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鎖

春雷陣陣，酣睡了整個冬天的大地終于睜開了眼睛。那貼著地皮冒出頭的青草尖尖是它靈巧的睫毛，那松軟的泥土好似它厚實的胸膛，那一排排挺拔的樹干是它舒展的胳膊……今天周四，是社區民警的接待日。我照例早早地來到接待室，一邊透過窗戶欣賞著外面的風景，一邊等待著前來咨詢辦事的居民。

這時，一個穿著外賣服的小伙子來辦理居住登記。他看著年紀不大，卻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他的資料準備得很齊全，可當我打開電腦查詢時，卻發現他是外地人，而且在過去短短的一年內，頻繁更換住處。這不免讓我疑竇叢生。

據我所知，租房市場的合同通常是一年一簽，很少有短租。他一年內多次更換住處，而且都在附近的不同小區，說明工作地址沒變；而頻頻更換住處，除了要承擔租房的中介費外，需承擔的違約金也不低。看他寡言少語的樣子，我沒有貿然開口。為他辦完手續后，他有禮貌地道謝后離開了。

職業習慣使然，我對存疑的問題都要刨根問底一番。經側面了解，小伙子叫小磊，曾因盜竊罪入獄，去年剛刑滿釋放，戶籍地距此很遠。原來在他身上有這樣一段過往，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閃。可想起他離去的背影竟有些微駝，臉上布滿了與年紀不符的滄桑，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頻繁換住處，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我撥打了他戶籍所在地民警的電話，才知道了更詳細的原委：小磊從小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自尊心很強。母親在小區里的幼兒園做保育阿姨，靠著微薄的收入把他養大。長大以后，他總想著讓母親過得更好一點，卻一不小心走了歪道兒。當時法官看他本性并不壞，年紀尚小，又是初犯，所以從輕判決。

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民警接下來的話讓我驚詫不已：他剛被抓時，他的母親精神就完全崩潰了，不相信從小聽話的兒子會成了小偷。身體和精神遭受雙重打擊的她，在前年就郁郁而終。而小磊因為服刑，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小磊這事就這樣系在了我的心里。

那天我剛在小區調處完一起糾紛，不承想，天突然下起了雨。就在我擔心如何回所的時候，一輛電瓶車停在了我身邊。騎車人摘下頭盔，竟然是小磊。

“姜警官，我送你回所吧。”還沒容我多想，他就熱心地遞過來雨披，還幫我戴上了頭盔。

我表達謝意后，又想到這不是個極好的機會嘛！一路上，我都在尋思著如何打開話匣子。我開始簡單地詢問他的個人情況，但他都只是以簡短的話語來回復我。交流一時陷入了僵局。

很快就到派出所了，我留下了一句話，有什么困難都可以和我說說。但還沒等我說完，他早就把車掉頭，騎走了。

未曾想到的是，這次分別后，我們竟然又很快見面了。

有時候下班了，我會到小區附近的河邊走一走。這天，我在這里又遇到了小磊。

他正坐在河邊的涼亭里，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朋友們玩耍，嘴角漾著一抹笑意。看到我走過來，他站起來和我打了招呼，又自覺讓出一個空位。我順勢坐在了他旁邊。不善言辭的他，還是那樣，簡單幾句話后，時間仿佛又靜止了。

不遠處，小朋友們正把一只只簡易的紙帆船放在水里。河水一波一波地把它們送往河中央。

我問他：“你覺得這些船會翻嗎？”

他驚奇地回過頭，大概是覺得我的問題有些不可思議，“當然會翻啦，是船就有翻的風險。”

我繼續說道：“是啊，這時候就要考驗船的定力了，是隨波逐流，還是沉著應對，都在一念之間。”

恰在這時，小朋友們驚叫起來，原來是那些紙帆船開始傾斜了。它們在水中翻扣過去，又翻上來，帆都濕透了。

我的心情也隨著紙帆船的起落而跌宕起伏。讓人高興的是，最后有幾只小船奇跡般歪歪斜斜向對岸漂去。

看到這里，我不由地感慨道：“你看就算它不小心翻了，但還是可以重新揚帆起航。正如我們的人生。”

小磊聽到這里，起身就要離開，走之前回過頭，一字一頓地說：“姜警官，你不是我，不了解我的過去。”

對話到這里，我和他之間，似乎又砌上了一堵厚重的墻。

沒過多久，事情迎來了轉機。

這天，小區里有一位獨居老人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可是救護車到場后，老人已無力打開門鎖。居委會聯系了老人的家屬，家屬卻需要從郊區才能趕來；居委會的干部撥打了119，消防支隊正在另一處高樓滅火救援，此時也需要另外調撥人手趕來。我聯系了轄區內的修鎖師傅，但師傅回老家探親還沒回來。大家急得手足無措時，我看見住在老人家對面的小磊正好下班回來了。他也看見了我。我把他拉到旁邊，把這眼前的急迫和他簡單說了說，想讓他幫忙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看我欲言又止，小磊猶豫了幾秒，輕聲說：“讓我試試吧。”

在街坊鄰居們那既詫異又期待的目光里，小磊的背有些佝僂，拿著工具的手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不到一分鐘，鎖開了。醫護人員一擁而入，對老人進行搶救。小磊從擁擠喧鬧的人群中退出來，回自己屋把門關上了。我顧不得照應他，這邊忙著處理老人救護、住院的事宜。

這天很晚了，我接到了小磊的短信。他希望我給辦理一下注銷居住登記的事，打算另找房子住。我默默地望著這條短信，感到一股滾燙的波流猛烈沖擊著我的心靈。我小心醞釀著措辭，回撥了一個電話過去，約他明天來居委會單獨聊聊。也許這段時間對我的印象還不錯，在長久的沉默后，他答應了。

第二天，他如約而至。我先帶他參觀了接待室窗前的小花園。園子里的黃岑，那細小的軀干已然抽出了新芽。在這初春的大地上，哪哪都孕育著一份新生，那是一種神奇的大自然力量。

沒等我講完，小磊便開口說道：“姜警官，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愿意幫助人、做好事，可是我還是受不了人家知道我的過去。”

我拿出一串鑰匙，對小磊說，這是對面獨居老人家的鑰匙。老人早年喪偶，沒有子嗣，只有郊區的外甥偶爾過來看望。老人住院前就和我提過，讓我把鑰匙轉交給你，希望你平時能照顧一下屋里的花花草草，就和以前一樣。原來，小磊自從搬過來后就經常幫老人倒垃圾、買藥、買菜。有時老人想換口味了，小磊還主動買回來餐食。老人對小磊贊賞有加。而這些，小磊從沒和我說過。最后，我鄭重對小磊說：“經過和老人、老人的外甥、居委會溝通，大家一致推選你、信任你。現在就想聽聽你的想法。”

聽完我的話，小磊的眼里閃著淚光，卻縮著鼻子不讓淚水掉落下來，哆嗦著嘴唇問：“難道不是應該幫老人家換一把智能鎖嗎？”我說這個可以考慮，但現在當務之急是你能不能接過這把鑰匙。他低頭想了想，伸手接過了鑰匙。

之后的幾年里，我經常在小區里遇見他，有時他在小河邊的涼亭里看書，有時他推著老人在花園里曬太陽。我沒有過多地去打擾他的生活，因為我知道，他正朝正常的生活軌道走著。但從那以后，每個節假日，我都會收到他的祝福。

后來我聽說，獨居老人仙逝了。老人在有限的財產中，留了一部分給他，還把滿屋子的藏書送給了他。小磊拒絕了財產，他說自己所做的微不足道，不能不勞而獲。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用這幾年工作的積蓄加上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在這個小區購置了一處房產，還聽說他每天都捧著老人送給他的書，準備提升一下學歷，小區的街坊們也有人張羅著幫他介紹對象……

在最近的微信聊天里，他這樣說：我喜歡這個小區，它解開了我多年的心鎖，更是在我的苦難生活里照進了一束光。

（作者系上海市公安局徐匯分局虹梅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