δ軙r，不可避免地具有缺乏審美性的弊端。《毛詩序》中“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2]一段，雖然提到了對個人情感的抒發，但顯然詩人個人情感的表達對于儒家思想而言，必然要進行政治和倫理的規范，故《毛詩序》中強調“發乎情，止乎禮義”。可見，《毛詩序》在情志合一的理論上表現出發展進步的同時，仍然有著濃重的時代局限性[6]。

但是應當明確，《毛詩序》雖然十分強調功用，但不代表其沒有美學觀念上的強調，若單單強調其功利性的一面是對《毛詩序》本身的復雜性的折損。

《毛詩序》的功利主義恰恰符合了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蘇格拉底對美的定義。蘇格拉底認為“美是效用”。什么是效用？比如，獵豹擁有的身體結構和肌肉力量等都是為了適應高速奔跑的需求，以達到在野外捕獵的目的；再如大型牛類，其角具有顯著的攻擊與防御功能，在野外生存環境中，公牛常常以角為武器，猛烈沖向潛在的威脅者，旨在維護自身安全或爭奪領地、配偶等關鍵資源。每一個安排都合乎目的，都具有利他性，這就是效用。蘇格拉底從功用角度出發，認為同一個事物即是美的又是丑的，而且美的東西是有可能毫不相似的。美不再是事物自身含有的單純的與外界無關的屬性，而是一個附生于使用者目的存在的一種關系。從蘇格拉底這個美學觀點出發，《毛詩序》對內容和功用的強調，就不再是單調的政治傳聲筒，而是滿足了政治需求和社會需求的效用，完成了美與善的統一，具有深厚的美學意義。

文學批評強調知人論世，對《毛詩序》的美學反思也應該涵蓋古人的審美視角?！睹娦颉贩瞎湃艘浴昂汀睘槊赖目捶?，遵循了“和”的審美境界。依據史料，“和”最初所承載的意義應是樂器聲音“應和協調”，飲食方面“味道調和”。隨著社會的不斷演進，“和”的內涵引申為調和、協調、恰當，不再局限于宮商角徵羽的五音調和還有酸甜苦辣咸的五味調和，出現了五色、五官、五情、五常、五行、五臟等概念，把“和”貫徹到建筑、中醫、玄學、藝術等領域。古人認為，當這些元素達到平衡協調，相輔相成的狀態時，就可以叫作“和”。由此可見，古人的確十分重視“和”，并將其視為一個美好的概念。基于應用的廣泛程度，“和”逐漸衍生出了“中和”的概念，并在美學層面為《毛詩序》正名。

“中和”是以中國儒家哲學為靈魂的審美形態。古代典籍中的“中”與“和”常常是互訓的關系，如《禮記·中庸》提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7]”這句話大意是人的性情保持在一個中正平和的狀態，達到中和的境界，天地便各在其位，萬物便生長繁育了。中和其實是儒家“中庸之道”中的一層理論，如果人失去中正平和，一定是喜、怒、哀、樂太過。古人認為，撰寫文章與性情、音樂、美食相似，皆需調和各種元素，以臻至“中和”的境界。這種中和之美，在后世得到了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人的大力推崇，影響深遠?！鞍l乎情，止乎禮義”這一命題追求情感真摯的抒發，但又不能超過限度，應用禮義去節制，這種克制地處在“中間值”的情感表達是《毛詩序》對中和之美的體現。

古代儒家要求詩歌為政治教化服務，既要對政治得失給予勸誡，諷刺上政，改善政治，又要委婉曲折，不能說得太直接，太過火，即“發而皆中節”，這就體現了“和”的概念。在對《詩經》創作特點進行概括時，《詩大序》總結：“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盵2]這是儒家對詩歌創作在思想和藝術上提出的要求。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中也認同詩歌創作要以含蓄的言辭，比興的手法，委婉曲折地表達對統治者的批評，使統治者既能接受意見，“自知其過而悔之”，又不致發怒，罪戮諫言者，從而達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效果。這種詩歌創作理論與孔子“溫柔敦厚”的詩教思想是一致的，反映了統治階級對文學的要求，強調詩歌的教育感染作用，但又符合古人“中和”的美學觀念。一些進步詩人、詩論家常常以“主文而譎諫”為武器，反對浮華的形式主義詩風，要求詩歌創作積極反映現實生活，揭露人間痛苦，同時要求詩歌含蓄蘊藉，促進了中國古代詩歌注重內在美的藝術傾向。

綜上，《毛詩序》與時代有著密切關聯的同時，并不是在美學層面上完全失聲，仍然呼應了蘇格拉底“美是效用”的美學觀念，符合古代人以“和”為美的中和美學，發揮了中式含蓄蘊藉的內在美的藝術傾向。

參考文獻：

[1]陳孟婕.“詩”為“政”用——作為儒學經典與政治手冊的《毛詩序》[J].快樂閱讀，2023，（09）：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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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蹤凡.《毛詩序》的功利詩學觀念及成因初探[J].貴州社會科學，1998，（02）：67-72.

[5]（戰國）荀況著，謝丹，書田譯注.荀子[M].上海：書海出版社，2001.

[6]朱導榮主編.中國古代文論名篇講讀[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7]（戰國）子思原著.中庸[M].劉強編譯.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

鄭鈺怡，女，漢族，廣東佛山人，西安外國語大學本科生，專業：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