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沅君小說集《卷葹》中的“隔膜”書寫

［摘 要］ 馮沅君受人道主義思潮的影響，其作品《卷葹》集個性尊嚴、戀愛自由、女性命運等話題于一體，對傳統價值觀提出挑戰。除此之外，馮沅君還深刻探討了母女和戀人之間的關系，其中既有兩者之間的愛與理解，又表現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誤解。作品書寫女性在走出家門之后，面臨的生存問題和精神困境。

［關" 鍵" 詞］ 馮沅君；《卷葹》；隔膜；愛與理解

馮沅君（1900—1974），原名馮淑蘭，河南唐河縣人。五四運動時期，馮沅君是愛國運動中的活躍分子，也是五四一代女作家的代表，盡管她的作品數量不多，卻在現當代文學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她從1923年開始創作小說，以筆名“淦女士”發表短篇小說，后集結為《卷葹》，收錄了《隔絕》《旅行》《慈母》《隔絕之后》四部短篇，再版時又增加《誤點》《寫于母親走后》兩篇。

六篇小說雖是獨立的內容，但實則講述的是同一個故事。《隔絕》與《隔絕之后》的纗華與士軫（《隔絕》中為青靄）、《旅行》中的“我”與他、《慈母》中的“我”與莪如、《誤點》中的阮繼之與楊漁湘，《寫于母親走后》中的“我”與志倫，故事取材都是以一對青年男女在大學自由戀愛，但是迫于母親的壓力要履行已有的婚約為背景，于是和傳統家庭與封建規范產生正面沖突。作者在這六篇中截取了不同的片段、假設了不同的情境，也預設了不同的結局。《旅行》是回家之前與戀人共度的美好時光；《隔絕》和《隔絕之后》是女子回到家后受到母親的幽禁，逃脫不得，最后為愛而死，這里的情人之愛戰勝了母親的愛；《慈母》《誤點》以及《寫于母親走后》也寫了女子回到家后發生的事情，但是與《隔絕》兩篇不同，母親沒有幽禁“我”，反而展現出慈母的關愛，“我”被母親的愛感化了，最終是母親的愛戰勝了情人的愛，這兩種不同的結局是作者在面對母愛與情愛的沖突時的不同的思考。不論是母愛戰勝情愛，還是情愛戰勝母愛，被戰勝的一方都展示了親密關系中不可跨越的人與人精神的隔膜。這種精神隔膜的產生，不僅表現了五四時代愛戀自由的決絕，還有叛逆過程中女性有所顧忌的矛盾心理，而這樣矛盾的心理，恰是這個時期徘徊于家門內外既勇敢又脆弱的五四兒女的典型寫照。

一、精神隔閡：母女之愛的矛盾

《隔絕》和《隔絕之后》這兩篇題目中的“隔絕”，首先是指形式上的隔絕。小說中的女主人公被母親幽禁，與戀人士軫（青靄）在空間上被隔絕了起來。正如文中所說：“固然我們的精神是絕對融洽的，然而形式上竟被隔絕了。”［1］3這種空間上的隔絕是暫時的，同時被隔絕的還有二人預設的共同的未來生活和命運。與戀人在形式上被隔絕的時候，其實女主人公產生了與母親精神上的隔絕，她雖然理智上明白“世界上的愛情都是神圣的，無論是男女之愛，母子之愛”［1］4，但是在心中回憶的都是與戀人的美好經歷，并由此產生對母親的埋怨：“母女可算是世間最親愛的了，然而她們也不能逃出這個公例。其他更不用說了，又發現人間關系無論是誰，你受她的栽培，就要受他的裁制。”［1］12這段話揭示了女主人公和母親精神上的隔絕，也揭示了人世間普遍的隔絕狀態。女主人公與士軫（青靄）的相愛不僅遭到母親的反對，還有她的兄弟姊妹以及周圍人的蜚短流長，因此這種精神上的隔絕不僅是她與母親之間的，也是她與眾人之間的隔絕。

馮沅君筆下女兒和母親之間的矛盾，延伸到母女之愛與情人之愛之間的對立，首先來源于新舊文化、封建與反封建、傳統與反傳統觀念所造就的兩代人的隔膜。她決定逃出母親的禁閉，她意識到與母親精神上真正的隔絕，所以情人之愛才戰勝了對母親的愛。然而因為母親的犯病，導致表妹忘記了幫她逃脫的事情，因此無法打破與情人空間上的隔絕，而又不得不妥協與其在精神上隔絕的母親，最終只能走向死亡。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纗華與母親之間甚至沒有正面溝通，纗華固然是愛著母親的，也理解母親對子女的愛，但是母親似乎一直處于被解讀的位置，小說中沒有出現母親的聲音。而從女主人公在信中對母親的描述來看，其形象顯然是封建的、頑固的、不可理解的，所以她與母親之間并未建立真正的愛與理解。《慈母》《誤點》以及《寫于母親走后》中寫母愛戰勝了情愛，但是在戰勝之前，“我”經歷了復雜的思想斗爭，這場斗爭是母愛和情愛的拉鋸，也是“我”內心和家人之間隔膜的抗爭。雖然最終母愛的力量感化超越了“我”對情愛和自由的追求，但是在被母愛感化之前，“我”與母親之間依舊表現出巨大的隔膜，最后母愛戰勝情愛的結果只是隔膜被慈母的愛暫時性地解除了。《慈母》中的女主人公“我”因為不愿被迫嫁給不愛的人，所以六年來不愿回家，對母親有著深深的隔膜，“我覺得人類是自私的，就是嫡親的母子也逃不了這個公例。”［1］26面對母親讓“我”回家的請求，“我”滿懷敵意，甚至做好了自殺的準備。然而六年后，她一回到家，就被母親“那衰老憔悴的身軀中射出的偉大的母性的愛威懾——無寧說是感化——著了”［1］30。母親不但沒有因為解除婚約的事責備她，而且表現出對她生活的真切的關心，這讓女主人公感到十分慚愧和自責，這才意識到以前對母親的誤會和隔膜，“此刻我的心深深的感覺得隔膜的可怕了”［1］32。《誤點》中的女主人公繼之最后決定不再回學校，而是留下來，但是在此之前她也同樣感受到了與家人的隔膜，這個隔膜的代言人是她的哥哥儼之。繼之追求的是自由戀愛，而哥哥卻指責她說：“自由戀愛就是吊膀子，軋姘頭。”這兩種戀愛觀念上的隔膜可以說相當明顯了。這篇小說以哥哥為例，但是也側面提到了與家里其他親人之間類似的隔膜：“她同她的母、兄對于人生的見解各異；在他們母女兄妹四人間，有條無形的，表現時代差異的萬仞峻壁；他們只是相互責怨，而不能互相安慰；假、冷淡，代替了家人間的真、親熱。”［1］54這段話揭示了繼之與家人產生隔膜的真正原因—時代的差異。她是接受了新時代教育的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而她的母親以及兄弟姐妹的思想還停留在落后狀態的封建思想，繼之與他們之間的隔膜實際上就是新舊思想之間的巨大鴻溝。

五四時期，女性要走出封建大門的步伐要比男性叛逆者艱難得多。處理母女關系時，一方面，作為女性的母親處于男權社會中的弱者，與“我”是同一陣營；另一方面，母親角色往往充當父權的發言人身份，比如母親出面阻撓、辱罵、監管、逼迫女兒。五四女子往往要徘徊在對母親既認同又反對的情感之間，所以在小說中，馮沅君往往會不斷渲染母女之愛與情人之愛的矛盾，某種程度上母愛戰勝一切的結果，恰是有效遮蔽了女子對走出家門的徘徊心理，展現了女子在逃離家庭時面臨的兩難處境。

二、靈肉分裂：情人之愛的缺殘

如果《隔絕》和《隔絕之后》寫出了母女之間親情的隔膜，那么《旅行》這一篇則寫出了戀人與外界的隔膜以及戀人之間的隔膜。首先是“我”和“他”之間不被世俗理解的愛導致我們共同被隔絕在世界之外，此時兩人是完全意義上的精神共同體，“我們”都在封建家庭的影響下決定終身大事。但是在五四精神的引領下，意識到婚戀要自己做主，對包辦婚姻產生了反抗心理，想要一起追求愛情的神圣，正是這種神圣感和使命感，把“我們”和“他們”隔絕開來。面對強大的傳統觀念，“我們”共同設計一起旅行，“費了無限心機，去騙平素很相信我的人”。后來為了不被其他學生發現而住在闊人住的旅館里，在旅館里為了掩飾同居的關系不得不占用兩個房間，這些都體現了“我們”與外界之間缺乏信任和安全感的狀態。“我們”這次旅行本身就是為了逃離世界去追求獨處的二人世界，兩人在旅館的私密空間正是對平時生活世界的隔離。由于懷揣著秘密，為了不被他人發現而做出種種虛假的表象讓“我”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人間不自然的關系，這種不自然的關系就是人與人精神世界的隔膜。

其次，“我”和“他”之間也存在隔膜，固然“我們”是十分真誠地相愛，但是由于“他”的家庭情況導致“我們”的戀愛也產生了不自然的狀態，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故意在二人之間用行李劃清界限，他們是基于外界的壓力自覺地將彼此隔絕起來了。后來兩人在肉體方面的親密也是淺嘗輒止的，縱然在“我”的眼中這是極為純潔的愛情，實則卻不然。二人的關系并非被人理解的正常的男女關系，“他”已有妻室，與“我”只能偷偷摸摸地相愛，正是由于心理上的自衛才有了這肉體上的隔絕。而“我”將肉體關系的隔絕等同于戀愛的純潔，實則反映的是“我”在靈與肉的問題上的片面認識，這種既愛又不敢愛的顧忌，在兩人之間筑起了高墻，即通過回避、排斥性關系等來保持愛情的神圣感。劉思謙曾這樣評價：“為傳統（人言）所認可的愛情，必須是以漠視、否認女性之所愿為代價，進一步說，熱戀中的女性必須是沒有性愛要求的女性。那么不言而喻，這種所謂純潔的愛情，便只能是殘缺不全的、靈與肉相分裂的。”［2］35可見小說中的“我”和“他”雖然具有追求自由戀愛的解放思想，但是思想上的解放并不徹底，他們順應歷史潮流的行動，卻依然受封建道德的束縛。這些都反映了“我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不僅要面對外界強大的壓力，更要忍受自己內心深處的舊道德觀所帶來的惶恐不安和負罪感，心理上猶豫、痛苦，行動上就表現出畏縮、遲疑，這種不自然的戀愛狀態其實就是戀人之間的一種殘忍的隔膜。

三、隔膜的消解：人類的愛與理解

人類目前所處的非理想的人間主要是由于人類精神世界的隔絕。因此，要想實現理想的人間，最重要的就是在互利的“大人類主義”基礎上的愛和理解。早在20世紀20年代，魯迅就把人間隔離的主要原因歸為缺乏誠與愛，“在五四人道主義立場看來，導致人間不良關系的產生，與暴力革命危險逼近的根本原因，在于人類精神的隔絕，因此打破精神隔膜，就成為‘改良人類的關系’，實現理想的人間生活的第一要務。要達到打破精神隔膜的目標，其核心便在于改變人的精神，具體而言，就是使個人在精神上覺悟，自己去打破彼此之間厚重的精神隔膜，達到‘人間相互理解’，這樣人們自然會去主動改變自己的生活，人間的正當關系也就會自然而然地得以實現。我們可以通過這樣幾條途徑來徹底改變人們的精神：在理性上完全接受人道主義的真理，并在感情上發生轉變，而且還要徹底改變人們麻木的精神狀態，培養出‘愛與理解’以及對其他個體精神的‘感受性’等精神能力。應該說這種思考，對于當時的思想界、文學界都有著深刻影響。”［3］194-195

張先飛在《“人的文學”：“五四”現代人道主義與新文學的發生》中說：“必須以即時性的文藝創作直接表述新文藝家當下的感覺與情感，才是塑造新感受最為有效的途徑。”［4］136《卷葹》的創作無形中滲透著五四時期倡導的思想。小說中人物對人生的痛苦體驗，不僅是因為嘗到了情愛與母愛不能兼得的痛苦，而且在思想上，又經受來自外界的巨大壓力和自身潛意識的制約，使她們在大膽追求愛情的同時，內心又充滿顧慮；在贊頌母愛的過程中，又意識到母愛中包含著復雜的成分，從而質疑其純潔性。這種對情愛的顧慮和對母愛的懷疑是其在二者之間反復掙扎而難以抉擇的原因，而對情愛的顧慮和對母愛的懷疑從根本上來說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造成的。

但是在這隔膜的背后，仍然可以窺探到個體精神自由的覺醒。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之所以會面臨母愛和情愛的兩難境界，是因為她在戀愛上遵循了個體的主觀感覺，而不是附庸于母親的意見。她們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新時代女性，在接受新思潮的感化后，愛人的本能被喚醒。正如作者在小說中所寫：“我愛你（母親），我也愛我的愛人，我更愛我的意志自由。”［1］36《慈母》《誤點》以及《寫于母親走后》這三篇結局都是母親之愛最終戰勝了情人之愛，在戰勝之前經歷的復雜的思想斗爭是母愛和情愛的拉鋸，也是女主人公內心和家人之間隔膜的抗爭，但是這種母女之間的隔膜，最終被母愛感化，因此得以消除。

《卷葹》中女青年纗華、“我”、繼之的表現，表面上是主人公追求個人的自由和幸福，實際上是作者通過主人公的獨白表達了自己的意愿，“最幸福的人，是各面的愛都諧和一致。愛是人們的宇宙，愛是人們的空氣、食料……一切圓滿的生活，必建筑于愛的圓滿上。”［1］41“我永久地承認人們的靈魂的確是純潔的。這種純潔只在絕對的無限的實用時方才表現出來。人之所以能成為人，也就在這點靈魂的純潔。”［1］11并且祈求雨把“被人類踏踐臟了的地面，好好洗凈，從新播自由、高尚、純潔的愛的種子。”［1］11以此可以看出作者對愛與理解的渴望與呼喚，而且這種愛不只是情人之間或家人之間的愛，而是整個世界共同的大愛。作者在這幾篇小說中自覺表現出對人類愛和自由的呼喚。

參考文獻：

［1］淦女士（馮沅君）.卷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程.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

［3］張先飛.“人”的發現：“五四”文學現代人道主義思潮源流［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張先飛.“人的文學”：“五四”現代人道主義與新文學的發生［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作者單位：信陽學院文學院

作者簡介：張之瑤（1994—），女，漢族，河南新鄉人，碩士研究生，教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劉慧（1993—），女，漢族，河南駐馬店人，碩士研究生，教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