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海怪

2024-08-21 00:00:00顧文艷
花城 2024年4期

我曾遭受的任何痛苦,我都忘了。

想到我曾是過去的我并不使我難堪,

在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痛楚。

直起身,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和風帆。

米沃什《禮物》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是二月底,我剛“陽康”不久,林書奇打電話給我說她爸媽回浙江了,我可以去他們在北京昌平買的那棟很大的別墅住一陣。她自己帶著三個小孩,和丈夫一起住在婆家,10公里外離城區更近些的另一棟別墅。

“那兒有山有湖,像江南,但沒那么濕,空氣不錯,你就權當療養。”她說,“我還可以時不時來找你玩玩。”

“好,我來。”我說。

那時我已經好幾年沒離開上海了:單身,還算年輕,至少半年沒工作,平日只有買咖啡和散步的時候出門,成天窩在市中心狹小的出租屋里翻書,刷劇,發呆。我當即買了第二天中午的高鐵。沿路風景蕭瑟,千篇一律。道路倒不怎么崎嶇,甚至算得上平整。越往郊外走,天就越發地烏藍,濃重的夜色緩慢地在漸暗漸奇的荒野上攀爬。可能是因為太久沒出門,不適應遠行,加上肺炎沒好全,我一到地方就虛弱不已,隨便找了個有床的房間倒頭睡下,一夜無夢。

我早就習慣了在某個固定有限的空間,成天什么事都不做的生活,因此在這座偏僻靜謐的北方宅子里過得十分安適。這宅子很大,地上三層,地下兩層,二層有個大露臺,三層有閣樓,帶一部運行遲緩的電梯。屋子干凈整潔,軒敞豁亮,儲有各類必要和非必要的生活材料。林書奇的爸媽應該沒走多久,他們雇了一個保潔,四十幾歲的女人,有一張老氣而誠實的面孔,每周來兩次。我每天早上睡到十點,慢吞吞地起床,用自動咖啡機一鍵磨豆,坐到旋轉圓餐桌邊,吃點麥片和水果,然后文雅地舉起一只精致的杯子,對著窗外的天空和樹群發呆。我走得太匆忙了,沒帶什么書,沒過幾天就看完了手頭的幾本。所以后來下午我一般捧著電腦坐在沙發上刷劇,等著陽光從鈍角變成銳角,一點點從我身上、從驚心動魄的熒幕圖像上,滑動,挪移。好像在用一種很慢很慢的方式滑動關機。實在無聊,或者想回到現實的時候,我也會打開手機刷朋友圈。偶爾也走到院子里抽一兩根煙,數數玉蘭樹上未落的花盞,還有另一株黑松上枝干的數量;偶爾在別墅區里頭的小樹林間散散步,偶爾走得更遠,一直走到外頭的農田和水庫。書奇沒瞎說,這里風景不錯,很像江南,沉浸在里頭基本感受不到北方春天的干燥與荒蕪。到了晚上,我會點份門口餐館的外賣,或者熱一熱前天晚上剩下的外賣,再開一兩瓶啤酒或葡萄酒。書奇說我可以喝放在一、二樓的酒,但地下酒窖里的藏酒不能隨便開。我每晚都喝一些。到三月底的時候,差不多把她爸媽放在外頭所有的酒全喝完了。

書奇每周都會來找我一兩次。有時帶娃,有時一個人來。她挺社牛的,每次來都會給鄰居帶些小東西,比如婆家院子里結的果實,或者從國外捎來的小物件。她的鄰居是一對年紀跟我們父母差不多大的中年夫妻,昌平本地人,五六十歲,他們的孩子很少回來,據說是個有點名氣的青年演員。我并不社恐,但我不怎么愿意跟他們講話。因為他們對我的態度太友善,太熱情,為的是掩飾自己內心實際的優越與冷漠。

一次,書奇獨自來的時候,他們請我倆去隔壁剛翻新的庭院坐。兩人看起來都挺精神的,身穿著年份和品牌清晰可辨的衣服。男的戴眼鏡,安靜,始終擺著一副既神秘又神氣的微笑。女的五官立體,年輕時候應該很漂亮,愛說話。她遞給我一杯巖茶,說:“下次等辰辰回來,讓他給你介紹個對象啊,他在上海有不少熟人。”

我呷了口茶說:“好啊,多多益善。”男的繼續保持沉默的微笑,書奇在一旁激動不已,說那太好了,有機會一起去上海的時候她來組局。我的朋友打從她結婚那天起就一直在操心我的婚嫁問題。她十分信任自己婚后在異鄉建立的朋友圈,因此總喜歡給我介紹她和她老公身邊的朋友。盡管他們大多在北京,而我未來不怎么可能離開南方生活。

他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兒。書奇說要好好謝謝辰辰,上回介紹的人藝演員,友情客串了琪琪學校的期末演出,她那些老師可激動了,最近還說這事兒呢。她喊女的彭欣阿姨,男的方老師。男的可能是個文化人,大學教授之類的。彭欣阿姨接著話題聊了會兒她的辰辰,講了幾個以前如何不惜一切代價培養孩子成才的小故事,繪聲繪色,應該是聊天的保留劇目。她的聲音醇厚高亢,說話時間歇性地盤轉手腕上的玉鐲。方老師主要在聽,目光一直落在高杵在松柏邊的假山巖上:疫情期間從浙江那邊運來的,太湖石,他簡潔地跟我解釋。他聲音偏高,柔,面相也溫和,女性化。那會兒在家沒事干,他找人重修了院子,添置了漆木檐廊,溪池和石橋,把西式草坪改造成明末文人疏朗雅致的園林。不出戶庭,流觴曲水,別有洞天。

把該說的和想說的都說完了,話題不知怎么又落回我身上。他們知道我不上班,便問我將來有什么打算。我說我還沒想好,實在不行就回浙江唄,找個閑職,得過且過。書奇連忙在一旁解釋說我其實是個作家,小時候就出過書。他們問我都寫的什么,我說寫點詩、散文什么的,發表不出來的那種,然后說小時候的書是我媽找關系給我出的。書奇便順著我的話,介紹了我們父母輩的交往,他們在江南小城同質的生活:體面的工作、有限但穩健的權勢與人脈、富足的物質與精神。澄清完我的階層,她又補充介紹了我倆同質的前半生,去到過世界各地、見過不少世面的過往,最后真誠地總結道:“我們這一代都是獨生子女。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就跟親姐妹一樣。”

“是啊,辰辰以前也有一個這樣的發小。”彭欣阿姨一只手繼續轉動著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鐲,若有所思。然后她突然停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轉頭看向她老公,說:“哎對,咱們好久沒跟老呂他們家聯系了,他們也沒點兒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搬回市區住了。”

她老公聳聳肩。她繼續轉鐲子,跟我們說起了這個發小的事。老呂是方老師的大學同學,藝術世家,自己也畫畫,可是沒怎么出名,后來搞藝術品和古董收藏了。兩家兒子一般大,以前在海淀一直同小區同學校,整天一塊兒玩。“老呂家的兒子跟辰辰一樣,聰明,長得也好,就是性格有點兒那個,哎怎么說,也不能說怪,就是有點兒,嗯,弱。”她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也不是真的弱,就是那種一點兒也不在乎示弱的模樣兒。對,不是說完全不好強,一旦較真,他可執拗了,誰也別想跟他爭。可那些人生大事呢?他從來不在乎。”

“哪些是人生大事?”我問。

“升學,工作,結婚生子,就這些事。”她立即用一種莊重的眼神看著我,語氣聽上去不容置疑,“為個人和整個人類社會做貢獻的事。”

“不過,您覺得為人類社會做貢獻真的有意義嗎?或者說我們怎么知道,做一件事為世界帶來的,究竟是貢獻還是損害呢?”

“那也總比完全不做貢獻強!”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緩慢地點頭,想讓她接著講故事。可沒想到故事就這么輕易地被打斷了。她好像是被我誠懇的提問冒犯到了,情緒逐漸變得激動起來。有什么荒唐的東西在她的記憶堆里踢踏起舞。她念叨了一會兒到了什么年紀就該做什么年紀的事兒之類的老話,突然煩躁地站起身,說該換喝熟普了,進屋取茶。

“彭欣阿姨沒事吧?”書奇輕聲問。她本想跟著站起來,但又猶豫了一下,結果半蹲半站,不知所措。

“沒事兒,沒事兒。”方老師笑呵呵地說,他又溫柔又平靜,像個慈祥的老婦人。人真奇妙,年紀越往上走,就越像嬰童,越來越同質。男人雌化,女人雄化,所有老人都一模一樣。他們是這樣,書奇的父母、公婆這樣,我父母也一樣。別看我跟書奇此時的境況差異那么大,等我們老的時候,人們可能都分不清誰是誰——我心里這么想著。因為這世上所有的故事,如果延續得夠遠,結局都一樣。

我不記得那天后來在他們家的事了。應該就是又喝了會兒茶,參觀了一下房子,然后就道別了。彭欣阿姨顯然不喜歡我,但我身上可能多少還有點她認為可取的東西。于是她跟正常人一樣,越不喜歡就越努力裝出一副尤為親切的姿態,最后還主動讓我加了她的微信。晚上書奇開車帶我去附近的農場吃飯。那里新開了家相當浮夸的美式diner,吃簡餐的,但搞得小資,價格也高,供應當時流行的精釀啤酒。這一帶的住戶應該喜歡光顧,因為里頭坐得很滿。吃飯的時候,書奇說彭欣阿姨以前也是演員,她兒子現在已經挺有名啦,前途無量。我說我沒聽說過啊,她說那是因為你不看國內綜藝,你看他明明跟我們差不多大,但已經這么成功了呀。我說:“嗯,是的。”一邊愉快地咀嚼嘴里肥膩的食物,配口啤酒。書奇這時憂傷起來,忽然放下餐具,挺直腰背,雙手交疊,手肘前倚在漆得光亮的膠合板餐桌上,像個小學生。“我覺得我的人生一事無成。”她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嗆了口啤酒,咳得驚天動地,吸引了周圍好幾桌眾人的目光;隔壁一桌帶小孩的戰戰兢兢。“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書奇等我咳完,接著問,眼里閃爍幾簇希望。她想讓我告訴她,其實她已經很成功了,從小城振翅而起,無畏地遷徙,留學創業,生這么多娃。彭欣阿姨說的那些人生大事她都已經超額完成了,為人類社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可我沒這么說。我看著她那雙真摯的大眼睛,眼瞼下方那些黯淡的沉重的皺紋堆滿了生命中所有不值一提的日子。我說是啊,但這也沒什么不好的。

晚飯結束的時候,書奇心情有些糟糕。為了安慰她,我主動買了單,還說了一句感謝她請我來白吃白住,拯救我絕望的蟄伏生活之類的話。她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我猜她很喜歡我有意虛浮的用詞,如“拯救”“絕望”。我的朋友喜歡自己很有用的那種感覺。她其實是一個無私的人,有天生的奉獻精神,習慣綻放自己的社會價值。價值即意義,這一點對她來說毫無疑問。所以當我表明她的存在對我來說極其重要的時候,她當然又高興起來了。吃完飯,我們逛了一會兒農場邊的小超市,我買了一些水果和啤酒。這時書奇的婆婆打電話來了。琪琪和兩個弟弟鬧矛盾了,大家都很需要媽媽!書奇迅速燒起來,飛快地沖回停車場——她那輛磚紅色的Model S像塊待燃的金屬,急著刺穿黑夜,發光發熱。我氣喘吁吁地跟上去,把東西放進車里,再從里頭抽出一瓶啤酒,對駕駛座上焦急得容光煥發的書奇說,你快走吧,東西你帶回去,別管我,我自己叫車。

書奇開走以后,我用路邊水泥電桿的支撐面開了那瓶啤酒,決定獨自閑逛一會兒再回去。農場周圍只有餐廳和超市這一帶比較熱鬧,只要稍微走開幾步,便能感受到郊野夜晚真實的荒涼。春陰的夜晚是真的涼,而且涼得突然。我剛喝兩口啤酒,一陣冰涼的空氣猛地撞上我的腳踝,從下往上蔓延。我趕緊加快腳步往前走,想著多做點功,暖暖身子。借著身后逐漸模糊,因而也逐漸深邃的燈光,我能勉強看到旁邊移動的田埂,半暗半明的樹。無名的植被和農作物勇敢地袒露在夜的表面。萬物和從前一樣,陌生、真實、可畏。光線越來越弱,頭頂的月光也被云層遮了一半,但我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這里雖然荒蕪,但開闊,離遠處幽暗的樹林還隔了一片很大的農田。另外,遍地都是人工干擾的痕跡,連我走的這條路都是用水泥和塑膠跑道鋪就的,踩不到土的。走一會兒,前方又亮堂起來,有路燈了,嶄新的光。我終于微醺,感覺極好,極其美好——

這種感覺描述起來,大概就是:我忽然之間能看得到未來了。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前程如此平靜和緩地鋪展在夜晚的天空下,并且和這個世界的進程完全一致。正當我欣喜地辨認出這種類似高空飛翔般的愉悅的知覺時,眼前出現了一小片發光的水面。月亮已經從云層里鉆出來了,在水面上空搖晃。我朝那個方向走,能看到的水面越來越大。走到平地的終結處,我才意識到這片水域非常遼闊,月光中勉強能看到遠處似曾相識的橢圓邊岸。我盯著湖水看了一會兒,然后從兜里掏出手機查看地圖。

這片湖就是書奇爸媽家邊上的,地圖上顯示的名字是四通水庫,寓意還不錯。這里也的確四通八達,我偶爾散步抵達的水岸應該就在斜對面,可之前對水庫大小面積沒什么印象。我一般走到水邊需要半個小時(光是在別墅小區內部就要走上20分鐘),到湖邊沒走兩步就差不多得折返了。我沒想到它有這么大。下午書奇開過來至少用了15分鐘。這里的岸邊也規劃過,路上鋪的還是塑膠道,旁邊還裝了雙座的觀景椅。我走到座椅邊,象征性地撣了撣灰,坐下,看著無風的水面發呆。湖對岸一片漆黑,只有一處有星點似的光,可能是棟房子,或者是座橋。

美妙的感覺還在。我順勢點了根煙,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后來那晚什么都沒發生。我沒遇到任何人,任何動物,也沒聽到什么特殊的動靜。但我能感覺到周圍有同我非常相似的夜游的東西存在著。我很喜歡在那段夜路上獲得的感覺,所以那晚之后,我開始更頻繁地在書奇家附近的水岸散步。為了節省體力,每次散步前我都會打電話給小區的保安,請他們開電動接駁車來接我到小區門口,然后再自己走到湖邊,走一兩個小時。書奇告訴我車鑰匙的位置,說我可以用她爸媽的車。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駕駛經驗了,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開的。

在岸邊散步幾次,我逐漸熟悉了這里的地貌和布局。住房主要集中在書奇家這一帶,水庫西面,不直接臨湖,背靠一脈坡度較緩的山群。東邊有一座水壩,旁邊是沒怎么開發的農田和樹林,有一段在修高架,未來會通一條高鐵。這里的湖水并不很渾濁,但無一處能見底,適合各種水下生物存活、繁衍。水庫禁捕禁泳,游泳的沒見著,但我不止一次在湖邊看到有人垂釣。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經過一座小白石橋,橋墩邊端坐了個戴灰毛呢鴨舌帽的老大爺,身邊安放一個小炭爐、一口小鍋、一瓶黃酒。等我原路折返的時候,他已經釣上了一條,刮鱗洗凈,正扔進鍋里煮了準備吃呢。水邊的人不多,絕大多數是老人。有這般垂釣吃魚的,有拱腿拱肩打太極的,有弓腰駝背散步的,有戴著口罩坐推輪椅的。每個人的移動都很慢很慢,比起風時湖面的水波還慢。但偶爾也會有遛狗的年輕人閃現,在驟然加速的時間里飛馳而過。

我越來越習慣這里的生活,日子便過得越來越快。我來不及記,也記不住。所以當彭欣阿姨發微信邀請我去她家吃飯的時候,我有意看了一眼那天的日期。四月一日,愚人節。我昏昏沉沉地醒來,聽到保潔阿姨正在樓下打掃,不想立即下樓,在床上賴著刷手機。第一條消息就是她發來的語音。“不好意思啊,這么臨時約你們,”——她應該是這樣開口的,很客氣——“辰辰回來了,老呂說晚上要來坐坐,好久沒聚了。他兒子也來,就是辰辰的發小。我們在家里簡單吃點,正好新請了個下廚師傅,會做江南菜,你們來品品。”我回復說好啊,謝謝,加了個齜牙咧嘴的笑臉。我又刷了會兒朋友圈,然后把我媽發來的長語音轉成文字看了一遍。光看那些灰色消息條塊的長度形狀,我就能辨識出無比焦慮的言語內核。她前幾天跟書奇爸媽聊天的時候才知道我已經在昌平住了一陣。數落一番后,她說要給書奇婆家小孩他們寄點東西,問我寄點什么好。我回復說隨便寄點特產就行,他們又不缺東西。

臨近傍晚,我終于洗漱完畢,換上了一件書奇留在衣柜里的藍裙子。我發微信給書奇說了一聲——我沒帶幾件換洗衣服,帶來的全是宅家用的運動裝。我承認那天是挺興奮的,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社交了。更重要的是,我的好奇心正在驅使我去聽彭欣阿姨沒講完的故事。書奇一直沒回復我,我默認她到了飯點就會出現,因為彭欣阿姨給我發語音用的是“你們”。我一開始有些暈乎乎,差點走錯門戶——這小區的每棟別墅都長得一模一樣。到他們家門口的時候,我張望了一下,沒見書奇的車。彭欣阿姨開的門,她有點驚訝地接過我手里的葡萄酒(我從柜子里翻出來的最后兩瓶),說:“哎呀,這么客氣。”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說:“是書奇爸媽的酒,書奇她還沒到嗎?”她說:“今天是周中,書奇來一趟也不方便,所以沒喊她呢。人都齊了,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她邊說邊領我進屋。

屋內的格局也跟書奇爸媽家一樣。進門第一間是茶室,三個人圍著弧形梨木桌坐著喝茶。方老師正在沏茶,他和藹地招呼我。另外兩人年紀都在五六十歲左右,男的頭發花白蓬亂,但看得出精心打理過,布衣配棋盤格的羊絨圍巾,女的細眼尖臉,穿著簡練。彭欣阿姨介紹說這是老呂,著名畫家,愛人陸老師是證券公司的,又介紹說我是從上海來的,鄰居家的客人,是個作家。男的問我寫什么的,我說寫小說,懸疑偵探,能暢銷的那種。女的注視了我一會兒,問我幾月幾號生的。我說六月二十五。她說哦,朝鮮戰爭爆發的日子,那跟彭欣沒差幾天,都是巨蟹。彭欣阿姨笑著說,陸老師是數學天才,對數字過目不忘。陸老師接著問:“我們家那個雙十一跟你們家的十二月三號還在院子里聊天呢?”彭欣阿姨說:“是啊,我去喊他們,”然后對我說,“來,給你介紹下辰辰和小海。”

我們穿過客廳,走到后院。這是個晴天,風大,黃昏的陰影正濃,鋪灑在園中的花木假山湖石上。我一眼認出了辰辰,奪目的身高,挺拔的五官,站在暮光下。他的發小站在旁邊假山石前陰影處,身材瘦高,身上罩著一件被風吹得膨脹起來的深色舊毛衣,臉上是未老先衰的憔悴,看上去非常普通。但在這庭院的背景和辰辰的襯托下,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震驚的真實感。

彭欣阿姨走過去挽住辰辰的胳膊,燦爛地笑。她還是那樣介紹我,說我是從上海來的,是個作家。她沒介紹辰辰,默認我已經清楚有關她明星兒子的一切了,只介紹辰辰的發小:“這是呂陸海,小海,辰辰最好的朋友。”

“你好。”他聲音低沉,有禮貌,但臉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是親和還是高傲。

我們站著閑聊了一會兒。上海、天氣、北京、健康,諸如此類。兩人話都不多,主要還是彭欣阿姨在一個勁地輸出,邊說話還是邊擺弄著手腕上的玉鐲。沒過多久,管家阿姨到院子里說可以吃飯了。我們回屋入座。餐廳挺氣派,兩層挑高,中式家具。餐桌是棕紅的檀木,帶轉盤的圓弧。我一邊挨著彭欣阿姨,一邊挨著呂陸海。他吃得很少,幾乎不怎么動筷,更不舉杯。事實上,他大部分時間雙手放在膝蓋上,跟餐桌和菜保持距離。其他人可能早就習慣了他這種無動于衷的飯桌儀態,兀自歡快地夾菜、聊天。菜真好吃,真的江南菜。腌篤鮮,酒香草頭,江浙湖海鮮:一盤溫州姜酒血蛤,一條肉質鮮嫩的清蒸鱖魚,最后還有一盅正宗的響油鱔糊。鱔絲拆得很細,略焦,廚師端上桌子的時候往上頭淋熱油,刺啦刺啦。我好久沒吃這些東西了,吃得很歡,一面大口大口地喝紅酒。在大快朵頤的同時,我也能感覺到旁邊斜掃到我盤中的目光,冷颼颼的。

“你不吃嗎?”我終于忍不住,低聲問他——此時桌上正在大聊經濟和股票。陸老師自稱操盤高手,可惜生不逢時,沒辦法,但凡如今這股市有任何邏輯可言,她都能隨便賺。

呂陸海指指他盤子里一小簇草頭,說:“吃啊,吃這個。”

說著,他夾起那朵鮮嫩的綠葉,入口,很慢地嚼幾下,一點一點,好像在觀察每種味道里的沉默。

“你吃素?”我又問。

“不是。”

“那你不試試這魚?很好吃。”

“好吃就一定得吃嗎?”他反問。

“不一定,”我說,“不過,要是正好遇到了好吃的食物,也不違背什么道德原則,那還是可以趁機吃了的。因為也許下次你很想吃的時候,就吃不到了。”

為了佐證這個觀點,我給他舉了一個例子。比如去年不能出門的時候,別說沒有好吃的魚肉了,連草頭都挖不到。他說你的邏輯偏了,想要和需要完全是兩回事,想要但不需要,就是沒必要,不用費神兒去做。我說有時候兩者極難區分。他說大多情況下,區分很容易:為了解饞吃魚,和為了活下去吃草,沒區別嗎?我說這也跟看問題的角度有關,饑腸轆轆和奄奄一息還有區別呢,但有時候看來,區別又不那么大。因為一個人的生存境況,其實是一種觀念,沒那么客觀的判斷的。

“照你這么說,幫助和拯救,也沒多大區別?”

“顯然沒有。”我說,“區別在于事情的重要程度。幫助聽上去比較平等,拯救則有點居高臨下,因為拯救感覺更重要……但重不重要,這還是一個很主觀的判斷。”

“不對。”他搖頭,“拯救之所以更重要,是因為它關乎生死。”

“世上所有的事最終都關乎生死。”我說,“所謂的輕重緩急,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重不重要不是絕對,只是跟意義有關。但意義是由人賦予的。”

他側過臉看看我,默不作聲。我感覺有激烈的思想在他腦中飛來撞去。然后他又夾了棵草,默默地吃。

“其實,為了真理而爭辯,和為了爭辯而爭辯,也沒那么大區別。”

我得意地總結,一面為這突如其來的智慧沾沾自喜。此時飯桌上正在討論辰辰跌宕起伏的成名道路,事業沉浮。彭欣阿姨又在狂轉她的鐲子,贅述名利場的喧嘩,利益攸關方的交往策略。辰辰本人倒是沒怎么參與聊天。他那張臉確實好看,一會兒似是而非地點頭,一會兒埋頭看手機,一會兒又抬頭,看看遠處窗玻璃反光里的自己。老呂評論說其實哪兒都一樣,演藝圈、藝術圈,最不該功利的地兒,都最他媽的勢利。全是關系、人情,互相利用、博弈,哪兒有什么真的評判標準?幾千年來都一樣,只是現在越來越糟糕,我每天醒來都能感覺到人種的退化!彭欣阿姨說是啊,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能做的只有適應。這會兒已經沒什么確定的、堅固的東西了,一切都在不停地變,我們只能順應。

“六二五,你倒是可以寫寫這個時代。”陸老師突然開口,看向我。

“啊?”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那是我的生日代碼。

“你不是作家嗎?”她粗聲粗氣地說,喝了一大口紅酒,雙頰泛紅,“你就多寫寫現在的變局吧,連最可靠的數字都不可靠了。哪兒還有什么穩定的經濟、穩定的工作、婚姻?所以啊,彭欣,我們家這雙十一,雖然沒你們家的一二三那么出息,連個工作都沒有,但也挺好。憑啥要順應他們啊?又不是馬戲團,成天跟著他們變來變去。就這樣也挺好,是不,雙十一?”

呂陸海抬頭看看他媽,再看看彭欣阿姨,面無表情。這時方老師很難得地開口了,溫和地笑著說:“小海其實挺好的,理想主義,這個時代需要這樣的年輕人。”彭欣阿姨有點尷尬,說:“陸驊你喝多了,慢點兒喝。”這話對于喝得興奮的人來說是純粹的挑釁。陸老師當然不理她,找我碰杯。干杯后,她說她還是想聽聽六二五的想法,想讓我說說對這奇葩世界怎么看的。我說我沒什么感覺啊,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也沒過不去的坎,得過且過就行了。彭欣阿姨接話說:“陸驊,這姑娘感覺是不是跟你們家小海特像?我上回聽她這么說,就感覺是小海在說話一樣。”

“不一樣。”

“不太像。”

我和呂陸海幾乎同時說道。飯桌上的目光全落在我倆身上。彭欣阿姨咯咯笑起來,老呂夫婦也笑了。我解釋說,因為我一點兒都不理想主義。方老師這時又開口評論說:“那倒是,甚至有點虛無,理想的反面。”我正想問怎么看出我虛無了,陸老師突然尖叫道那有可能是因為父母像,便問我爸媽的出生年月日。我如實答了我爸的,準備說我媽的時候我想了一下,然后說,我可能沒法告訴她。

“為什么?”她問。

“因為這樣我就把她的銀行卡號密碼都說出來了啊。”我說。

陸老師笑得前俯后仰,我覺得她挺喜歡我的,而我也不討厭她。她身上沒有彭欣阿姨那種鮮明的庸俗氣。彭欣阿姨接著問我:“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我說我媽是公務員,剛退休不久,我爸還在世界各地亂跑做生意——其實我本來根本沒想過要說這些,后來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當時我故意想看看呂陸海的反應,因此還添油加醋地多講了一點——他主要做板材,從木料挖掘到加工成品都做,包括這種檀木,我邊說邊用手指輕敲餐桌:“血檀,硬度和顏色跟小葉紫檀幾乎完全一樣,大概是十多年前在非洲發現的一種木材,基本能替代小葉紫檀做紅木,價格便宜多了。我爸那時就在剛果做生意,當年是他第一個發現的,以前沒人知道。后來中國人蜂擁而至,砍完了。環保組織也來調查譴責了。”

“這個不是非洲的吧……”彭欣阿姨的關注點停留在這張桌子的材質上,轉問她老公。

“確實比小葉紫檀便宜。”方老師想了一想回答。

“唔……你爸八月十五,跟拿破侖生日同一天,果然厲害……”陸老師念叨著說。

“嗯,確實很夸張。”我說,“不過,非洲本地人還在用那些紅木劈柴生火,想想也挺浪費的。”

“那他還繼續做這生意嗎?”

“他自己后來沒做紅木進口,只是發現這種檀木能用,但可能也只是吹牛。不過,他還有很多同行在非洲,還在做這個。砍完一個地方,就去另一個地方接著找……”

“你知道一棵檀木要多久才能長起來嗎?”呂陸海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猛地撤離開紅木桌椅,神情嚴肅地說;他個子很高,從上往下看著我,從深陷的眼窩里放射出一道失望而陰郁的目光。他神情嚴肅,暗淡,但又似乎因某種飽受痛苦的操勞而持續地發光,發亮。

“大概100年吧。”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想緩和一下氣氛。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

他眼里的憂傷在短暫的時間里,逐漸演變成一種顯而易見的憤怒,好像他的存在被我輕描淡寫的敘述篡奪了一樣。他在桌椅之間杵著,像棵樹。杵了一會兒,他往外走,從大門口徑直走了出去。

其實我沒想到自己還會再碰到呂陸海。但過了許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當時發生的一切又好像理所當然。我后來反復揣摩過那段日子,希望能把它們看得更清楚一些,能在里面找到一個現實的出口。現在想來,從前那些偶然、絕望但尚可理解的東西,如今終于被徹底擊碎,日漸衰敗,最終變得無法識別。當時的我年輕又幸福,盡管我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與世界的聯系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而這個世界早已變得昏暗無常。

呂陸海也知道這一點。這是我第二次碰見他的時候他親口對我說的:“我與世界的聯系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而這個世界早已變得昏暗無常。”——這原原本本是他的措辭。那是一個昏暗的下午,在鄰居家吃飯過后沒幾天,應該是清明或者清明節假期的某一天,有雨。我吃過午飯,在二樓的臥室里來回踱幾步,到露臺上看看煙雨中的樹和天空。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出門去湖邊散步,就看到小區保安隊的接駁車從遠處緩緩駛來,停在樓下。像命運。坐上接駁車的時候,我問那個特別年輕的保安:“我沒打電話你們怎么就來接我了?”保安解釋說:“正好送完旁邊一戶,我看您平時差不多都是這個點打電話給我們,就想著來看看您需不需要用車。”

我覺得這人挺可愛的,就在路上跟他聊了一會兒。他來自河北的一個小縣城,剛過完20歲生日。我說:“真好啊,我都快過30歲生日了。”他說他沒法想象自己到了30歲的時候會怎么樣。我說:“我20歲的時候就知道30歲的時候會跟現在一樣,現在也知道40歲的時候會怎么樣。”他便問我40歲的時候會怎么樣。我說:“那還用問,還是跟現在一模一樣唄。”

下了車,我打上傘,慢悠悠地走到湖邊,再慢悠悠地沿水邊步行。落雨的湖邊空無一人。我腦子里先想的是上午邊吃飯邊看的那集懸疑劇的情節,然后忽然想起了呂陸海那晚義憤填膺的模樣。呂陸海生氣地走了以后,我一開始很興奮,因為我平淡無奇的生活中已經很少出現這么突然的戲劇性的時刻了。但我很快發現,其他人都對如此反常的行為熟視無睹。我問他們他去哪里,陸老師說她兒子就住附近水庫邊的一棟老房子里,他們很久以前造的。我又問他是開車回去嗎?她說他早就不開車了,只坐公共交通,或者騎行。我說:“哦,那難怪了,他是個環保主義者吧。”“如果只是環保這么簡單就好了,”老呂接過話說,嘆了口氣,“別看他心平氣和的,對我們態度也不錯,有關他自己的事,平時這些行為,從來不愿多說一個字。”我問:“那他除了不工作,不怎么吃東西,愛好環保,還有哪些行為令你們擔心呢?”夫妻倆相視苦笑:“不吃、不睡、不外出,從美國讀大學回來以后一直這樣,大家早就習慣了,也就是比較消極,醫生診斷他沒什么精神問題,頭腦清醒,人也不抑郁。”但問題是最近幾年出現了一些積極的行為,終于讓他們開始擔心了——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他加入了一個社團,可能是環保的,也可能不是,有好幾個人。那是疫情前,疫情以后有幾人沒地兒去,他就給他們提供住所,水庫邊那個房子。有幾次公安都去過,但沒啥事兒,沒政治問題……其實也沒啥,但我就怕他們弄些什么怪力亂神的……”

陸老師絮絮叨叨地說,之前那副干練精準的樣子消失了。他們接著坦白了對我原本的期待——彭欣打電話來,說有個跟小海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平時也不工作,感覺跟小海挺像的,可能可以跟他交流交流——可沒想到我這么快就說到他最在意的事兒了。我轉頭看明星辰辰,問:“那他發小不能跟他交流嗎?”辰辰迅速地回答說:“我可沒法跟他交流了,他一直在指責我。”陸老師說他們之前去看過那個房子,辰辰也替他們去看過,見過那些人,看起來都挺正常的,但他們還是覺得不放心。我說:“你們是希望我替你們再去看看那個房子,跟他們聊聊嗎?”陸老師說他們之前是這么想的,但現在看起來,雙十一估計也是不愿意跟我交流的。

他們錯了。因為正當我打著傘,一邊想著前幾天那頓荒唐的晚飯,一邊走上水汽升騰的白石橋的時候,前方迎面走來一個身穿褐色牛津布雨衣的人,手上端著一臺黑色多爪的儀器。

“是你。”呂陸海先認出我,主動打招呼。

“哎呀,你好。”我把傘向上翹了翹。從滴水的傘檐向外,我能看到他那張憔悴的臉,緊緊地裹在雨衣的連帽里。

他跟我寒暄了幾句,神色莊重、有力,狀態同那天離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好像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惱怒了。我問他是不是就住在附近,他說對,指了指不遠處的岸邊,一個在霧氣四溢的樹林間似有若無地發光的點。我說:“是臨湖的房子啊,好像看到過,是不是有時候晚上一直開著燈?”他點點頭,我說:“那你不嫌費電、不環保嗎?”他讀出了我口氣中的嘲諷,便換上一種嚴肅的口氣,說那是兩碼事。我又指指他手上的機器問:“這是無人機嗎?”他說是,下面裝了激光檢測儀,用來監測氣體,甲烷之類的。我仔細看了一眼,無人機放置航拍攝像頭的云臺處,確實裝配了一個小巧的亮黃色的四棱柱體。我忍不住笑,說:“你是在研究這水庫和全球變暖之間的關聯嗎?那可能有點困難啊。”他認真回答我說:“不是,但你要是有興趣,有時間,下回我可以給你具體講講。”

我很驚訝,立即回答說:“好啊,我現在就有時間。”他說他得趁著下雨,先檢測空氣和水體質量。于是我陪他在橋頭飛無人機。他一只手先把機器停放在石橋欄桿中間平坦的濕漉漉的望柱上,另一只手從兜里掏出一塊很小的遙控器。旋翼慢慢啟動了。他一手扶著槳葉,一手冷靜地遙控,像放飛一只風箏一樣地放飛了它。無人機緩緩垂直上升,然后在橋頭垂直向下,到了幾乎貼著水面的時候,才開始水平移動。他的視線緊跟著,也貼在水面上,過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看看遙控器上的顯示。雨水不斷地從他額頭上方的連帽檐上滴下來,順著臉頰落下。他眉頭緊鎖,看起來非常認真,但又極其不安,不停地來回走動,好像站在一個全人類命運攸關的分水嶺。

關于那天,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在橋頭的不安,盡管之后發生的事遠比這一刻離奇。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擔心無人機掉進水里,或者擔心雨下得越來越大,會損害到他的監測儀。但漸漸地,我意識到他的不安非同尋常。我見過很多種不安:書奇擔心她的小孩,我媽擔心我的碌碌無為,我爸擔心他的木材;還有很多種相似的不安的等待,線上等考試結果,醫院里等CT結果,小區門口等核酸結果……可呂陸海那天的不安跟那些不安不一樣。他的不安也關乎不可知的未來,但盤旋在他頭頂的那種煙霧般的焦慮情緒里面存在某種篤定的、不可動搖的、非世俗的信念。有那么一會兒,無人機飛到視線之外的時候,他突然停止了走動,一腳踩上石橋扶欄,躬下腰,俯身向下看水面。他那副纖長的軀體屈伏在橋欄上,像一張弓,好像隨時準備著要把某種精神、靈魂之類的重要的內在的東西放射出去。他仔細地盯著水面,看著上面重復出現的雨滴、漩渦、波浪,眼光閃爍。等無人機盤旋著從遠方飛回來的時候,他又默默地從橋欄上爬下來,重新開始不安地踱步,雙手擺在胸前,頭高高地抬著。像個虔誠的教徒,一面領受苦難,一面幸福地祈求。

我好久沒在現實中看到這樣的人物、場景了。我想起陸老師之前說害怕她兒子和那群人在弄些什么怪力亂神的東西,突然間也感覺有點忐忑了。我從兜里掏出煙和打火機,正準備點一根壓壓驚,忽地迎來呂陸海制止的目光。他的目光明澈,眼睛澄亮,是那張未老先衰的臉上看起來最年輕的部位。煙霧大概會干擾他的監測,我這么想著,只好乖乖地把東西收了回去。

我們在岸邊待了一個多小時。之前在上海出租屋附近散步的時候,我其實完整地看過好幾次無人機飛行。蘇州河邊有一片挺大的綠地,有家咖啡館,周末的時候有年輕人會在那里玩無人機。我每次遇到的時候就會點杯咖啡,坐在那兒看。那些機器的續航時間很短,一般不會超過半小時。但那天呂陸海用的無人機起碼飛了一小時。這期間雨落風斜,我打著傘也沒用,渾身上下全濕透了。呂陸海當然濕得更厲害,但他至少還穿了套鞋和雨衣。等他把無人機收回來,從架子上取下監測儀的時候,我已經快凍死了。他仔細地看了會兒遙控器上的數據,揣進兜里,重新把那臺無人機安放在手上,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但也難以掩飾的欣喜。

“我得先回去暖和一下,換個衣服啥的。”我說,“新冠還沒好全。”

“沒好全,還抽煙?”他轉過身來看我,嘴角有很不明顯的笑容,手上跟剛出現的時候那樣端捧著那臺無人機,像《哈利·波特》里手上停著貓頭鷹的巫師。

我解釋說反正肺已經壞掉了,抽兩根也無妨,順口問他“陽”過了嗎。他搖搖頭。我說:“那你不害怕嗎,口罩都不戴一個。”他說這有啥好怕的,然后說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應該比回小區更近,要不先去他那兒避雨。我說:“你這么環保,可能連暖氣都沒有吧。”他說暖氣是有的。我又問:“你那兒有很多人嗎?”他說現在有一兩個人吧。我有點猶豫,他問是不是因為他爸媽跟我說了這個房子的事?我想想好像確實也沒啥好怕的,就說:“好,我去。”

我們沿湖往前走了一會兒,不到一公里。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發現那種非常好的感覺又回來了,就是第一次在湖邊夜游時的那種感覺。天氣惡劣依舊,風太大了,路上沒見著人。我干脆把傘收起來,跟呂陸海一樣,直接在雨中行走——有一陣,我感覺自己已經認識身邊這人很久了。這段步道我也很熟悉,平時走過好多次。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岸邊的風景實在太單一了,哪里都似曾相識。我想起剛才那座放飛無人機的白石橋就是現捕現吃的那個釣魚老頭的根據地,便問呂陸海平時有沒有看到過那個老頭。呂陸海說看到過,眼光里掠過一絲不屑。我說:“你看他這樣其實也挺環保的,高效。”他回答說這兒禁捕,我說:“那你怎么不制止他?”“總有一天,”他回答,然后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一遍,“總有一天。”

快到地方的時候,雨慢慢停了。那房子被一小片稀疏的小樹林擋住了。我意識到自己散步的時候其實經常路過這片小樹林。湖岸穿過馬路就是那片小樹林,有一條顯而易見的林間小徑通向深處,里頭閃爍著模糊的暖光。呂陸海走在前面,我在后頭跟著,一步步,腳下鋪滿前一年沒被掃走的落葉,窸窣作響。這里的樹木并不繁茂,但種類還挺多樣的。有幾株冷杉,披著常青的針葉,安靜地綠著。大部分樹是北方冬春之交典型的荒涼和枯黃,還沒從前一年的衰敗中緩過來。有不少樹的枝頭還是光禿禿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阻撓著春天。還有少數樹上已經有細小的東西在生長了,雖然從下往上看,不太能分辨出是枯葉還是新苞。

小樹林的盡頭就是那棟房子。燈光越來越明晰——房子青灰色的輪廓清晰可見,屋前小道上有兩盞外燈亮著,在泥路上投下一道道潮濕的樹影。這房子遠看就很眼熟,一條筆直的小路通向大門的臺階。走到臺階跟前的時候,我恍然意識到,它的外形跟書奇家小區的別墅幾乎一模一樣,二樓有個露臺,三樓有個小閣樓。墻體也是灰色的,只是看起來陳舊很多,有一半都被爬山虎布滿了。一只不知從哪兒來的鳥突然從林間竄出來,撥弄著一片落到二樓露臺的樹葉。

“你這房子跟那個小區里的房子……”

“很像,對吧?”呂陸海一邊開門一邊回應我。他沒拿出鑰匙,門也沒鎖。屋內的格局果然也跟書奇家和她鄰居家一樣,門邊就有一個房間,就是書奇他們那里用作茶室的位置,再走進去是挑高的客廳、餐廳,穿過去就是后院。盡管如此,這屋子依然感覺挺怪異的,清冷,屋里也沒開暖氣。里面幾乎沒有任何家具,裝修簡陋老舊,水泥地,墻面上留有殘破的白漆片。

“那個小區里的住房是我爸在美院的團隊統一設計的。”他帶我走進空蕩蕩的客廳,隨手拉了一把木椅子給我,又從廚房里拿了塊干布,“這兒是他們當初開發這片居住區的建筑試點,沒產權,目前暫時還在給他們繼續用,作為福利。”

我點點頭,接過干布擦頭發,同時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旋轉樓梯上急匆匆走下來的是一個瘦小的女人,套了件淺色的毛衣。她年紀也不大,但臉色跟呂陸海一樣蒼白,有那種因過度操勞而衰老疲倦的痕跡。她看到我來也沒顯得驚訝——事實上她可能根本沒怎么看我,目光緊張而專注地盯著呂陸海,然后在他和他放到餐桌上的那臺無人機之間來回切換。她沒說話,但我能看到她的嘴唇在發抖。

“可以了。”呂陸海看著她,眼里閃著光,一字一頓地說。他看起來和她一樣激動。他們就這么激動地僵持了一會兒。終于,瘦小的女人向呂陸海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但緊緊地擁抱他。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整個屋子里的空氣都凝固了,而我自己根本就不在這個屋子里——我感覺自己好像跟平時那些慵懶的、無所事事的午后一樣,還躺在書奇爸媽家的沙發上,在刷一部沒頭沒尾沒邏輯的懸疑劇。正當我實在不知所措,想掏出手機刷刷朋友圈回到現實的時候,腳底突然傳來一串奇怪的咳嗽聲——那聲音低沉,但分貝不低,節奏均勻,反復,像沉悶的鼓點;不用鼓槌,手指直敲鼓面的那種,呈現出鼓身陳舊的裂痕;好像有什么人或有什么奇異的生物在耗盡畢生最后的力氣,瘋狂地咳嗽,大口地喘息、怒吼——

“咯咯咯——”

我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手機摔在地上。地板像一面光滑的鼓皮,被地下的咳嗽震得打戰。我向下張望,意識到這棟房子跟書奇爸媽家和彭欣阿姨家最大的區別就是旋轉樓梯停在了一樓,沒有通向地下——原本向下的樓梯口被水泥封死了。

我看向呂陸海和他的朋友。兩人臉上沒有任何驚恐,甚至還浮現出某種不合時宜的、欣慰的微笑。

那年北方的氣候真怪,清明剛過就急速轉暖了。下雨的幾天,水庫邊塑膠道的綠化帶里還能見著凍霜。天一轉晴,春天就真的來了:暖。花千朵萬朵地開,水邊的人也多了起來,特別是年輕的面孔,一張張興奮的臉,像在迎接什么神秘的好運——那些不斷重復的、美麗的日子。

傍晚時分,書奇在水庫邊接我。她的Model S停在呂陸海家前面的小樹林邊,像一簇林火,傾其生命,拼命地紅。

“你不會也加入他們吧?”一上車,她就焦急地問我,眼里燃著火。

她說彭欣阿姨打電話全跟她講了,說本來想讓我跟辰辰的發小接觸接觸,看看他那個奇怪的社團和房子里的情況,勸勸他之類的,沒想到我也變成了這里的常客。我問彭欣阿姨消息這么靈,不會是每天都在露臺窗口監視我出門吧?她說這哪能叫監視,那是關心。我說有時候監視和關心就是一回事。

書奇心急火燎地開著車,一邊不停地打探。“他們到底在干什么?有沒有危險?不只是環保宣傳吧?小海的父母擔心自己的兒子已經瘋了,交往了一群精神分裂,彭欣阿姨說他們可能在做一些邪乎的事,是真的嗎?”我被問煩了,反問她:“你為什么要幫彭欣阿姨那種人打探跟你們毫不相干的事?”她氣壞了,反問我:“那你為什么要去參加她的飯局?”我說:“因為我對發小的故事感興趣啊,而且我哪知道她故意不邀請你呢?”她更氣了,又氣又急,大聲強調:“彭欣阿姨沒有故意不邀請我!”說完就氣哭了,在車里放聲大哭。我覺得她瘋了,可能是平時壓力太大了。這時我們正在進城的高速上,她是今晚唯一的司機。于是我軟下來,用盡量溫柔的語氣對她說:“好了,別哭啦,你還是三個娃的媽媽呢。”

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我在路上把呂陸海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我先非常生動地描述了一番呂陸海在橋頭像舉行宗教儀式一樣地放飛無人機,勘測空氣和水質,然后又把那棟房子的形貌構造巨細靡遺地描述了一遍。說到從地底下發出的咳嗽聲時,書奇在駕駛座上打了一個寒戰,說:“哎等等,你不會是在編故事嚇我吧?”我說這都是真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接著告訴她那些我沒有親眼所見的,由呂陸海告訴我的事。

“那是一條魚。至少看起來像一條魚,”呂陸海說,一邊用手比畫著,“體形很大,但一開始來的時候其實非常小。”

有多大?身長大概兩米多,窄,體形像刀子,魚嘴像針,加上去估計接近三米。有多小?最開始的時候跟手掌差不多大,通體透明。什么時候的事?幾年前,疫情剛開始那會兒。怎么發現的?在水庫邊散步的時候偶然發現的。那時候他從美國畢業回來好幾年,對工作毫無興趣,也不想折騰別的,疫情暴發以后就從市區搬到昌平這棟空宅子里,漸漸習慣了成天什么事都不做的生活。有時候,他能一個人在屋里、院子里發上一整天的呆。偶爾他也會出趟門,在小樹林間漫步,辨認各類樹種科屬。偶爾在水庫邊上轉悠,看看水面,樹紋似的漣漪,看魚,看看天空,看鳥,看白鷺向水面俯沖,看田壟把憂傷層層圍住,看工人用塑膠一點點鋪路,看老人用殘余的生命垂釣。

“那時我對世界不太在意,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認真地看著我;他那瘦弱沉默的女同伴在一旁不住地點頭,好像表示認同,又好像在代替我回應他,“這世上沒有什么我想擁有的。我知道沒人值得我羨慕,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付出時間。我一無所有,只有大把大把能被我輕易丟在一旁的時間。我與世界的聯系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而這個世界早已變得昏暗無常。”

就在那個時候,魚出現了。

“就在那老頭兒的魚竿上,你見過的那個老頭兒,”他提醒我,“在橋邊現釣現吃那個。”那天他站在橋頭,看老頭垂釣、烹飪、食用,周而復始,直到魚突然咬餌而現。一開始他也沒覺得有多特別,不過是一條漂亮的、全身無鱗的、透明發亮的小魚,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視線無法從魚身上挪開。有一種東西在他體內蘇醒,操縱著他的呼吸。“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一直都被困在一座虛無的地獄里,和自己搏斗。”他在老頭把魚扔進鍋之前制止了他——那是很久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地干擾他人的生命活動,第一次主動地參與這個世界的進程。垂死的小魚被帶回了家,從小就會發出輕咳似的叫聲。后面越長越大,聲音就越來越響、低沉。一開始它住在水池里,后來換成了魚缸、更大的魚缸……最后他買了水族館里的深水大魚箱,把房子的地下兩層都打通,封砌地面,只有一部家用電梯能通到地下。

“那不就是養一條大魚嗎?怎么這么神神道道的,還來這么多人,比養娃還操心?”書奇問。我們正慢慢地駛入市區,開始堵了——這天是我到書奇家后第一次進城,書奇組織了一場小范圍的同學聚餐,約了幾個十多年沒見的高中同學,在亮馬橋附近的一個居酒屋里。

“的確很怪,我沒完全搞清楚。”我說,“他們說是魚召喚的大家。你可以把那條魚想象成河神之類的,能幫人實現愿望的那種。”

“真的假的?”

“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唄,他們還說那魚還能聽懂人話呢。他們養得倒是真不容易。不是說喂養之類的麻煩。呂陸海說那魚不吃任何東西,像植物一樣。比植物還牛,連光合作用都不需要,只要在干凈的水里就能存活。但就是需要優質的外部環境。要達到一定標準質量的水和空氣。所以他們24小時有人輪流在樓下監測水箱里的水質和空氣質量。”

“那他們去水庫監測干嗎?”

“他們打算把魚放回水庫。”

“天哪,如果真是這么大的怪物,這樣私自放生能行嗎?”

“本來就是從水里撈上來的呀。”

“那如果放回去,怎么能保證每天的水質和空氣都達標呢?”

“所以就得一直監測、調控唄。前兩年疫情沒找到機會放回去,不確定因素太多,人手也不夠。現在差不多是時候可以放回去啦。”

書奇雙手緊握方向盤,一臉匪夷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了一遍是不是亂編了一個故事在糊弄她。我說當然不是。

“那你親眼看到那條魚沒?”

“沒。”

“如果是真的,為什么不能給你看看呢?”

“他們問了我要不要下去看,我說我還沒準備好。”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放棄看這么有趣的東西的機會?”

書奇做了個鬼臉,她確實了解我:我是一只受好奇心驅使的動物。我想不出反駁她的話,但我也不想告訴她我沒有下去看那條魚的真實原因。事實是,我有點害怕了。不是怕魚、怕怪。我害怕的是他們的故事,害怕故事里那只非人間的生物身上顯而易見的、救贖般的宗教能量。我害怕自己會變得跟呂陸海他們一樣,忽然在這個昏暗而無常的世界看到某種不真實的、不切實際的意義——因為人在看到一些事以后,就再也不可能看不到了。

到亮馬橋附近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書奇找到亮馬河邊的一個地面停車場。停完車,我們一起沿河走了一段。城市的河流有一種平凡的優美,既喧囂,又寧靜,在夜色中熠熠生輝。我之前去過北京很多次,書奇剛結婚的時候我還在那里住過好一陣。可那晚在陌生的街道上游走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正在潛入的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像條熟睡的深水魚,忽然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被推進了一條淡水河。我們拐進一條街,沿著漆黑小巷走到一個酒店公寓和飯館聚集的片區。

“那他們打算什么時候放生呢?”快走進門前,書奇又停下來問我。

“不確定。所以我最近經常去看他們,看看他們有沒有放生的打算。你想去看的話,我到時也可以把你喊上一起,琪琪他們要有興趣也可以一起來呀,我跟呂陸海說一聲……”

書奇的臉突然陰沉下來。她走到居酒屋門廊前,整個身子歪斜地倚靠在門柱上,好像她的脊柱忽然失效了,再也無法支撐這副軀殼。

“怎么了?”我嚇壞了。

“我可能要離婚了。”她呆呆地說。

“那也沒什么啊,商量好就行。”

“他們想移民,讓小孩都去國外長大……他們說環境比什么都重要……可我不覺得這里很糟糕啊……我不想一事無成……他們說我在這里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意思就是我一事無成,在這里,在哪里,都一樣,一事無成……這里不需要我……好像我做的一切,一切……只是喂養了幾條魚一樣……”

我詫異地看著她,看著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像痛苦一樣從她的嘴里涌出來。我第一次發現她原來已經這么老了。她又念叨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平復了。我看著她很慢很慢地重新直起身子,在四月的晚風中大口呼吸。

“我們進去吧。”她說。

那晚來了四個老同學,兩男兩女,加上我和書奇一共六人。十幾年沒見了,一開始都很拘謹,客客氣氣的。我本想點酒,后來看看大家沒這意思,書奇也得開車,就忍住了。飯局開始不到一小時,書奇婆家來電話了。她接完電話就立即從位置上彈跳起來,說她得回去給女兒戴ok鏡,琪琪只信任她一個人,家里沒別人能戴好。她說她要回去一趟,戴完馬上會回來,說著就沖了出去。一個在外交部工作的未婚男同學問:“什么是ok鏡?”一個在大學工作已婚已育的女同學答:“就是視力矯正鏡,小孩子晚上睡覺戴的,有點像隱形。”另一個男同學問:“她不是住昌平嗎,來回一趟起碼一個半小時吧?”我說:“對,但她說了要回來,應該就會回來的。”

居酒屋包廂上菜挺慢的,我們邊吃邊聊,大家很快都熟悉彼此的近況了。他們問我在干嗎,是不是還在寫作,我說隨便寫寫。他們問我寫什么,我說寫劇本之類的,有戲劇性的東西。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國家大事、世界新聞、戰爭沖突之類的。我說戰爭是最強烈的戲劇沖突,能輕而易舉地使整個世界陷入痛苦。那個男同學說有時候戰爭就是一種普通的人類活動,只是為了改變,因為世界不可能一成不變。我其實覺得他說得有一點點道理,但出于道義應該反駁他,于是就跟他爭吵了起來。吵著吵著,我內心又覺得我的行為有點反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書奇終于回來了。她一來就大嚷著要點酒,說自己把車開回去了,給女兒戴完ok鏡后就立即打車折返。我們的爭吵剛熄火,一聽終于能喝酒了,如釋重負。兩個要回去帶娃的女同學先告辭,剩下的人都開始狂喝。很快,所有人都喝得爛醉。書奇平時喝得少,這次喝得兇,醉得厲害,整個人癱在餐桌上睡死過去了。我酒量穩定,雖然暈了一陣,清醒得快,看著兩個男同學搖搖晃晃地鉆進快車后,自己打了輛車,帶書奇一起回昌平。

快到她爸媽家小區時,書奇終于慢慢清醒了。她打開車窗透氣,接著又把頭鉆回車里,大聲對前排的司機說:“你開慢點啊,這里是別墅區,有限速的!你撞到小孩子怎么辦?”司機是個小伙子,不屑一顧地說:“還沒到地方呢,再說了,這個點哪兒有人?”書奇酒勁還在,又被激怒了,尖叫著罵:“你這人怎么回事,開什么車,我要投訴你,我操。”司機也火了,越開越快,一邊輕聲罵:“神經病,住別墅了不起嗎?”尖叫漸漸變成了醉醺醺的憤怒的咆哮。我懶得干預,就坐在那兒,只盼著趕快開到地方。

突然一陣急剎,車子猛地停住了。我和書奇都沒系安全帶,整個人往前傾過去,腦袋狠狠地撞到前座上。我的酒意完全消失了,書奇的酒好像也醒了,怔怔地轉過頭來看看我,然后再往前看。此時車停在公路正中間,一邊是湖,一邊是樹林。透過擋風玻璃,我能從后排看到一只龐大的、發光的怪獸正在前方的公路上緩緩穿行——

它前后長著四條腿,身體狹長,大概有一輛車那么長。形狀如刀魚,嘴若長矛,樹枝狀的觸須垂在安靜的魚唇上。它通體透明,脊背在城郊的街燈下明亮地閃爍。它緩慢地邁著四肢,穿過馬路,從容不迫又不乏倦意,仿佛是剛剛穿城而來的。

我打開車門,下車,跟上去。街燈下,我終于看清了。它那一前一后邁進的兩條腿其實是人腿——我認出那是呂陸海和他的同伴,一前一后地扛著他們的魚,像兩個扛著船艇的賽艇運動員。魚安靜地臥在他們的肩上,背鰭和脊骨持續發光,像個奇跡。

我跟著他們繼續往水邊走。我想喊他們,但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我看著他們在水邊默默地停下,整齊劃一地蹲下身。魚一點一點地從他們肩上往下滑。我看見它撕開一道水痕,和風一起穿過水面,很慢很慢地潛了下去。水中響起了一陣咳嗽似的聲響——但這次跟我在那屋子里聽到的不一樣,一點都不沉重,反而像一種善意的歡快的嘲笑聲。它那透明的身子立即消失了,但我依然能看到它在水中位移。我看到它游走在一條疲倦的軌道上,一條從另一個世界留下來的路上,拼命地驅趕著前方的波浪。我看著水面,感到生命涌過我全身。

書奇走到我旁邊,站在呂陸海和他的同伴身后。又過了一會兒,年輕的快車司機也來了,站在我們身后。我們所有人一起在湖邊站了一會兒。

那個夜晚很普通,跟所有其他的夜晚一樣,無窮無盡。

我后來再也沒有去過昌平,再也沒有見過呂陸海和他的同伴,再也沒有見過書奇的鄰居。那晚過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匆匆收拾東西,頂著宿醉的腦袋,坐高鐵回到了上海。我和書奇前幾年還保持聯系,但后來她決定舉家移民加州,聯系就越來越少了。后來我一直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一個丈夫,生了一個女兒。不久前,我帶5歲的女兒去了一趟加州,拜訪了書奇。他們把一套別墅賣了,在舊金山海灣買了一棟很大的房子。書奇的兩個兒子放暑假在家,帶我女兒去沙灘玩耍;琪琪在紐約上大學,假期不回來住:她在那兒有一群自己的伙伴,一群與她志同道合的人。我和書奇坐在他們大房子的露臺上,外面能看得到海。我們東聊西聊。她問我還寫作嗎,我說不寫了。我問她她爸媽還好嗎,她說他們主要還住在國內,現在偶爾也還會去住昌平那個房子。我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問她那些鄰居還好嗎?她說他們后來也搬走了,應該是在他們家移民之前就搬了;鄰居家的明星兒子一直火不起來,據說是因為水庫那里風水不好。我說:“會不會跟那條放生的咳嗽魚有關?”她有點不解地問我:“什么魚?”我說:“就是那晚呂陸海他們放生的那條怪魚。”她好像突然被這個名字擊中了,一臉震驚而茫然地說:“啊這個名字好熟悉,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了。”我七零八落地講了幾句那年春天的事,她便說她怎么什么都不記得了,一面在記憶堆里苦苦檢索——“天哪,我完全想不起那些人長什么樣了。”

其實我也早就開始忘記那年春天的故事了。太荒誕了,像一場夢,卻又不像。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精品日韩人妻无码久久| 亚洲天堂免费在线视频| 欧美在线伊人| 亚洲网综合| 国产迷奸在线看| 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 久久婷婷人人澡人人爱91| 午夜福利视频一区| 中文字幕啪啪| 视频二区亚洲精品| 99精品一区二区免费视频| 色一情一乱一伦一区二区三区小说|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国产男人的天堂| 欧美97色| 日韩精品无码不卡无码| 99国产精品免费观看视频| 亚洲综合日韩精品| 国产高清精品在线91| 成人第一页| 婷婷色婷婷| 草逼视频国产| 亚洲欧美日韩动漫| 久久精品亚洲专区| 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 免费精品一区二区h| 凹凸国产分类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精品| 91人妻日韩人妻无码专区精品| 黄色网页在线观看| 国产欧美在线观看一区| 亚洲国产91人成在线|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国内老司机精品视频在线播出| 人人看人人鲁狠狠高清| 亚洲无线视频| 在线五月婷婷| 久久精品这里只有精99品| 亚洲福利视频一区二区| 四虎国产永久在线观看| 女人av社区男人的天堂| 凹凸国产熟女精品视频| 午夜限制老子影院888| 99精品国产自在现线观看| 精品久久久久久成人AV| 97国产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呦| 亚洲天堂免费| 国产男女XX00免费观看| 久久99蜜桃精品久久久久小说|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777777麻豆| 亚洲视频无码| 亚洲男人的天堂网| 亚洲成网站| 高清国产在线| 国产自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免费p区| 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综合麻豆自制| 免费Aⅴ片在线观看蜜芽Tⅴ| 狠狠综合久久| 午夜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 国产美女免费网站| 狠狠操夜夜爽| 国产丝袜无码精品| 毛片网站免费在线观看| 青青操视频在线|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观看| 欧美日本在线| 亚洲成a人片77777在线播放| 国产亚洲欧美另类一区二区| 亚洲色无码专线精品观看| 小说区 亚洲 自拍 另类| 精品超清无码视频在线观看| 玖玖精品在线| 色成人综合| 国产欧美精品一区aⅴ影院| 成人噜噜噜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午夜福利亚洲第一| 精品欧美视频| 久久精品丝袜高跟鞋| 亚洲无限乱码| 91免费精品国偷自产在线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