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生出一個樸素的夢想:買一座帶小院的房子,養上幾叢濃淡相宜的鮮花,兩人四季,暮暮朝朝。
一
許夏有時覺得孟深不可理喻,比如現在,他執意要為一盆茉莉的去留和她爭到面紅耳赤。
窗外正在滂沱一場豪雨。雨水在窗玻璃上匯聚成小小的溪流,隨風向湍急而去。間或從天際閃過幾道強光,照徹斗室,更添幾分劍拔弩張的意味。
許夏嗓門大,搶在雷鳴轟響前高聲宣告主權:“這是我的花,不許你扔!”
黃梅天,空氣里飽漲的水汽附著在孟深的鏡片上,堪堪擋住他凌厲的視線。從許夏的角度看,他的唇角揚起卻分明攜帶怒意:“你的花?”孟深連連冷笑:“你給它澆過幾次水?”
茉莉的花苞早已委頓,葉片也盡皆焦黃,露出細瘦的干枝。許夏視線游移,顯然中氣不足:“……關你什么事,反正你不許扔。”
“咚”的一聲,是孟深把花盆重重摁在桌上。隨后他抽了張紙,使勁擦干凈眼鏡。隔著兩片锃亮的方形玻璃,許夏甚至數得清他怒目切齒時睫毛顫動的頻次:“澆水、除蟲、施肥——我都認了。可是——”
孟深指著滿室狼藉,氣沖牛斗:“許夏你給我記著:地板上的頭發不會憑空消失,喝完牛奶的杯子不會自動變干凈,隔夜的臟衣服更不會自己跑進洗衣機烘干機最后乖乖回到衣柜里——這些事以后你不做,我也懶得再伺候了!”
說完他就拉開房門,一頭扎進如注暴雨里。
二
孟深其實沒多久就消了氣,但縮在兄弟家的沙發上,他還是梗著脖子哇啦哇啦解釋自己離家出走的合理性:“我就出差了三天!三天!”他幾乎捶胸頓足:“三天前才剛剛結出花骨朵,三天后居然全死了!”
茉莉誠然是許夏買的。有天晚上他們牽著手出門散步,不知怎么就溜達到了花市。沿街擺攤的奶奶急著收攤,把最后一盆茉莉折半價出售。許夏看不得老人家臉上的皺紋和焦急的神色,當下就干脆利落地付了錢。
奶奶對著她謝了又謝,許夏不好意思起來,順手就把沉沉的盆栽一股腦塞進了孟深懷里。
“整整四公里啊——就這么讓我抱了一路!”
兄弟背對著他打游戲,酣戰關頭,只肯施舍給孟深幾個含糊不清的語氣詞。孟深一腔哀怨無處傾訴,只好憤憤起身:“我走了……”
“等等,”兄弟起身指指門口的垃圾袋:“順路幫我把垃圾扔一下,謝了。”
扔完垃圾,孟深也沒忘提醒負責分類的阿姨小心垃圾袋里的玻璃渣。阿姨戴上厚厚的手套,笑瞇瞇問:“小伙子蠻細心,結婚了沒啊?”
孟深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首飾盒——如果沒有這場意外的爭吵,他本來打算出差結束就向許夏求婚的。
三
戒指款式是孟深偷偷翻了許夏的收藏夾后確定的,是他出差的S市售賣的限定款。
許夏曾經說過,沒有哪個女孩能拒絕“限定”二字的誘惑。上至名牌包包,下至街邊奶茶,孟深看她像倉鼠囤糧一樣把一個又一個“限定”搬進家里,一開始甚至覺得有幾分可愛。
變故在孟深一腳踢到地上散落的包裝盒時發生。他揉著自己筋骨俱裂的大腳趾,痛徹心扉地發現,原來“可愛”的代價不菲。
許夏是獨生女,自小被所有長輩寵著長大,異地上大學后才學會用洗衣機,工作后添置了掃地機器人,越發連掃把簸箕也不用碰了。所以當孟深小心翼翼提出是否該整理一下家里的雜物時,許夏只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那辛苦你啦!”
孟深看著女友真誠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氣,默默轉頭收拾起了五花八門的紙盒。
不辛苦,命苦。
就這么收拾了三年,孟深對所有包攬家務的女性產生了深深的共情,年節假日回到家鄉,總忍不住對操勞的母親噓寒問暖。孟媽媽不明就里,還以為兒子突如其來的懂事體貼是交往了女友的功勞,每每在他臨行時打包了各色特產,囑咐他一樣不落地帶給許夏。
孟深有苦難言,只好背著風干的雞鴨、提著時令的水果,穿山過海,風塵仆仆地回到許夏身邊,再馬不停蹄地烹飪菜肴、切好水果,端到她面前。
客觀公正來說,許夏也曾心疼他舟車勞頓,主動提出洗碗。但在摔了兩個杯子三個碟子后,孟深一把奪下她手里碩果僅存的飯碗,連哄帶騙地把她趕出了廚房。
憶起往事,孟深竟然沒忍住笑起來。暴雨來去自如,頃刻間又出了明晃晃的太陽。他的脊背被曬得發熱,所以抬腳往家的方向走去。
四
打開門并未見到許夏,連同那盆茉莉也消失無蹤。
家里像是被打掃過:地板上的頭發沒了,添了明晃晃的水漬;牛奶杯也沖洗干凈,擱置在水槽旁邊;剛剛結束工作的洗衣機響起歡快的提示音,孟深打開一看,各色衣服纏繞在一起,像一團發霉的麻花。
他擦干了水漬、歸納了杯子、再把皺巴巴的衣服抖擻干凈,懸掛晾起。做完這些事后門鎖恰巧被打開,回頭一看,是許夏捧了一大盆繡球回來。
花球藍粉相間,飽滿碩大。孟深認出,那是他曾經提及的“無盡夏”。
剛開始交往時總是濃情蜜意,孟深熱愛女友的一切甚至于名字。夏夜繁星閃爍時他們途經一大叢熱烈的繡球,緊扣著許夏的手,孟深沉浸在安穩熨帖的幸福里,突然生出一個樸素的夢想:買一座帶小院的房子,養上幾叢濃淡相宜的鮮花,兩人四季,暮暮朝朝。
他記得自己那時說,“無盡夏”意為“永恒的夏天”,花期從晚春到初秋,延綿不盡。
許夏摸了摸鼻子,訕訕開口:“你回來啦……這是什么?!”
孟深單膝跪在光潔的地板上,將戒指遞到她面前,無暇顧及自己連聲音都在顫抖:“許夏,你愿意嫁給我嗎?”
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許夏只是捧著花簇,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一直等到孟深的膝蓋傳來酸軟的疼痛感,才聽到自己女友弱弱的聲音:“……是因為我做了家務嗎?”
孟深哭笑不得:“是因為我愛你。”
五
許夏抬手欣賞鉆石流轉的光影時,不忘再一次謹小慎微地和孟深確認:“真的不是因為我做了家務嗎?”
“真的不是。”
“那……以后真的不用我再做家務了嗎?”
想到打碎的杯碟和亟待熨燙的衣物,孟深深深點頭:“真的不用。”
捕捉到對方長舒了一口氣,孟深又在瞬間板起臉色:“不過,你得把花照顧好。”
繡球花正當繁茂,但上一盆茉莉已經葬身垃圾桶,尸骨無存。許夏面露惶恐:“我能行嗎?”
從孟深的角度看,她長長的睫毛像春風度柳,拂過瀲滟的水面。他用力把她圈進懷里:“當然能行。”
反正,實在不行,還有他替她收拾爛攤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