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嶺

我的老排長鳳鳴嶺，天津人。戎馬一生，干到少將才離休。叫他老鳳，有點兒不敬，但他要求我們必須這樣叫。老鳳做人低調，平易近人。沒有一點兒官架子。就拿我們四連戰友聚會來說吧，本不該他操的心，他卻以老排長的身份，去考察聚會地點并參加戰友聚會。因三年疫情一推再推。今天我和老鳳在電話里總算把聚會的事確定下來了。

放下電話，正準備向老伴說說聚會之事。誰知老伴有先見之明：“這次聚會時間確定在八一節之前，聚會地點選在盤山腳下長壽村鳳凰賓館，距當年開山采石燒白灰的鳳鳴谷幾公里的距離，聚會四天時間，經費AA制，最好控制在每人費用1000元左右。聚會戰友大致30至50人，帶家屬也可以。照顧一下農村老兵，經費不足部分我們連干部補上……”老伴說完后問我是不是這些事。

“你偷聽我電話？”我笑著問老伴。

老伴皺著眉頭，用平和的口氣對我說：“還用別人偷聽，你那聲音吵的人不想聽就難。不也想想你都多大年紀了。都是奔八的人了，在家用手機視頻一會兒，有啥事說不了，還聚啥會呀。忘了前幾天你那個外科主任寶貝女兒給你交待的要戒酒戒煙，要少葷多素，要按時吃藥，要準點休息。走道不能離開棍，出門不能忘帶藥，睡覺不能離開人三不四要的要求嗎？”愛人的口才是一流的。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在家說話從不給你留接話的余地，只有在客人面前，把女人強勢的一面，用溫柔和氣包裝起來，給我足夠的面子，任我天馬行空。客人走后開始給我上課，年輕時上的奮斗課，現在上的養生課。面對愛人這種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我有點兒暈。

前幾天，她還說就想見見老鳳哥?？淅哮P重情感，從軍四十多年，身居少將，軍人那種鐵骨柔情經過歲月的洗禮仍舊令人贊嘆?？淅哮P帶病三尋鳳鳴谷，在五十多年前采石燒灰的地方，拍了很多照片。這些照片，勾起她對部隊生活的回憶。還催著女兒給我們買高鐵票。今天怎么說變就變了，翻臉比翻書還快，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聽你的口氣，我因身體原因不能參加戰友聚會了？”我用試探性的語氣問問她。她反問我：你說你能去嗎？三根支架給你做警衛。萬一警衛員失職咋辦？我心里清楚，她和我一樣，非常想見見老鳳和戰友們。因為，老鳳不僅僅是我的首長還是我們的紅娘。去鳳鳴谷看看，是我們多年的愿望，是我們聚會的重中之重。半個世紀前，珍寶島的槍聲，使我穿上綠軍裝，應征入伍。在四連一排三班，老鳳任排長。記得立冬那天，連隊接到搞國防施工燒灰采石的任務。我們連步行二百多里來到燕山腳下鳳鳴谷。高聳的山腳下，橫臥著兩排低矮的土坯營房，營房四周雜草叢生，遍地亂石，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半山腰的石灰場。寒風卷起枯葉訴說著鳳鳴谷的滿目荒涼。為盡快完成燒灰任務，我們連在原有一座灰窖的基礎上，需再建一座灰窖。建灰窖最大的難題是磚頭上山問題，連隊在沒有汽車馬匹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連長一聲令下，全連戰土從山下背磚到山上。因我年紀小，老鳳只讓我背十四塊，多一塊兒也不讓背，他自己卻帶頭背二十塊。從山下到山上，二三里的路程，開始還感到很輕松。幾百米過后，感覺到山路的漫長，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路，累得我喘不過氣。沒到山上，就汗流浹背了。不到中午，窩頭加咸菜的早餐，已讓我饑腸轆轆。幾天下來，軍裝磨破了不說，還累倒了一些戰友，主要原因體力跟不上。連隊司務長面對每天四角五分錢的伙食費，讓他干著急，干瞪眼。因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為改善連隊伙食，連長只好請老鳳出山，和司務長一起到地方（縣糧局、縣二商局）協調增加一些面油肉蛋的供應指標問題。不幾天，一車大米白面肉油蛋送到了連隊。我好奇地問班長，咱排長為何那么有本事？班長神秘地告訴我：“你還不知道呀，排長是有背景的人，爸爸是高干是老紅軍?！蔽乙宦犐笛哿?，乖乖！真看不出他是老紅軍的后代，不但有能力，還能吃得苦中苦。

自從連隊伙食供應指標調整后，再加上連隊自己種了菜，養了雞鴨魚豬，伙食慢慢得到了改善。按照當時的生活水平，我們四連是最棒的，每天雖沒有四菜一湯，但每周二次都能吃上肉，能改善二次生活，吃上油條和肉包子。戰友們伙食改善了，體力充沛了，施工進度也快多了。兩口灰窯同時燒灰，產量提高了一倍。連隊一百多名戰士，從打眼、放炮、采石、破石、裝車到入窯、上煤、擺石、燒灰、出灰等十多道工序，戰友們很快掌握燒灰工藝。經過春夏秋冬的歷練，老鳳風趣幽默地說，我鳳鳴嶺在我家的鳳鳴谷，把咱們四連戰士變成了三種人：一是卸煤時的黑人，二是出灰時的白人，三是開山采石時的小泥人。我們變黑人時能感受到非洲兄弟的溫暖，變白人時能看到阿爾巴尼亞的燈光。變泥人時能看到盤古爺爺的滄桑。還說我們前一段伙食差時，放個屁是咸菜味，現在伙食好了，放個屁是蛋香味，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說起伙食，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那天是星期天，連隊改善伙食，炸油條外加肉包子，有個別戰士把吃剩下的油條和包子扔進泔水缸里，正巧被連長發現了。一聲緊急集合號，全連戰士集合在泔水缸前，連長先從缸中撈起油條和包子，用手擠出泔水，分給排以上干部每人一塊。老鳳二話不說帶頭一口吃下，并向全連戰士表示，要從我做起，珍惜每一粒糧食，堅決杜絕浪費……連干部分吃油條和包子的事，深深地教育了全連戰士。讓我從內心里對連長對老鳳十分敬佩。

“女兒擔心你的身體，一直沒買高鐵票，離聚會時間還有二三天，還去成了嗎？”老伴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原來問題出在女兒身上。這還能難著我們，網上不會訂票，我們可以去車站買呀。老伴眉頭緊鎖，還是擔心我的身體，女兒不給買車票，就意味著她不想讓咱們去。你若逞強去，萬一你心臟上的三個警衛員有一個失職走火咋辦？老伴的話明顯是要征求一下女兒的意見，然后去車站買票。那好，我給女兒打電話。電話打通了，是護士小王接的電話：“叔叔，俺主任正在做手術，有事我給您傳達一下。”我說：“手術后讓她給我來個電話?！狈畔码娫挘攘巳r還沒接到女兒的電話。我對老伴說：“你等吧，我去車站買票。她不讓我們去，你可以不去，我必須得去，就是這三個警衛員失守陣地，我也無悔無怨?！?/p>

“不要沖動，我們去之前，要聽一聽女兒的建議。明天再買票也不遲。”老伴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出很為難的樣子。她內心是多么想去鳳鳴嶺呀。1974年秋天，她和六位同學一起去風鳴谷到部隊鍛煉，體驗一下部隊生活。那時我已經在二排四班當班長了，老鳳已提升為連指導員。老伴她分配到我班。新來的大學生，不論男女同學都成為戰友們茶余飯后的新話題。青春期的我，看到漂亮的女生，真約束不了自己的心跳，所謂的坐懷不亂，凈是扯蛋。當時二排施工任務是采石。掄錘打釬破石塊，別說讓老伴她去掄錘，就是搬個小石塊，也顯得笨手笨腳的。我用譏笑的口氣對她說：“你長的好看賽天仙，干活采石你不沾，光給我們倒點兒水，不要動我錘和釬。生來你是富貴命，紅酥小手沒有繭……”幾句順口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天采石清理工地，把不能燒灰的碎石渣，裝車后倒到山下，一塊石頭絆著我的腳，重重地摔了一跤。左手劃破了，胳膊扭傷了，鮮血染紅了手面。連隊衛生員迅速給我進行了包扎。連長、老鳳都趕過看我，命令我回營房休息，并讓老伴她陪我下山。在回營房的山路上，當她輕輕攙扶著我的胳膊時，我的身體像觸電一樣敏感，她身體散發的芳香，隨風飄進我的鼻孔，甜醉了我的心扉。青春期的荷爾蒙可能是最有效的止痛劑，傷痛的感覺一點兒也沒有了。我仿佛能聽到她的心跳也在加速，感覺到她的體溫也在加熱，我和她的眼神里都充滿了期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入非非，腳步邁不開，神情忐忑不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幻想在腦海里徜徉。但，最終幾里地的羊腸小路，綠蔭幽徑，只留下她那句：“慢點走，還疼嗎？”和我那一句“謝謝你，不疼了”只有激情沒有擁抱的記憶。做夢也沒有想到，學生們二十天的實習生活結束后，我和老鳳同時收到了老伴給我的求愛信。信中很直白，非我不嫁。這事一出，我成了連隊的新聞焦點。說我走了桃花運，說我對她動了手腳，各種非議，撲面而來。我當時不知所措，就找老鳳，讓他做主。老鳳說：在連隊談戀愛，輕點批評教育，嚴重的要受處分。我一聽頭都大了，慌忙解釋，我們從沒有坐在一塊過，也沒有任何接觸，更沒有書信來往，何談戀愛？老鳳經過調查了解，總算給我平息了這場所謂的戀愛風波。壞事真的變成了好事，從此我和老伴開始了鴻雁傳書。直到1976年老鳳提升為副營，我提升為二排長，我和老伴在鳳鳴谷喜結良緣。老鳳特地趕到營地，為我們舉辦婚禮，成為我們的證婚人。第二年春天，老伴在鳳鳴谷生下了女兒。老鳳和嫂子特意從天津買一堆小衣服，來看望我們一家人。時光荏苒，彈指幾十年一揮而過。我從鳳鳴谷轉業后，老伴隨我從天津來到了河南老家。老鳳一直在部隊打拼，晉升為少將，幾十年沒有見面了，這次聚會能不去嗎？

自從女兒不接電話，到現在沒有一點兒消息。老伴對此已多服了一片硝苯地平。我只恨自己昨天聽了老伴的話，沒去車站買票。夜里看了幾次表，總感覺夜太漫長，天亮得太晚。晨曦早已微露就是不見紅霞。七月的天又熱又悶，天剛微亮，我就催老伴起床，一塊去車站買票。老伴說吃過早飯去。我說不行，馬上去，買了票回來吃飯。老伴這次讓步了。好吧，咱們現在就走。

剛開大門，迎面來了一輛白色轎車。老伴指著車，這不是女兒的車嗎？話音未落，車上走下來女兒和女婿?！鞍?，媽，大清早，你們干啥去？”女婿問道。

“我們干啥去，我們去車站買車票去。”我把對女兒的不滿情緒全部表現在眼神上。

“爸媽你們誤會了，昨天手術時間長達十多個小時，術后回話就太晚了，怕打擾你們休息，所以，今天一早我和志剛就來了。我們都請了假，孩子也安排好了，托二姑帶幾天。今天咱們一塊兒去鳳鳴谷，我給爸媽都準備好了應急藥。保證二老絕對安全。志剛開車，一千公里全程高速，一天就能趕到，我們可以提前見到鳳伯伯、王伯伯還有很多叔叔們。能和伯伯叔叔們敘敘舊，游覽鳳鳴谷，還能尋覓我童年的足跡……”女兒說話時，眼睛里盈滿了激動的淚花。

此時此刻，我的心里也裝滿了對老鳳和戰友們的思念，還有對女兒的歉意……

作者簡介：

馬長來，筆名喜來，回族。河南省作協、詩協會員，駐馬店市詩協副會長。1952生，汝南人。1969年參軍，1971年入黨。在196師586團四連，八年軍旅，喜愛詩歌。1977年復員后在駐馬店市回族食品廠任廠長，1991年調到駐馬店市第二造紙廠任銷售部長，2000年企改后任駐馬店市金馬造紙廠書記。2010年任駐馬店市喜來順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長。2012年退休。2015年在黃河出版社文匯出版社出版《夕陽情懷》喜來詩詞上下集《漱玉流觴》三本書。2019年榮獲《盤古懷》全國詩詞大賽優秀獎，2020年榮獲《朗陵杯》全國詩詞大賽一等獎，2021年榮獲《蔡洪坊》全國詩詞大賽二等獎等。2022年榮獲確山縣第四屆王奎山文學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