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的水聲（短篇小說 ）

我死了，但沒有完全死，這是一個病句。

在我家屋后，有一口井水，荒廢了很久，走過去還得很長的一段路。我每天都要整理書包，卻不一定天天都要去讀書。偶爾不整理，就走到外面，看一下跟屋子里不一樣的景色，想要對比一下為什么我那么喜歡待在屋內，對于外面更多樣的存在不是很感興趣，可能我體內藏了一條正在過冬的蛇。

“你這書包翻來覆去再多次，也不會增加什么。”爸爸說，朝我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眼睛是朝外面看去的。

“我不太喜歡現在人的眼睛，看得太花里胡哨，聽得都是雜音。”我憋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就像外面的山被雪給覆蓋了，跟人虛空了一樣，還是那么多人喜歡圍繞著這座山去爬，他們在爭取什么？從早上爬到黑夜，就像人的一生，說黑不黑，說白，一下子就到了黃昏。我看著這些來往的人，或者稱呼他們為游客，我在思考他們這么做的意義。”

爸爸拿著一本書，看了幾頁，又看了我幾眼，沒有回答我，只是在嘴角露出鄙夷的笑容，我對他說道，“你不要再在我面前翻我的書包了，每天都是如此，也不見你翻出個智慧來，每次看到，我都覺得煩躁。”說完這話，他看我的眼神變得小心翼翼，一邊盯著我，一邊朝門外走去。又是我一個人在屋內。

這一次，我決定到后面去看看那口井。沒什么人我就走上去，可能是渴望，離得遠，也感覺就快到了。缺陷的月亮爬了上來，剛掉落的花瓣飄落在一片枯黃的樹葉上，把它蓋住，月光打量在它們身上。走到井邊，我的頭有點疼，痛感直接到達心臟。

井邊有很多雜草，這么黑的夜，繞著它飛舞的，不是蒲公英，不是螢火蟲，而是蝴蝶，彩色的蝴蝶，一直繞著井口在飛，準確地說，是漂浮在它上面。我不敢走進，怕打擾。我疑惑，這蝴蝶是在借此思考它的人生，還是在尋找著落點。

來到這里，我看不到井里的水，作罷，下次再來，反正總會有沒人的時候，總會有我獨自一人的時機。

我走到一半，回過頭，那蝴蝶已經站在井口邊，翅膀慢慢地揮舞著。

我想，我應該選擇早上來，不能讓一些事情在黑夜趁虛而入。回到家，能聽到嬉笑聲，是屋內的燈光從外找到了我的身影，里面的笑聲便停止，換成窸窸窣窣地說話聲，我推開門。爸爸藏起了什么，媽媽走到我身邊，面目很慈祥，我知道她是真誠的，可她卻為了一個書包撒謊，不告訴我書包在哪兒，從爸爸的眼神里，能猜到一二，可夜晚太深了，不想去追究，我也知道，爸爸不會耽誤我明天上學。

躺在床上，還是能聽到房外他們的說話聲，只是聽不清具體的。窗戶外的月光照了進來，和燈光成為了至交，在世間的闌珊處，亮了起來。

我的耳朵適應了屋內的寂靜，外面的聲響也逐漸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蟬鳴，很輕微，幾只螢火蟲從我的窗戶路過，飛的很慢，方向是那口井的位置。我在角落里看到了我的書包，很明顯，已經被爸爸狠狠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至于媽媽一定是在觀賞他的行為，書包里面的書和文具都亂了。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我的一個很小的音樂盒，被他弄碎了，并且他知道這是我最心愛的物品。

“我在房間的時候，聽到爸爸在外面翻你的書包，當時你也不在，他們也不讓我出去找你，說是你去了很遠的地方，我一個人去不安全，這借口找的真是天衣無縫。”弟弟告訴我這個事情，我并不訝異，我驚訝的是他的神情，淡然自若，若無其事。

“我在那口井里聽到了很恐怖的聲音，像人！我知道你愛看鬼故事，這聲音特別好，適合你看的時候去聽，你可以找一個晚上，偷偷跑出去，拿著你平常心愛的鬼故事，坐在那看。一定能為你營造出相當好的氛圍。”

音樂盒不見了，我覺得耳朵對于我而言，也沒什么太大的用處，心里膈應著一口氣。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天上一個月亮的無數次陰晴圓缺，一次太陽的升起就能替代了。我撅著嘴，心里面都是音樂盒，還有它的聲音，多么悅耳，這是我心里面唯一記得的最好的聲音。直到半夜，我還是沒能夠睡著，聽見外面他們出來上廁所沖水的聲音，不過這次聽到的，有些不同，一聲慘烈地叫聲傳了進來，弟弟還在熟睡，說著夢話，看鬼故事落下的毛病，一看完去睡覺，夢里估計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嘴里面都是恐懼，時常還緊緊地抓著被子。

我走到我的房門口，耳朵趴在門上，想再仔細聽聽，只聽見爸爸說，“你咋了？”

“還不快點扶我起來。”媽媽大聲嚷著，還一邊數落和埋怨爸爸這么慢才從房間里面出來。聽媽媽的聲音，她現在應該是用手撫摸著她的腰部，至于她因為什么摔倒，我是等到隔天早晨起床后聽她自己說的，“你昨天沒有聽到外面有什么聲音嗎？沒有聽到我在廚房踩了一顆圓形的珠子然后被絆倒嗎？這珠子可是你音樂盒里的零件。”她的眉毛都皺到一起，嘴角上掛著一絲嗔怨。

“昨晚我都睡了，不知道弟弟有沒有聽到。”我解釋道，明顯媽媽不相信，惡狠狠地將早飯扔到我面前。“哐”地一聲，耳朵沒被嚇到，心里咯噔了很久。弟弟顯然是不知道的，還湊到我耳朵旁問我昨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為什么媽媽一只手一直扶著腰，早上到現在也不和爸爸說話。我很肯定，昨晚他們是沒有吵架的，只有媽媽的一小會兒抱怨聲。

“我聽說那口井里一直有傳出什么聲音。”我吃著早飯的時候對他們說。

只有弟弟說道：“你真是個傻子，這種東西你也信。”但他昨晚說夢話的時候，有提到過那口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話和他的鬼故事互相結合起來了。

我需要引起注意的不是這滿嘴胡言亂語，內心恐懼萬分的弟弟，而是這生氣的父母，可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回應我的話。爸爸在外面站著看書，媽媽在里面站著吃飯。

風很亂，沒有秩序的從四面八方吹來，到了人的身體，便能聽到它的存在，它把爸爸手上的書吹得沙沙作響，他很厭惡地用手指壓著書頁，但是這聲音從他的耳朵進入到心臟，他開始煩躁地將書本合了起來。嘆了一口氣，轉身要走進屋內，聽到媽媽咳嗽了幾聲，自己就又站在原地，想要翻開書，卻無力對抗風。

今天早上對我來說，是非常好的事情，因為他們鬧著情緒，就沒什么閑心思翻我的書包，我早飯就比平時吃得慢了點。

“你快點，我等你一起去學校。”弟弟假模假樣地背起書包，在走出門口的時候，用肩膀掂了一下書包，書包的肩帶朝他的胳膊拍打了一下，爸爸轉過身看著他，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把最后一點飯囫圇吞進了肚子里，咽下去的時候，我能聽到喉嚨撕裂的痛苦。

我拿起自己的書包，小跑到門口，拽著弟弟的衣服去了學校。

“哥，我一直覺得爸媽很怕你！”弟弟這話是伴隨著雪落下時說的，雪花是潔凈的，那不假辭色的話語，褻瀆了圣潔的雪花。上帝給了我們冰冷，不就是為了讓軀殼的熱量造出溫暖的聲音。弟弟的話像一口痰吐在這雪花上，一起融化成污濁。

“這樣的話，可不真實。”我和他一起走在去學校的路上，發現了很多蝴蝶的殘骸，它們一定是被人撕開的，當雪花在它們身上鋪一層凄涼，我和弟弟愣在了原地。周圍一片死寂，我們口中，發出了咽口水的聲音，然后一直往前跑。

上課的時間，我的腦子里一直是這些蝴蝶的尸體，能想象它們活著時，撲棱著翅膀發出的聲音，快活地飛翔，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當時我在井口見到的那只。我仔細想起當時那蝴蝶的樣子，比我背英文單詞都要認真去想，它是彩色的，非常艷麗的彩色，我早上看到的那些，似乎都是單色調的。要是它死了，那口井就給不了我太多具象的影像，只剩下聲音。想必我弟弟此刻更是恐懼，畢竟看到了鬼故事里才有的場景，他可能更加堅信這個世界定然存在某些無法解釋的事物，親眼所見的恐怖，遠比想象中的惡魔更具有威懾力。老師提問，我聽不見，罰站了一節課，卻聽見了整節課的細節，這有助于我忘記今天早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放學，我整理好書包，想要去看看那些死去的蝴蝶，不知道會不會被雪花全部淹沒了，這時我已經忘記放學要等弟弟，我看得出他很害怕，需要我陪著回去。

來到這里，蝴蝶沒了，我用腳推開了一些雪，還是沒見到，就在這里等著弟弟，一邊閉著眼睛，才發現，下雪的聲音很好聽，雪是冷的，聲音卻是暖的，如同在耳機里面聽一首古典音樂，冷是一種調子，我的呼吸是另外一種，成為這片雪的伴奏。

弟弟還是沒有來，我有點想不通，以往這個時候，也該來到這里了，不會是躲在哪個角落看鬼故事吧？雖然這天氣確實合適。陰郁開始聚集在天空，跟黑夜慢慢交集在一起，因為雪的緣故，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我直接回了家，想跟他們報備一下，再去找找弟弟。

站在屋外，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這屋子藏著蝴蝶的那些尸體，突然的冷顫，像是心臟入了冬。

“我回來了！”希望這一聲日常的聲音，能帶給我勇氣。爸爸看到我進來，著急地將手中的一個白色陶瓷罐藏了起來。

“你弟都已經吃完飯出去了，你在外面瞎晃什么？”媽媽的苛責比起早上，緩和了不少。

“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放下書包。

“三點多。”

還沒到放學的時間，他就已經回來了。這會去哪了，這兩位也不知道，我覺得我還是得去找找他。

我的后背有感知，爸爸正直勾勾地看著我的后腦勺，我的身體配不上我的勇氣。我朝著門口跑了出去。雪花的密集形成了狂亂，在這片土地上肆虐的揮灑。

很快，來到了這口井，我不知道弟弟在哪里，但我直覺，他會在這里，因為他聽我講過這里。我環顧了周圍，仔細看了很久，也沒發現他。

井里傳出了一段又一段很輕的聲音，特別的舒服。每一聲就像精靈在你的耳朵里跳著舞，每一個舞步都落在你耳朵的舒適區。隨著聲音，我一步一步地靠近井口，可是越靠近，這聲音就像是死絕，半點都感受不到，后退了幾步，它又開始了。傳聞居然是真的，這口井真的有聲音。因為迷戀，都忘了我出來的原因了。

我發現，這口井附近有一些腳印，這些腳印還露出一點掙扎，不是完整的腳印，有些偏移，有些是一半陷得很深，一半很淺。我蹲下去，仔細揣摩著這些腳印，頭腦里一閃而過弟弟的樣子。

月亮上升得很快，我不得不相信這時間是弟弟必須回到家的，這里沒有他，我不敢再有半分停留，站起來，快速跑回了家。一路上，我幻想了很多，但奇怪的是，腦海里盤旋的，都是那井水的聲音，像是妄想里的真實。

我在遠處看到一點橘黃色的光，我抬眼，云，驚駭地退了，一輪下弦月架在屋頂，這屋像被燙傷了，傳來了凄厲的哭聲。我很累，就站在原地扶著膝蓋，停了一會兒，這哭聲不絕于耳，接下來的路，我走的很慢，直到站在房屋門口，弦月落雙目，轟然激起了血管中的驚濤，薄冰般的淚水浮在我的眼睛里。

收到了弟弟的死訊，卻沒有找到弟弟的尸體。

媽媽看到我后，朝著我就是一巴掌，“你去哪兒了，你今天問你弟弟，是不是你知道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應該知道什么呢？我只知道，本來哭紅的雙眼，在這一巴掌響起來后，便止住了。

徹夜，蒼茫的徹夜！爸爸媽媽在房間里用哭聲為沒有尸體的弟弟，立了碑。

雪從無南北之分，零度以下的蒼涼，同樣的冷，同樣的白，唯有靈魂燃燒的速度比我枕上的淚蒸化的快。

早晨，我驚醒，窗戶上有聲音，我趕快追了出去，卻只看到窗戶底下有一只毛毛蟲，在作化蝶的最后努力，還有一只，猛然地縮起身子。

媽媽已經醒了，或許是通宵沒有睡覺，我看著媽媽紅腫的眼睛還在哭泣，淚水從她的鼻翼流過，今天她沒有做早餐，就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拿著弟弟用過的湯勺，敲著桌子，聲音很清脆，很有節奏，這聲音自我的腳趾涌向頭部，流經全身的經脈、骨骼、肌膚、毛發，止于心臟，專門為我制造了悲涼的回響。媽媽的眼睛下方有一道很深的紅色劃痕，應該是眼淚流到那里，一直擦而導致的。眼里的空洞像是飲多了月色釀成的孤寂。

“弟弟真的不在了嗎？”我問。

“如果在，能在哪里？”她看了我一眼。

“我昨天在井口那里發現了腳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媽媽放下了手中的湯勺，跑了出去，“你去上學！”她打開門后，寒風如刀，她像是一團火焰在冷風中爆燃，消失在我眼前。

到今日，我都很好奇，弟弟的死亡，到底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為什么爸媽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開始悲痛。就像是一副畫像，里面是棺材，就代表了死亡，因為弟弟沒有回來，所以就應該是死去了。

今天，沒有人翻我的書包，翻我書包的那個人，也不在。

就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問候了我，沒有提及我弟弟，但都在給我提供各種各樣的線索，更甚的是，說我弟弟絕對是去往另外一個世界了，這個世界估計也代表在這個世界的死亡。

我沒有回應，我的悲傷在昨天的家里已經用完，今日聽到的任何一言一語，對我而言，都是在胡謅，甚至于都是在詛咒，我身體相信弟弟是不在了，可心里依舊保存著希望，這種希望可能對這些交頭接耳的人來說是個借口。

“我昨天看到你弟弟去了那口井的方向。”坐在我旁邊的同學突然向我說道，我還看到他在圖紙上畫了很多東西，大概是路線圖，他總結了一點就是他有跟過去，只是聽到井水聲后，自己就跑掉了。

“為什么要跑掉？”

“不跑掉，就跟你弟弟一樣回不來了。”他瞪大的眼睛看我。

“你為什么會這么推斷去了那里就回不來，我已經去過了，也聽到過井水聲，可是我都安全回到家里了。”

“你確定你聽到了？”

“我確定，還看到了一只蝴蝶。”

“你去了幾次？”

“兩次！”

“兩次都見到了蝴蝶？”

“沒有！”

“你肯定是第一次去見到，第二次去沒有見到！”

“你怎么知道？”

“蝴蝶都死光了啊！”他臉憋得通紅。

“死光？”

“對，都死了，所以后面去的都見不到，我還看到有人在收拾這些蝴蝶的尸體放在一個瓶子里面。”

我沒有再問什么。他說的都會是事實，描述的都像是在我腦海里見過的畫面。

弟弟的死亡就這樣在整個學校，整個城市傳遍開來了。也有很多人自發的去尋找，死要見尸，這是對生命的敬重。大家都已經習慣這么一種死亡的游戲，不是哭，就是泣。午休的時間，全都浪費在同桌的談論上，無暇休息片刻，他的一切推理都基于他的想象，他引以為傲的邏輯，我無法理會。直到放學，我自己便走了，也不愿跟他多打招呼，以免找來更多無謂的話。

踏出學校，雪用白色的舞姿將我抱住，月亮必須有雪的味道，才會讓人想要去捧飲。

“你等等！”老師氣喘吁吁，“你趕緊回家去看看。”

老師保持氣息穩定，盡量平靜地說道：“具體什么事情，我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太著急，現在回家去，記得不要太著急。”

我不太聽清老師說什么，就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等待痛苦的罪人。她就像一個來者不善的人擾亂了我的心神。

走到家門口，爸爸已經哭得很傷心，這次，我看見了媽媽的尸身，嘴角泛白，頭發散亂，爸爸在半明半暗里將耳朵貼在媽媽的臉上，淚水滾過他的臉流向媽媽的臉，那張臉才是這些淚最終的歸宿。

我跪在媽媽的身旁，趴在她沒有溫度的身體上，我的哭聲是一場單音節的狂歡。

“是你告訴你媽井口的事情嗎？”

“我只是說在那里看到弟弟。”

爸爸用一只手將我推倒在地上，卻什么也沒有說，抱起媽媽就站了起來，外面來了一些人，將媽媽放在一個木架子上面，我緊跟著過去，一直拉著爸爸的衣角，他沒有推開我，偶爾瞥見他鏡框下的眼睛，滿是紅色的血絲。

火光熾熱，媽媽在里面很耀眼，淚的洶涌比不上心的哀嘯，那種蠟燭縱然成灰，燭芯仍然不停叫痛的悲傷，纏腸繞肚，無休無止。

爸爸抱著骨灰，一邊走一邊哭，這會兒，他哭得很輕。他也不打算給媽媽立任何的靈位或者墓碑，就是把這罐白色骨灰瓶放在家里。

一天過得很快，好多事情像是一眨眼就來了，一眨眼就過去了。爸爸坐在房門口，他的一滴淚浸染了整片夜色、雪色和月色。我站在他身后，我知道，我不能跟他說話，此刻我在他心里，可能是一個殺人犯。他的左臉被月光打成白色，右臉是一片漆黑，日夜好像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個輪回。

我坐在椅子上，把臉趴在桌面，頭靠在媽媽的骨灰瓶旁邊，用手親親地摸著這白色的骨灰瓶，很像爸爸那天藏起來的瓶子。今夜我不去房間睡覺，我要陪著媽媽，希望可以一直陪著，或許，我還能夢見她的靈魂來找我，我更期待，夢中的媽媽要比活著的時候更慈祥，說話更溫柔，聲音就像那口井水發出來的聲音一樣，溫暖而舒適。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慢慢的睡去。

孩子，我走了。

聲音從一只蝴蝶的身體里傳了出來，這是媽媽的聲音，她繼續說。

我飛去了很遠的地方，至于有多遠，我不清楚，只知道到了一個小地方，里面都是水，周圍是墻壁，我很害怕，偶爾水面會倒映出白色的光，或者紅色的光，應該是從天上打下來的，我更是恐懼，光照著深淵，像要把我給吃了。我一著急，便開始胡亂的飛舞，可能是我飛出去太遠，就在一片雪地里，看到好多跟我一樣的尸體，有的只看到一片翅膀，有的是活生生被踩扁的，有的只剩下一半的身體。之后有一個人來了，拿著白色瓶子將他們一一裝進了里面，我太小了，看不清這人是誰，可他的手很熟悉，而且特別的細心，將這些殘骸輕輕地拿起，慢慢地放進瓶子，小心翼翼地蓋上蓋子，長嘆了一聲，便離開了。

循著身影跟著他，我湊在他臉頰旁邊，汗和淚珠竟是如此難以分辨，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為了這些小小的生命會感傷。他遺漏了一只，這只被一個小男孩用一點雪給埋葬了，這個小男孩顯得很漫不經心，可我也看見了一顆一顆的淚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閃爍，埋好后，他雙手合十，輕輕地鞠了一躬，朝著夕陽的方向離去。我看得很清楚，整片雪花都染成了血紅色，我嚇得趕緊飛回了井口處。

我大概能知道媽媽說的是誰，可是在夢中的我無法說出任何話。

一只盤旋在外面很久，累了就站在井口，我喜歡在井口邊緣飛著，感受著井水的涼意，以及這狹小空間帶來的安全感。

孩子你走過來。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過去。媽媽讓我將樹上還沒開花的花苞摘下來，扔到井水里，我就這樣將一顆顆花苞從樹上摘下來，扔到了井中，一種凄清的旋律，從我的耳朵上流過，既沒有石頭掉入水中的沉重感，也沒有雨落入井中的破碎感，我自己都癡迷了。

爸爸將我搖醒，睜開眼后，我窘得一臉通紅，牙齒咯咯地響，那天是我第一次對爸爸發起了脾氣，緊握兩個拳頭開始向他號叫。我面部的表情只此一次，用盡它的余生表達了所有的憤怒。爸爸哭紅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覺得眼前的我可能是他的錯覺。

月亮正跌跌撞撞下來，今晚，我準備用一屋子的黑再去夢里。這一次我能說話了，媽媽帶我去見了弟弟，他雙手捧著很多花苞，我們從井里聽到了爸爸的哭聲，像我放在書包里的音樂盒發出的，這聲音也慢慢消失了。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