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獨特性及價值探究

［摘 要］ 文言小說評點是中國古代一種典型的文化現象，它依附于小說文本之上，評點者的解讀、鑒賞和議論都與小說文本聯系緊密，同時也凸顯了評點者的主觀意識，具有一定的藝術價值和史料價值。對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獨特性及價值進行探究，在評點者、評點形式、評點意識等方面都表現出與前人的諸多不同。清代文言小說評點以其獨特的價值，為眾多文言小說吸引了大批讀者，極大地促進了文言小說的創作和傳播。

［關" 鍵" 詞］ 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獨特性；優勢

雖然清代小說評點的巔峰是以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毛宗崗父子評點《三國演義》等為代表，然而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與正統詩文的聯系比通俗小說更為緊密，比通俗小說內蘊更為豐富，其中的美學意蘊、寫作手法、史傳藝術、風雅精神等同樣引起了眾多文人的關注。直到文言短篇小說的最高峰《聊齋志異》出世，引發了一眾文人對文言小說的評點熱情。然而，在清代文言小說中，僅有《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少數小說有注釋、圈點、眉批等多種評點方式，大多數小說都是在故事結尾處以“某某曰”的形式展開議論。相比通俗小說評點對藝術手法的評判和較為完整的理論建構，文言小說評點就相形見絀了，然而，清代文言小說評點仍舊有其獨特性和價值。

一、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獨特性

小說評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特有的形式，中國古代的小說批評理論極少有系統的論著，多是以小說評點的方式呈現出來，或是對小說的寫作手法進行分析和闡釋，或是對故事的主題思想進行解讀，或是結合社會現象進行評論，通常都能反映批評者的思想觀念和文藝理論。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評點始于宋代劉辰翁評點的《世說新語》，與白話小說評點的發展軌跡相似，到明清時期蔚為大觀。清代文言評點小說在繼承此前文言小說評點傳統的同時，也顯示出自身的獨特性。

（一）小說作者兼評點者

在清代文言小說中，由小說作者親自評點的作品較多。在前代，文言小說編撰者身兼小說評點者的情況屢見不鮮，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特別之處有二：一是自創性作品評點居多，二是文言小說自評本占比顯著增多。

首先，清代文言小說評點本如《虞初新志》《諧鐸》《聊齋志異》《夜雨秋燈錄》等，多是由作者親自創作并參與評點的，前代文言小說如《太平廣記抄》《廣虞初志》等，多是編選之作。清代文言小說多是以作者的親身經歷和見聞而自行創作的，當然其中也有許多題材因襲、歷史故事、民間故事改編之作，不過這些故事也都經由作者之手進行了創造性的改編，相比于前代文言小說評點本多是直接編選、由編撰者進行評點的模式，清代文言小說自評本的評點顯然更能突出作者的創作要旨，能夠為讀者提供更加準確、深刻的解讀。其次，清代文言小說作者自評的作品顯著增多，占全部小說評點本的75%以上，可見，此種“小說自評”模式在清代文言小說創作中較為普遍。例如，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借鑒司馬遷《史記》的“太史公曰”論斷形式，在小說正文結束后，往往用“異史氏曰”開頭，以評論者的視角發表自己的見解。這種論斷形式為后世眾多文言小說所借鑒，甚至成為文言小說創作的一種標準模式。清代文言小說的評點往往警拔、深刻，能夠深刻闡發自己的寫作意圖，具有較高的思想和藝術價值。

（二）作者親朋為評點者

清代許多文言小說的評點者是作者的親朋好友、同鄉同輩等，這種現象以《諧鐸》《客窗偶筆》和《客窗二筆》等編纂型作品為主。文言小說以親朋好友作為評點者主要有以下兩種特征：一是由于作者與評點者處于同一時代且較為相熟，因此評點者對作品創作的歷史背景、對作者的人生經歷和文學主張比較熟悉，因此其許多評點都能夠幫助讀者理解作品的主旨和寫作意圖；二是由于作者與評點者之間的特殊關系，難免出現大肆鼓吹作品、言之過譽的現象。清代《夜譚隨錄》的評點者恩茂先、李齋魚、蘭巖、福霏堂等人就是作者和邦額的親友。在這些評點本中，評點者對作者極盡褒揚之詞，有些評點過于夸張，顯然與小說作品的實際造詣不相符合。紀昀門人盛時彥在《閱微草堂筆記序》中說“俶詭奇譎”“無所不載”“無所不言”“梨棗屢鐫，久而不厭”，這雖然凸顯了評點者對小說藝術成就的認可，但其評點的主觀性過強，難以為讀者提供客觀的閱讀參考。

（三）評點者主體意識凸顯

清代文言小說家在審美傾向、藝術形式和思想觀念上表現出較強的主體意識，這也是清代文言小說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又能自成風貌的主要原因。清代文言小說作者多是具有較深文學素養的文人，他們本身就具有深厚的文學造詣，對小說作品有極高的鑒賞能力，因此，在對作品進行挖掘時，他們不會盲從他人的觀點，而是有意識地發揮自己的主體意識，深入挖掘作品的內涵，發現其獨特之處，并在評點中凸顯自己的思想觀念和小說理論。如馮鎮巒評點《聊齋志異》并未局限于時人對小說的狹隘理解，否定了紀曉嵐等人以“六朝志怪小說為宗”的主張，而是借趙孟頫畫馬的藝術原理解釋了《聊齋志異》文筆細微曲折的原因，并贊同蒲松齡“用傳奇法以志怪”的合理性，以及這種寫作方式對于《聊齋志異》廣為傳播的重要作用。這些評點家強烈的主體意識和創新精神，使他們敢于發出不同的聲音、提出有洞見的觀點，這也是清代小說評點得以自成風貌的重要原因。

（四）豐富多樣的評點體系

在小說評點出現時，詩文評點早已成熟，許多評點家將詩文評點的理論應用于小說評點中，導致最初的小說評點形式較為單一。最初的小說評點主要是解釋生僻字義、講述典故等，目的是為文化素養不高的市民階層提供注釋，以便他們能夠順利理解小說作品的內容，較少有創作理論和個人化的批評。隨著小說藝術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多高素質的文人參與其中，小說評點的形式開始逐步多樣化，評點的注釋功能逐漸弱化，并開始向“評”的方向發展，評點者常常在評點作品中融入較多的個人見解和創作理論；然而，小說評點形式的發展更多地表現在通俗小說評點方面，文言小說的評點依舊難以望其項背。直至清代，文言小說評點家開始有意識地進行創新，積極探索適合文言小說的評點形式，文言小說評點最終發展成為由序跋、讀法、眉批、夾批、旁批、總評等組成的豐富多樣的評點體系，雖然仍然難以與白話小說評點相提并論，但至少也形成了較為完備的評點體例。注釋如《燕山外史》傅聲谷注，夾注、夾批如同治年間《客窗偶筆》，但明倫評《聊齋志異》有圈點、凡例、序言、眉批、旁批、總評等，評點家們以豐富多樣的評點方式對小說進行鑒賞和批評，提出了許多頗有價值的小說創作理論和觀點，推動了清代文言小說的發展。

二、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優勢

（一）對小說文學地位和價值的肯定

中國古代歷來將小說視為“小道”，直至清代《四庫全書》中“小說”仍然屬于子部的支流，而且并未收錄傳奇小說以及日漸興盛的長篇白話小說，即便金圣嘆評點《水滸傳》也沒有“忠義”之屬的寄托。而許多清代文言小說評點者卻充分肯定了小說作為“文”的地位和價值，不僅肯定了小說作為文學之一種的藝術價值，也肯定了小說作者“有寄托”的創作動機。早在清初的《虞初新志》中，編選者張潮就對文本層次、審美價值等方面進行了評點；此后《小豆棚》的評點中有眾多對文章藝術性的評點，諸如“文理甚古奧”“其筆意奇絕”“文筆甚奇警”等。若論清代文言小說評點對小說文學價值的肯定，當屬對《聊齋志異》的各類評點，其中又屬馮鎮巒的評點最具里程碑意義。馮鎮巒肯定了《聊齋志異》是“有意作文，非徒紀事”，肯定了小說創作的文學性因素，在借鑒金圣嘆評點方法的基礎上，提出了“設身處地法”“消納法”“前暗后明法”等小說創作規律，并對作品的文筆、文法進行了細致的評點，這是對《聊齋志異》的極大肯定。不僅如此，他還點明此書是蒲松齡“一生精力所聚”，是作者人生理想和價值的寄托，將小說創作作為一種嚴肅、自覺的文學活動，肯定了小說的地位和意義。此外，他還時常在評點文筆時聯系史傳，多次與《史記》進行比照，一方面揭示了《聊齋志異》深受史傳文學影響的事實，另一方面也通過與經典“正統文學”的比附提升了小說文體的地位。

（二）自覺關注讀者的閱讀體驗

清代文言小說評點者往往會自覺關注讀者的閱讀體驗，將自己在閱讀過程中產生的感受用文字記錄下來，并將其傳達給讀者，幫助讀者充分體會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他們運用豐富的修辭手法，以形象的比喻、詩化的語言和美文形式來傳達他們對小說的見解和感受，這些評點不僅是對小說內容的簡單評價，更是評點者情感的自然流露，所以往往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進而幫助讀者深入理解小說。

由于評點的形式十分靈活，評點者可以隨意發表自己在閱讀過程中產生的情感波動和思考，讀者通過這些評點文字，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小說的精彩絕倫之處。此外，評點者往往以批評家的身份來解讀作品，能夠對小說提出獨到的見解和深刻的分析，不僅有助于讀者深入理解小說的人物形象和創作主旨，而且可以提高讀者的文學鑒賞能力；還能夠通過批評、贊賞、憤怒等情感判斷以及字里行間的情感流露，讓讀者產生情感共鳴，增強評點的真實性和親和力。如《虞初新志·小青傳》中的“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螢窗異草·落花島》中的“寫落花島之景，令我時時神往”，這些評點者真實的閱讀感受，必定能夠給讀者帶來別樣的解讀體驗，不僅提升了評點的文學價值，也促進了文言小說的傳播。

（三）學問家的嚴謹求實態度

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獨特的價值還體現在評點者對文本內容的嚴謹求實態度方面。評點者以嚴謹務實的態度對正文內容進行補正，不僅展示了他們的學術素養和細致入微的功夫，還為后世讀者提供了完整準確的考釋，對讀者理解小說文本大有助益。

許多評點者在評點小說時，如若發現原文本中存在字詞錯訛、邏輯缺失等問題，會通過校勘不同版本，對這些錯誤進行修正。如徐時棟評點《灤陽消夏錄》歷時五年，以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盛氏合刻初印本為底本，又先后參閱了多個版本，并指出原文本中的多處字詞錯誤；此外，他還對原文本的語言表達及情理敘事問題進行了深入批評，體現了學問家的嚴謹態度。此外，評點者還會補充人物事跡、附記相似故事，對小說中的故事來源、字詞典故進行考釋，幫助讀者深化對小說的理解。文言小說創作過程中常使用大量的典故和古代字詞，對于普通讀者來說理解這些內容會有一定困難，而通過評點者詳細的闡釋和解讀，不僅可以拓展讀者的知識面，也有助于讀者對小說的理解。

（四）推動文言小說的進步與傳播

清代文言小說評點在推動文言小說的進步與傳播上也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一是評點者積極參與文言小說的出版活動，推動了文言小說的傳播與推廣。一些評點者同時也是出版者，他們對小說進行評點的主要目的是促進作品的傳播推廣，推動了文言小說從抄本、稿本向刻本的轉變。如張潮、鄭澍若、屠紳和毛祥麟等人，自編、自評的同時又兼任出版者，刻印評點本不僅保留了作品的原貌，還加入了自己的評點意見，使讀者在閱讀作品時能夠獲得評點者的見解和指導，這種出版形式為讀者提供了更多元的閱讀體驗，極大地促進了文言小說的傳播。除此之外，但明倫等人對《聊齋志異》的評點也為《聊齋志異》的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但明倫對作品的創作要旨、結構脈絡、行文筆法等各方面進行了鞭辟入里的解讀，其他評點者也對《聊齋志異》進行了諸多評點，這才推動《聊齋志異》吸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二是評點者通過對小說進行詳細的解讀，幫助讀者更好地鑒賞小說，擴大了小說的讀者范圍和受眾群體。評點者是溝通讀者和作者的橋梁，他們通過深入闡釋文本，幫助讀者疏通文意，揭示作者在創作時的“留白”，讓讀者能夠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用意，增強了文言小說的可讀性。《聊齋志異·香玉》篇后的“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揭示了作者對超越人鬼界限的“至情”的推崇，有助于讀者全面理解作品主旨。

三、總結

清代文言小說評點者具有豐富的文學素養，他們有意識地對前代小說評點進行借鑒與創新，既提高了小說的文學地位與價值，也提高了文言小說評點的文學性和理論價值，這也是清代文言評點小說得以興盛的重要原因。清代文言小說評點者通過細致入微的評點，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賞小說，在文言小說的傳播與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參考文獻：

［1］杜治偉.論清代文言小說評點的特征及價值［J］.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23（2）：303-319.

［2］曹成竹.文言小說評點的里程碑：馮鎮巒《聊齋志異》評點的理論貢獻［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88-92.

［3］王茂佳.馮鎮巒評點《聊齋志異》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22.

［4］康聞.明清小說評點方式研究［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20.

［5］趙娜娜，黃海云.清代小說批評家的“主體意識”研究［J］.嶺南師范學院學報，2024，45（1）：73-81，91.

作者單位：青海警官職業學院

作者簡介：楊閣芯（1987—），女，漢族，青海西寧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