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我的六首詩

1

我寫過好幾首關于山的詩歌?！斎?，還有很多詩人寫過。因為山，在中國文學里，是一種象征，是一種堅實的、偉岸的、高大的事物，它讓你放心，讓你仰望。所以，山，在文人筆下，有時候會成為一個人，一種思想，一種你每天都需要的依靠，一種你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一座山的背面》也不例外，寫山，也寫偉人，或者說是寫我的父親也未嘗不可以。同時，還寫了一個人從少年時候到中年時期認知的轉變。但終究是寫人和道理：一個人不在了，但他的思想，他的言行仍然庇護著、關照著、教育著我們，讓我們在人生關鍵之處不至于迷途。

古時候有一句話，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什么意思？仰望高山，走大道。胸中有天地，而不是幾個小土丘和七彎八拐的羊腸小道。我們寫作也好，做人也好，都要向大師學習，向正直的，有獨立思想的，品德高尚的人學習。這些人，是我們常說的高山景行。以“高山”“景行”為楷模，你再愚鈍，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因為總有一束光在照耀著你，一只手在牽引著你。

當然，在不同的時候，高山也是會有變化的。如同我詩歌里面所寫的，高山也會有陰影，就像一個人，總會有脆弱傷懷的時刻。而這種傷懷，可能是最真是最動人的。所以，有變化的高山比那種永遠正確、一成不變的“高山”更具有人性，如同暗含了人性關懷的、悲憫的詩歌，可能更能讓讀者有所思考。同時，任何大道理都不應該赤裸裸地強塞，而應該講究方式方法，以一種符合人類認知規律的方式不著痕跡地流入人心，這也是思想傳播的“高山景行”。

正因為出于這樣的理解，我把這首詩的標題確定為“一座山的背面”。

2

《草坪鄉的油菜花》是我2002年3月寫的，距今正好20年。與其它幾首詩一樣，發表后進入過各種各樣的選本，是我的“代表作”之一。

草坪回族鄉的冠巖景區，在桂林可謂家喻戶曉，而我蜇居城里近十年，總以為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那年三月，有朋友說去草坪開文學筆會，問是否有興趣一同去走走。我問回來后要寫宣傳稿嗎？朋友說不作要求，我就去了。

筆會三日，我唯一的收獲是寫了一首題為《草坪鄉的油菜花》的十四行詩。這首詩很尋常，語不驚人，沒有什么技巧，比喻也不新鮮，把黃色的油菜花比作女人，甚至有些俗套。但是通過各種方式流傳出去后，竟然引起了我意想不到的反饋，許多相識或不相識的讀者通過各種途徑表達了對這首詩的好感。因為我妻子姓黃，和我結婚前她在數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生活，于是一些朋友甚至猜測這首詩是寫給我愛人的，是一首情詩。“這不，詩歌的最后一句寫得很清楚嘛——我在外地有了親人，芳名小黃。”他們說。雖然朋友們把這首詩的內涵大大縮小了，但我沒有分辯，作為讀者，他們有權利依照自己的學識和閱歷，對一篇文學作品做出個人解讀。

我已經寫了30年詩歌了，在我的作品中，《草坪鄉的油菜花》屬于比較“中游”的一首，不很靠前，當然也不算差。在各種刊物要求我列舉自己“寫”出來的最喜愛的作品時，我常常把它忘記。但似乎還有一些人沒有忘記它，以至于我有時候不得不反省自己的詩歌觀念。何為好詩？是那些時時被媒體或學者用以舉例的名句，還是那些粗看很平常，但總能夠在某種時候不經意地泛上你的腦海的意象？現在我讀舊作，一些曾經為我贏得名聲的作品已恍若隔世，似乎它們并非出于我手，另一些當年并不那么看重的作品，卻日益贏得我的好感。

這讓我意識到，我曾經寫過很多矯情的詩歌，它們之所以出現，并非源于我內心的需要，而是對某些階段浮躁的社會風氣的迎合。而真正的詩歌絕不僅僅是文字和語言的組合，它更多的是在進行一種證明，證明一個人的生命所達到的寬度和廣度；要理解一首詩的好壞，不需要對它進行詞句及技巧方面的分析，活到一定的時候，你自然就會懂它。

3

在我的創作中，反映人類生存環境和生態狀況的詩歌，占了很大一部分。從對美好事物、美好環境的贊美和向往，到對這些事物和環境慢慢改變的欣慰或惋惜，再到對其中原因的尋找和追問，以及作為生命個體面對這些現象的或明或暗的慨嘆，貫穿了我三十多年的詩歌寫作歷程。

我們其實可以進一步認為，詩歌創作的最終目標都與人類生存的環境與生態有關。我所理解的生存環境，并不僅僅是指大自然的山水樹木或者空氣雨水，還應該包括我們的思維的空間，我們利用語言指向的思想維度，以及我們身處的精神和物質環境的狀況。將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思想環境結合起來，才能構成人類生存的整體，才能構成作為“藝術頂端的明珠”的詩歌的豐富和博大。

時下很多詩人的創作，只是停留于單一地歌頌自然、贊美自然、向往自然。花花草草、小打小鬧、小情小調的分行文字，充斥于從紙刊到網絡媒體的各個角落。讀這些作品，你完全感覺不到作者生活在哪一個年代，這個年代有什么特點？有什么事情值得去驚訝、惋惜、緬懷或者生氣。那些語言就像天空上的白云，很輕巧，很清新，很模糊，看起來很漂亮，看起來什么都寫了，實際上什么都沒有寫。我覺得這不是詩歌，這是在堆文字?；蛘哒f這不是好的詩歌，這是一種作者不把自己當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也不把讀者當人的詩歌，是寫給神仙看的詩歌。關注生存環境，關注周遭的生態建設，最重要的不是贊美，不是自得其樂，而是真正發自靈魂的正視，尊重，反思，甚至拷問。

于是，我寫了這首《親人》。這首作于2020年的詩歌里提到了十多種我小時候認識的樹木，這些樹木就是我們農村人的親人，陪著我們一天一天的長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賴以生長的土地建起了高樓大廈，由于生存環境的日益惡劣，樹木越來越少，一些樹種甚至從我們農村絕跡了。我把這首《親人》，作為逝去事物的永久緬懷，也作為對破壞生態者的永久質詢。

4

《月光》是我較為滿意的短詩作品之一。詩歌中的自然生活場景，都是我少年生活的記憶，近于白描，沒有絲毫變形和夸張。而最后一個場景則是我的想象，當然，這個想象完全是基于對現實生活的了解和理解而來。在我老家農村，中學畢業即赴以廣東為主的沿海經濟發達地區打工，幾成定律。即使不去廣東，一般也不會留在家里種田。曾有一段時間，我的家鄉大量土地荒蕪，農民寧愿讓它荒著，也不愿種植水稻。

詩中還寫到了農民鄰居間關于農事的對話，對話的內容我深有感受。農民種田就是靠天吃飯，很少有長遠的計劃，前幾年村里人種橘子掙了錢，大家就跟風改種橘子，孰料今年橘子太多，賣不掉了，爛在樹上都沒人要；取而代之的是雜糧漲價了，于是大家就計劃明年改種紅薯。這些現象在我老家都真實發生過。前幾年，隨著沙糖橘的風行，我老家農村又普遍種植沙糖橘了，但沙糖橘又能堅持多少年呢？前兩個月回家，就發現有農民鏟除自家的沙糖橘果樹了，因為價錢一年比一年低。當然，這并非次詩最重要的主題。我想說的是：這些橘子大多是外人承包土地而種植的，農民青少年該在外地打工的仍然在外地，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家轉轉。

詩歌結尾所描寫的那對父母對尚屬少年孩子的擔憂也許過于提早了，但這并非矯情。如果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農村孩子長大后遠離親人，到異鄉謀生，幾乎是必然?，F在如此，今后亦如此。有人說我通過這首詩讓記憶中的溫馨童年得以再現；有人說這首詩是通過對鄉村環境和人物的白描，抒發對樸素生活的向往，同時暗含著工業社會的憂傷；還有人說我用詩歌的形式輕唱了一曲農耕社會的挽歌。我覺得他們理解的都很準確。其實，這樣一首簡單的詩歌，沒有讀者會理解偏差。

我并不諱言我對這首詩的喜歡。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的文字越來越簡潔、越來越質樸。十余年前所迷戀的修飾和饒舌，已經為今天的我所厭惡。我想寫簡單的、一針見血的、不矯揉造作的詩，真實而坦誠。做人也如此。

5

很多朋友知道我是一個詩人，但是，對于這個世界上99%以上的人來說，寫詩不是一種職業，寫詩只是一個人在正規的謀生職業之外的另一種愛好。比如艾略特是個銀行家、史蒂文斯是個保險公司職員、迪金森是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于堅是一個工人后來是一個大學教授、韓東長期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我很敬佩的黃燦然是一個新聞單位的夜班國際新聞翻譯……

我也有我的職業，和黃燦然一樣，我也在新聞單位工作，而且是一個有近30年新聞工齡的編輯記者。那么，一個新聞工作者，同時又熱愛詩歌，毫無疑問這兩種事物之間會產生一定的融合，或者碰撞。所以，我不可避免地寫過一些直接描述我的本職工作的詩歌，《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是其中一首。

這首詩很簡單。講的就是某一天上班時發生的一個小故事，因為太簡單，所以用不著我多廢話去解釋。但是，這個場景在我的生命里，不是一個小故事，而是一個事故，甚至是一次震撼。它讓我更清醒地認識到社會的復雜性，認清看似舒適的生活之外，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經歷過的悲慘的事情。

有人說從這首詩里看到了同情、悲憫和對弱小事物的關注，我不否認這一點。這的確是一首憂傷之詩，悲憫之詩。但是我想指出的是，我希望這種悲憫不是我個人的悲憫，而是來自整個世界的、包括正在閱讀這首詩、正在看我講詩的所有讀者應該具有的悲憫。同時我還想說，對于某些題材的詩歌而言，僅僅有愛和悲憫是不夠的，它的文字里面隱藏著更多的懷疑、質問，甚至憤怒，哪怕這種憤怒有些不合時宜。當然，詩歌的詞句文字僅僅是呈現一種客觀事實，最終在讀者心中產生什么樣的印象，泛出什么樣的波瀾，由每個讀者依據自己的生活深度而得出不同結論。

《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這首詩寫于2003年，一度被認為是我的代表作之一。也許是因為流傳得比較廣，時常有讀者問起過這首詩的寫作情況：怎么構思的，寫了多長時間，有沒有修改之類。剛剛說了，這首詩寫的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不需要構思。寫的時候也比較順利，沒有什么構思，也沒有經過修改。包括詩歌的最后四句——

同事趕緊去調高空調的溫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熱風擊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就從眼角流淌出來

讀者看得出這個結尾是對開頭的呼應，但也是不著痕跡順理成章的，沒有任何雕琢的成分。這是我在技巧上的一點小小的得意。

在我的詩歌寫作中，像《我寫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這樣的一揮而就的作品和反復修改的情況都有。有意思的是，很多詩歌在反復修改之后再回來看最初的那一稿，還是覺得最初的好。這也許是因為詩歌首先是激情的產物，而不斷的修改，對激情則是一種損傷。我越來越覺得，經過反復修改后的詩歌，在語言上和技巧上可能會更加嫻熟，但有時候會顯示出另一種生硬，不像最初那樣，雖然可能有些詞語用得不夠貼切，但整體的氣息是自然的、渾然天成的。

最后我想說說寫作和本質工作的關系。很多寫作的人都遺憾自己不是一個專業寫作者，甚至厭惡自己的職業，而我從來沒有這種擔心。我是一個有27年工齡的職業媒體人，我一直很感恩我的職業，覺得新聞挽救了我。我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也是一個很容易沖動的人，但是我的職業要求我要冷靜、綜合、視野開闊。同時，這份職業比中國其他職業更能讓人深刻地了解這個社會和這個制度，令我常常產生無力感，和對自己的厭棄感。在工作中，我慢慢磨掉了以往的偏狹之氣，變得相對寬容和大度，而且練就了一定程度的忍耐性。

最重要的是，這個職業讓我對一些冠冕堂皇的事物也有了自己的判斷，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不僅僅有自己，還有更多各不相同的人、事、物以及高山與大海。那么一個作家的工作，不正好是為了表達出人性的幽微和世界的復雜博大嗎？

6

由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的占有欲和改造力的加強，一些地方的水土正在流失。肥沃的、適合種植莊稼的良田越來越少，河流枯水的時間一年比一年提前，還沒到冬天，就只剩下干巴巴的河床。人類的感情也是這樣，隨著時間和環境的變化，一些美好的情感慢慢地發生變化，變淡了，變生硬了，變冷漠了。與我們所熟悉的“水土流失”相對，我把這種流失稱為“情感流失”。在這首題為《流失》的短詩里，我表達了對“情感流失”的擔憂。詩歌的前半部分，我列舉了各種各樣的“流失”和荒蕪：水、耕地、森林、青草，甚至是物種的更替和候鳥的鳴嚦……但這些只是表層的流失，并非最重要的流失，因為“當我回到故鄉，我仍然認識那片土地，/盡管它已廢棄，身上長滿稗草；/我仍然記得那片山林，盡管它已枯黃、光禿”。而重點是最后一段——

我仍然能識別出那一張張面孔，

他們高聲喧嘩，但神情恍惚。

終于，我看到年少時暗戀的鄰家女孩，

我流出欣慰的淚水，

她朝我瞟了瞟，目光又落在

手中的麻將牌上。

是的，人心的功利性、物質化，人與人之間的麻木，遠比水土流失可怕。

相對于做一個單純的“自然詩人”，我更愿意做一個知識分子詩人，當然這里的“知識分子詩人”和前些年一些評論家命名的知識分子詩人不盡相同，以前那些評論家命名的知識分子詩人，是和寫口語詩的所謂“民間立場”相對應的那一類詩人，其作品的重點在于語言和技巧的成熟運用，以及書寫內容的書卷化、知識性。在那些雍容平穩、飽具學識的文字中，很少能夠看得出寫作者的性格脾氣，他們堅定的愛或者恨。而我想做的知識分子詩人，是想體現出知識分子對生活內核的挖掘和反思的那一部分。一個詩人如果不融入社會，不關心生態，不審視自己的生存環境，就不配做一個知識分子。

當然，人類面對大千世界，往往是惆悵的，無奈的，沉默的，無能為力的，畢竟個體太小了，生活太大了。那么我給自己的創作設定一個底線——我可以不要求一個詩人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那樣，用詩歌為更好的生存環境進言，也可以不要求一個詩人像醫生一樣，以筆為手術刀，剖開現實的腐肉，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對美好事物的逐漸消失表示關注，對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表示一些淡淡的憂慮。而《流失》，正是我在這方面的嘗試。

劉春 1974年10月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花城》《鐘山》《天涯》《上海文學》等。著有詩集、散文集、詩歌評論集《幸福像花兒開放》《朦朧詩以后》《文壇邊》《一個人的詩歌史》等十余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