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骨銘心地懂得了,往事雖不可追,而少年時的心動,勝似薔薇,只會永遠熱烈。
楔子
霎時,巨浪吞沃,甲板搖晃,似乎撥動了命運的齒輪。
腥咸海風(fēng)撩起她的卷翹鬢發(fā),人聲鼎沸里,他們的視線在這一刻事過境遷、穿梭微涼年歲交織一起,不偏不倚,一眼余生,一瞥經(jīng)年。
(一)霧氣升騰,漫溯天際
“大霧四起,偷偷藏匿,我在無人處愛你。大霧散去,人盡皆知我愛你;穿過風(fēng)雨,小心翼翼,害怕驚擾你,你是否也能,感受我呼吸……”
李云闕將耳機里的音樂聲調(diào)到最大,幾乎到了刺穿耳膜的效果,才堪堪把外界嘈雜屏退。她抬眼望向前方,晨曦突圍厚云,掙扎到最后也沒能噴薄而出光亮。蔭翳的蒼穹登時被撕開一道口子,縫隙處似乎正透來諱莫如深的目光,立于站臺前的她與之對視良久,直到公交車減速抵達。她踏著那雙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棕灰靴子上車,隨著絲絲黏膩聲,泥腳印被均勻地抹在每一階面上。
上了車便伸手抖去兜帽沾著的水珠,徑直掠過成群討論菜價的老人,抱臂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她酷愛孤僻的角落。
轉(zhuǎn)頭時,窗外氤氳在朦朧大雨之中的城中風(fēng)物疾馳而過,遠處高樓林立,霓虹燈與廣告牌頹然耷拉其間,車身穿過犄角旮旯,道路旁店鋪招牌摧枯拉朽地晃曳著,搖搖欲墜。
她白皙的下頜從帽檐探出來,映在窗戶上——她在復(fù)盤,復(fù)盤這個她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在這一天里送來的致命暴擊。
電話鈴聲掐滅了她的思緒,“您好,請問需要親人送葬服務(wù)嗎,我們……”
“不需要?!崩钤脐I摁滅了電話,她已經(jīng)極為好心地替那個女人火化了遺體。 她還記得那女人生前做的些“出息”事,到了黃泉之下還要蹬鼻子上臉了求些棺材費,李云闕只能送她二字——免談。
不過總有電話來推銷火葬場一條龍服務(wù),似乎都在無聲告訴她——你媽媽去世了,你要花錢盡孝。
說的正是她過世的媽媽——那個一輩子把男人奉如神明的女人,最后是被男人欠下的賭債給活活壓死的,死后還不忘用這筆黑債給她女兒添堵。
窗外的風(fēng)絲絲颼颼襲來,李云闕兀自挽起手腕的袖子,幾條觸目驚心的刀痕在泛著血瘀,每一絲痛都在叫囂著,都在重復(fù)著施暴者說的話——你媽媽欠債了,你如果不還就等著完蛋吧……
死了娘,還繼承了她那一屁股債,這叫禍不單行。
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屁事集結(jié)成一張磨砂紙,將李云闕眼底的希冀像死皮一樣地磨去,傷口被磨得刺辣辣的,李云闕感到胸口就快要炸開。
她暗罵幾聲權(quán)當(dāng)消解情緒,然后隨廣播播報聲插兜下車。她插兜走進了一處叫“蓬蓽文化”的公司——這個名字頗有來頭,老總叫做盛輝,合起來便是“蓬蓽生輝”。
說起來,她是盛輝引薦過來的。
到了大廳,她揭開黑色衛(wèi)衣帽,那張極耐看的臉蛋露了出來,嘴唇微抿,還小幅度地顫了一下,眼梢處暈染一顆小痣,蔓延而上是微微上揚的眉骨,她的風(fēng)塵仆仆里摻雜了瀟灑不羈,到底還是掩蓋住了流浪經(jīng)年的痕跡。
“誒,你就是云闕吧,我正等你呢,”倚靠在前臺的女生看到她忙迎上來,那人個子小,比李云闕整整矮了一個頭,說話還帶著夾子音:“老板給我看過你照片了。”
“你先跟我來吧?!币娎钤脐I不回答自己,夾子音悻悻揉了揉鼻頭。那是李云闕第一次走進辦公室,有些小心翼翼。
以前在風(fēng)雨搖曳的自己怎會想到多年后會過上這般“像模像樣”的日子。
“我們組長出差去了,暫時就由我給你安排工作?!眾A子音辦事幾乎是面面俱到——只不過,說是安排工作,李云闕一天下來除了端茶倒水就是出去買小零食,那臺屬于自己的電腦都還沒來得及開過機。
不過這樣跑腿的生活很快就被摁下了暫停鍵。那位傳說中的組長回來了,他穿一身黑風(fēng)衣,兜了一身風(fēng)跨入玻璃門,那時李云闕正捎帶了幾杯咖啡,看到他時表情錯愕。
李云闕倒吸了一口氣,化成唾液咽了下去——那雙漠然雙眸像一口深不見底的老井,要把自己吸進去。
她想,很眼熟,像極了一個人,她卻半天說不上來到底像誰。
“你就讓她做這些?”那人的聲音戳破歲月的泡沫傳來,如他長相那般清冷,墨如鴉羽的碎發(fā)墜在額前,擋不住雙眼的凌厲鋒利,瞇眼掃過每一杯咖啡,薄唇輕啟,“這跟吃白飯有區(qū)別嗎?”
“她不就是來……”夾子音后半句話被男人箭鏃一般的目光給截斷?!伴_會?!苯M長言簡意賅。
李云闕第一次開會,沒什么經(jīng)驗,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那么像吃白飯的,她攤開筆記本,遲遲動不了筆——什么都該記,但堆在一起,她就不知道該記什么了,坐姿端正如小學(xué)生,眼神徑直落在演示正模板的人,他胸前吊牌上的字—— 陳卻,營銷組組長。
她轉(zhuǎn)著筆,百無聊賴地隨著他一舉一動而游離轉(zhuǎn)移,最終停在他疏淡溫良的眉眼上。
“李云闕。”那人陡然開口,霎時揪起了她的神思。后者抬起眼瞼定焦于他, 陳卻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一沓紙遞到眼前,末了道:“就由你負責(zé)音樂這一塊,還有誰有意見嗎?”陳卻說完這句話時明明聽到了人群騷動,卻沒有留提意見的時間,“沒有就散會。”
音樂,音樂……
李云闕屏退外界人聲,拿起那份工作合同顧自想樂道,音樂,那可是她的強項,當(dāng)年她就靠這個吃飯,雖然成天有上頓沒下頓的。
她抿唇出了門,向來不外放情緒,開頭的慌張與現(xiàn)在的激動都沒有外露半分。
不幸的是,這一層“音樂”與她所熱愛的那個大相徑庭——在這里,她需要搜集資料,做模板,然后干一些與曲調(diào)弦音無關(guān)的打字事務(wù)。
那天傍晚,她是最后一個出公司的,然后揉著酸疼的眼睛步入“時歲”酒館
——她在那里駐唱有個半載了。
暖色壁燈忽明忽暗,臺下有人用搖擺的身軀附和曲調(diào),有人陶醉在曖昧的氣泡里,眉目神情都洇在酒杯里。
李云闕慵懶地坐上高架椅,兩條大長腿散漫地擱在橫欄上,一曲終結(jié),她睜開眼,及肩的黑發(fā)被吹起,她撩開鬢角碎發(fā),緩緩睜開眼,尚且還在曲聲之中的眼眸被盛輝的身影占據(jù)著。
“可以借用一下你嗎?”
他屈身看著李云闕眼中水霧,后者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后退,好在背后撐開一股力量把即將落下的她兜住,往前扶了一兩下,便十分有分寸地松開了。
“謝謝……”李云闕看向伸出援手的男人,眼角微縮,下意識地叫了句:“組長?”
盛輝也才注意到陳卻站在眼前?!靶£??真意外在這會見到?!?/p>
“盛總好?!标悈s退了半步,憑借疏離的氣質(zhì)自動與周遭劃開界限,李云闕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他身上——那頎長身姿如劍,著黑色襯衫緊扎褲腰,胸前處起起伏伏,胳膊處肌肉勻亭規(guī)整,手腕青筋凸顯,睫櫳垂落時顯得卷密……
而那雙眼眸,依舊清淡,掃到李云闕身上,即使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秒,后者也感受到了一種意味不明。
二人本在寒暄,盛輝忽然提到她。
“最近出差事情多,還麻煩你多照顧下她,”盛輝的手欲搭上李云闕的肩膀,后者堪堪躲開——她不習(xí)慣異性的肢體接觸,他訕訕收手問她:“適應(yīng)得還好嗎?”
李云闕朝座席一拱手,請他倆過去,一面回答都挺好的。
她當(dāng)然不會說有的人在自己背后說三道四——一天她回來取忘拿的東西,便聽到夾子音拉幫結(jié)派,“不就是靠潛規(guī)則上位的小白臉嗎?話說盛總怎么會選她啊,窮酸窮酸的,還沒學(xué)歷……”
那些話確實在李云闕心底扎下了或深或淺的窟窿——但她明白,進入這個人生地不熟的行業(yè)就像是一個猛子扎入深水池,她大概率會一頭撞壁,但她不想放過藏在池底的利益,所以奮不顧身,無所顧忌,還債恢復(fù)自由身是她當(dāng)務(wù)之急,她不喜歡欠別人。再者她媽欠下的錢,奮斗個十年大抵就能還干凈。
盛輝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找得到地方住嗎?如果那些人再找上門來你就給我打電話?!?/p>
“其實你也不用……”李云闕幾乎是一望便觸及對方瞳孔處蒙著的一層情絲,愣了一下,她不想跟盛輝再在感情這一件事情上糾纏不清了。很多年前,他們都還是街頭小混混,懵懂地牽著手談過一段荒謬至極的戀愛。不過早就是過去式了,再次相遇,盛輝已經(jīng)幫自己太多,她暗自發(fā)誓,現(xiàn)在所接受他的所有恩惠,她都會在以后一一還清,到現(xiàn)在為止這些很重了,所以說,她不能再欠更多了,會還不完,“那個……”
她真害怕下一秒盛輝就要提議他們重新開始,將年少時那一段沒頭沒腦的戀愛進行到底,于是乎,她下意識地揪住了本是旁觀者陳卻的衣角,她抬起眼瞼,他垂眸不語,視線交錯之間,后者立馬接收到她眼底稍許的慌張。
“組長,你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矯情,但李云闕相信,這句話必定可以轉(zhuǎn)移盛輝的注意力,“你覺得我剛剛唱的歌怎么樣?”
她不指望陳卻有任何回復(fù),只希望趕緊把視線從自己與盛輝身上轉(zhuǎn)移。哪知道半晌,陳卻竟是回了句。
“好聽?!?/p>
(二)暮色四合,他們相向
陳卻的聲音有些啞意,卻莊重認真,說完便轉(zhuǎn)頭,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同盛輝聊了幾句,李云闕見狀便腳底滑油溜回了臺上。
之后幾日依舊是煙雨迷蒙,她照舊準(zhǔn)備最后一個回去。
暮色四合,她望向窗外,玻璃上映著自己稍許訝異的樣子以及……組長?“你還沒走嗎?”她回頭去看陳卻,后者似乎在那站了有一會兒,他愣了須臾便兜身走來。
“還有什么沒完成?”他不答反問?!靶畔⒂悬c多,有些還沒查到。”
“都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直接問我?!眱扇烁鲌?zhí)筆記本電腦,相顧無言。
偶爾李云闕會提出一些低水準(zhǔn)的問題,陳卻回答得條理清晰、幾乎是連帶著旁的一起傳授,前者第一次感覺到學(xué)到東西了。
驀地,李云闕伸出那雙舊靴子踩著桌底那一堆廢紙,當(dāng)音箱那般跺著。滴答答,滴答答,隨著雨點節(jié)拍。
不過,那音箱似乎有點動靜,咦——腳底一陣漏風(fēng)。
她往桌下看去,那一堆廢紙早已不見蹤跡,剩的是被自己踩到的鞋——不是陳卻的又是誰的?
這節(jié)奏是什么曲子?后者不置可否,緩慢抬起眼瞼,那雙眼眸含著霧氣,李云闕咽了口口水,準(zhǔn)備把腳往回縮。
“先別移走,”陳卻的腳仍是沒動,用下巴點了點她鞋底的位置——那雙老靴子真不爭氣,鞋板掉下來了。
“先拿東西墊著,”他就著自己被踩著的腳,往后伸手,腰肢后仰,肩胛骨便凸起,顯得整個人禁欲不可攀,他疊了幾張打印紙,丟到李云闕腳邊,“等我會兒?!?/p>
他偏頭抻脖頸,那青筋與喉結(jié)交織的場所從黑襯衫領(lǐng)口露了出來,這要是換做夾子音她們,早該口抱拳頭尖叫了,但這類場景對于在大潤發(fā)殺了十年魚的李云闕來說還算能自控,她僅僅抿唇扯開視線,腳尖墊在那幾張紙上,陳卻默不作聲地站起來,俯仰之間,一雙新鞋置于跟前。
“這……”
“我妹的,借你穿一晚上?!彼犻L身影落了下來,將李云闕與窗臺圍成了個幾何圖案。
說是借一晚上,李云闕再還的時候,他卻沒伸手去接了,只扯開話題,“音樂選好了嗎?”
“由我選?”李云闕摩拳擦掌,終于到她熟悉的領(lǐng)域了?!安蝗荒兀俊标悈s轉(zhuǎn)身看她,“不如選那首,微涼?” “?。俊崩钤脐I微愣。
“不是你的歌嗎?”
李云闕懵然拿著那鞋盒又出了辦公室。微涼,那是她早年的獨創(chuàng)歌曲。
那段不計后果的年華里,她時常在街頭亂晃,把跟幾個兄弟組一個臨時樂隊看作一生的工作,微涼這首歌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陳卻他竟然聽過嗎?
如是想了一會兒,李云闕再忙起來時又把這件事拋之腦后,將這首歌的高潮部分截取出來——剩下的多少有點青春傷痛,與營銷目的調(diào)性不符。
那幾天,陳卻都會默不作聲地留下來——兩個人萍水相逢,每次的話題都很玄學(xué)地從天轉(zhuǎn)移到地,沒有邏輯,但足以打破尷尬。出乎意料的,不知不覺間,二人甚至熟稔了。
他們偶然談?wù)摰酵甑氖虑?,李云闕才知道陳卻和自己是初中同學(xué)。
“我當(dāng)時經(jīng)常翹課,對班上的人也不甚了解?!薄澳青従右膊涣私??”陳卻這句話讓她嗆了幾口水。還跟他是鄰居?
“怪不得我覺得你一見如故,那你豈不是知道……”
后半句話被風(fēng)吹散了,李云闕終究選擇緘口不言,那是一段關(guān)于自己母親的事情,不管陳卻知不知道,反正時事已過,就算翻了篇。
等到音樂完成的那一天,李云闕交了七七八八的表格,收拾行囊步行到酒館門前——誰知,它竟是關(guān)門了。
(三)鳴笛聲響,酒入愁腸
它一落鎖,也把李云闕的心給關(guān)上了。
沒有人通知她,在她困厄還債的路上會伴隨重重風(fēng)云,而這一層風(fēng)云竟跟音樂有關(guān)。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那條被垃圾熏得臭烘烘的道,流浪狗來蹭她褲腳,后者卻沒再有興致逗趣。
如果說,這算是心靈創(chuàng)傷,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在她傷口上猛地撒鹽了——她的房東要收回那間小屋。
命運就是這么多舛,走過那一條臭烘烘的垃圾巷口,想著,今晚就在這睡吧,然后,她軋馬路去了。
拿著幾聽最便宜的啤酒,精打細算了好一會兒,還是買了一包煙——戒了好久了,再將煙嘴伸進來時,冷不防被煙嗆了幾下,悶著一口酒咽下,幾乎要咳到地老天荒。
老天爺貼心地給她準(zhǔn)備了個對酒人——當(dāng)那道凜冽身影出現(xiàn)在自己跟前時,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陳卻啊……”那人熟稔地坐在她旁邊,看著車水馬龍世界,緩緩“嗯”了一聲。
“我好倒霉。”李云闕說著卻干笑了起來?!傲牧??”
他們沒有邊界的聊天內(nèi)容湮沒在喧囂人間,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關(guān)于童年的話題從辦公室延續(xù)到現(xiàn)在。
陳卻聊到自己小時候被母親鎖在房間里寫作業(yè),樓上傳來縹緲而來的吉他音樂,聽到這,李云闕紅著臉頰舉起雙臂,說道:“是我彈的!”
那個姑娘當(dāng)時很自由,活得灑脫,活得完全是他羨慕的模樣,逍遙自在,那才是真自我,陳卻不敢想象,也不敢逾矩,他的人生走到現(xiàn)在可以說都在他媽媽的控制里。
后來某一天,他聽到樓道里傳來爭吵,當(dāng)時李云闕背著一袋行李摔門而去, 而后門又被打開,一個罵罵咧咧的女人走了出來,她眉眼之間都和李云闕有著如出一轍的氣質(zhì),“你這又是鬧哪一出?”
樓道里議論聲此起彼伏,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都為這對母女的爭執(zhí)讓步,那灑脫姑娘回頭,陳卻從樓道里探出頭來,看著她沖她媽喊著:“你有點骨氣好不好,天天帶男人回來,男人長男人短的,我一點也不想跟你過了!”
“那你要去哪?”
李云闕當(dāng)時想了一個極其矯情的詞語——“逐夢”。我要去逐夢!你這個男人的附屬品,休想攔著我。
后來,她成了小混混,游走在大街上的那種,但她不收保護費,她只就地開“演唱會”,沒什么觀眾,陳卻每次都會來,悄悄地站在角落里,手里攥著偷來的鑰匙,聽完這一曲,他還得會牢籠里去,那首微涼的悠揚曲調(diào)繞梁三日,悄然之間在他的夏季里泛濫成災(zāi)。
“我記得,你說過要去逐夢?!标悈s望著他們倆的影子逐漸靠近,心下一緊?!笆前。ブ饓?!逐夢半生,歸來仍是個窮光蛋!”
兩人皆是一笑,頭不經(jīng)意之間靠在了一塊,車流穿過,他們恍然分開。鳴笛聲忽遠忽近,又好像在光年之外。
她又聊到那段漂泊史,就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連與盛輝的感情史也咕嚕滾了出來,說到這,她嗤地笑了,“我們當(dāng)時都太年輕,想得太少,談了一段根本不可靠的感情?!?/p>
“我跟他啊,還是當(dāng)朋友比較合適?!?說完她伸手去撈身旁的酒——未果。
被陳卻擱置在另一頭了,她抬眼與他對視,“怎么放你那邊去了,我還要喝呢?!?/p>
說完就俯身去夠,腳尖點著泥濘,摩托車呼嘯而過,她的發(fā)絲掃過陳卻的肩膀,熱氣一下子蔓延到后者舌根,像是有千萬條魚鱗撩動心弦,一時之間,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喂……”他良久才反過神來,轉(zhuǎn)身去制止李云闕,冰涼的手指碰到她的,沉聲道:“少喝點。”
“正說到情傷呢,借酒消愁?!彼槌鲎约旱氖种?,感到被他碰到的地方隱隱發(fā)燙,她摸著耳尖,那里竄上一抹紅色。
“最后一瓶,”她手指亂擺著,最終卻是比了個“耶”。
陳卻被她逗樂了,眉頭一挑,摁著后肩胛骨忍著因笑而生的腹痛,“一瓶啊,別耍賴?!?/p>
“所以說,”過了一會兒,空氣安靜下來,他接續(xù)她的話題,“你覺得愛情是不可靠的,像泡沫那樣?”
“是啊,像泡沫一樣,一觸就破。”她回復(fù)完還哼了一兩句,“全都是泡沫,只一剎的花火……”月光灑過她側(cè)臉,陳卻直直盯著她。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泡沫也在不斷冒出來呢?”他大喇喇地撐著長腿,鎖骨從襯衣領(lǐng)口露了出來,他轉(zhuǎn)頭與她正視,兩個人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起,像是飛蛾撲火,像是撞到南墻,各自回避。
“你說的這話什么意思……”李云闕支支吾吾的,手里的易拉罐不經(jīng)意間被扯變了形。
這時候,鈴聲劃過片刻安好,陳卻看了一眼來電人,默不作聲地蹙了下眉,示意自己得接個電話。
得到許可后,他摁下了接通,對面一陣女聲響起,是溫柔的,有點撒嬌之感。
說了一大堆,總結(jié)下來就是邀請他出去玩。
“你要走了嗎?”陳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竟然在李云闕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不舍。
后者指著他漸漸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說道:“你朋友找你誒?!?/p>
“那你等一下?!彼龥]等陳卻回復(fù),顧自在身上找東西——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幣,鉆到陳卻手心里,“謝謝你聽我倒苦水?!?/p>
你拿著這些錢走吧,我們兩清了。
可陳卻偏偏不跟她兩清,他兩根手指夾著那張紙幣,神色被月光渲染韞色,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微揚起,碎發(fā)隨風(fēng)張揚,那雙眉眼透過晚風(fēng),刺開一層又一層的霧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薄唇輕啟——“我不走”。
(四)興逢喜事,霧氣消散
那一天,天際忽地冒出一束曙光,李云闕甫一從會議室走出來,收獲的掌聲還沒從耳邊消散,夾子音便追上來朝她豎大拇指,“你這首歌太好聽了,有種爛片出……”
爛片出神曲?“呸呸呸……”她沒說完,自顧自地糾正著,“咱們宣傳片做得也是一流,神片出神曲才對?!?/p>
“之前沒看出來,你真的是這個?!?/p>
她比了個大拇指,陽光流溢成河,花團錦簇的時刻,李云闕卻是失笑。
“我不過是個吃白飯的關(guān)系戶,哪里值得你這么夸獎?”李云闕輕飄飄一句落下,夾子音后覺不對,收起大拇指,眨眨眼訕訕走了。
話說禍不單行今日行,福無雙至今日至。
李云闕算是感受到了,特別是在簽?zāi)且患埡贤瑫r,對方是某音樂公司的星探,想培養(yǎng)她作為虛擬歌手出道——她感覺自己離還完債兩袖清風(fēng)又近了一步。
“恭喜。”陳卻到頭來只祝福了這么一句,但往往最深切的不需要千言萬語。李云闕有點舍不得,她站在“蓬蓽公司”樓下,一個月前她還是個小透明,現(xiàn)在她卻已經(jīng)成為有潛力的小透明了,多大的進步啊——望向同樣站在大廳內(nèi)注視自己離開背影的陳卻,他深諳世事的雙眼透過人聲鼎沸直戳她的心扉。那一剎那,大概是哪根筋壞了,她冷了二十余年的心毫無顧忌地發(fā)燙,撩燒,肆無忌憚地炸開了花。
她在這間公司里的經(jīng)歷即將爛尾,爛尾得莫名其妙,而又欣喜若狂。
可那封寫好的離職信又被封上了口,爛尾計劃泡湯,她決定兩邊兼顧,她放不下一些東西,她把那種東西與陳卻關(guān)聯(lián)起來——他像是個知心者,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生才遇到的,如果就此告別,她今后還有什么理由靠近他,沒有了……
“怎么還留下來,這不是你喜歡的工作?!标悈s坐在那張皮椅上仰頭問她,少女眼里泛著微光,誰也不清白,誰也不算兩袖清風(fēng)。
“誰說我不喜歡?!?/p>
李云闕粲然一笑,望向落地窗外萬千世界,“還有啊,下一個項目是什么?”
(五)繾綣溫柔,時光擱淺
忘了哪一天的慶功宴,她喝多了,卻留了一根神經(jīng),能感覺到搭著陳卻肩膀的手酥酥麻麻,毫不自然。
“陳卻啊……”她一路上起興了好幾遍,每一次都是疾疾無終。
“你還好是女的,不然到古代得當(dāng)太監(jiān)?!标悈s鼻尖嗤出涼氣,偏頭看她。意識到他在笑話自己,李云闕悶氣白了他一眼。
最終她站在一樓的陽臺上——那還是陳卻替她找的地方,后者站在燈光下, 摧枯拉朽的光亮拉扯著他側(cè)臉,他們在晚風(fēng)里四目相對,各自沉默。
“你怎么不走???”
陳卻撓了撓頭,半晌挑眉回答道:“倒了那么多苦水,你還沒交錢。”“那我不愁了,我有錢。你等著,我把上次那雙鞋的錢一起還你……”李云闕嘟著嘴卻沒有半點不高興,是唱著蹦著去的,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留了條短信,說是自己還有事。
后來她從人們口中得知,那剩下半個夜晚,陳卻都在陪一個姑娘。她還聽說,那姑娘姓江,名雙玲。
她還聽說,江雙玲是個博士生,與陳卻關(guān)系不一般。
“那個誰又送了花來吧?”
“你說江雙玲吧,他倆在交往了吧?聽說他們家里好像也挺支持的?!?/p>
有人拍著她肩膀,激動道:“哪里只是支持啊,我上次聽到組長他媽都在叫他多陪陪那個誰,說是要多促進感情,家長都見了,結(jié)婚不遠啦!”
“嘖嘖嘖,對比起某人還在倒貼……”“誰啊誰啊?賣什么關(guān)子??!”
“還能誰,那個紫薇星唄,才唱了一首歌就被網(wǎng)絡(luò)捧上了天。你們說她為什么不走,還不是因為暗戀組長……說來我上次還看到她偷拍組長?!?/p>
一時之間,李云闕感到喉嚨干涸,怎么吞咽都不足以彌補心里面的荒漠化。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有種在海邊溺水,而唯一的浮木都被風(fēng)吹走的無力感,她逐漸陷入深淵,在黑暗里抬不起頭。
她從眾人談?wù)撝泻鋈灰庾R到,自己依賴的陳卻已經(jīng)名花有主,而自己就像個菟絲子一樣,孤注一擲地,不問歸期地,死乞白賴地,無所適從地……
跟她母親一樣。
把男人當(dāng)做依靠,最終注定被這種可笑的信仰與依賴活活砸死。為了一個人搖擺不定,這不像她;被男人束縛住,這不是她。她望著天,站在手可摘星辰的地方,卻抬不起頭。
(六)相背而行,各自安好
沒有人知道李云闕為什么又突然離職了,只知道她在虛擬歌壇上大放異彩,直播、演唱會,哪哪都沒落下。
而陳卻始終孤身一人。那天其實是他收到醫(yī)院來電,所以只留下一條短信便匆匆走了,哪知會是永別。江雙玲將他帶到病房內(nèi)。
母親皓首干瘦,拉著自己的手流淚。
他很少覺得天塌下來,一貫的諱莫如深在母親面前也化作懵懂無知,對死亡的恐懼轟地占據(jù)了所有大腦。
“以后我不在了,就讓雙玲陪著你,嗯?”她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么就癌癥晚期了,頗有交代后事的意味。
“媽……”
陳卻沒回答她,他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沒有翻過墻頭翹過課,沒有和父母鬧得撕心裂肺輟過學(xué),他只是從母親的懷抱里走到母親的枷鎖里,在她規(guī)定的導(dǎo)航線路里,像冰冷的齒輪那般嘎吱嘎吱轉(zhuǎn)動著。
可他望著那條航線逐漸斷了,方向模糊,像是到大霧里。
而母親最后的指引卻是到了江雙玲身上,陳卻望著后者,她淺笑,他半晌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是怎么消化李云闕要離開的消息的,總之肝腸寸斷,喝下二鍋頭,整個胃都火辣辣的,像是要把過去曾經(jīng)與現(xiàn)在的苦水都倒出來,可能接收這些苦水的,只有那個冰冷的垃圾桶。
他給多少錢,垃圾桶也不會說話。
他有點想她了,他還沒有跟她解釋清楚——江雙玲幾次邀請他出去玩,他都拒絕了,包括送花,他也還回去了,拒絕的話很重,也說得很清楚。
陳卻后悔還沒告訴李云闕,他喜歡她。他有點……在既定軌道上忘乎所以了。
(七)
很多年都在回味這段沒有說拜拜的告別,舌尖都泛上層層酸味。再后來,他偶然得知她去國外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半夢半醒,反復(fù)翻動身軀,心里不減反增的妄想逐漸溢出來,被月光照得分毫畢現(xiàn)。
而她的坐標(biāo)也在一瞬間點燃他身體里的腎上腺素,買完機票后,他忽然釋懷了。
他刻骨銘心地懂得了,往事雖不可追,而少年時的心動,勝似薔薇,只會永遠熱烈。
而她的灑脫,永遠被他銘記著,他想抓住,然后鉆進那一層鋒芒里。那一天,他下飛機登上游輪,李云闕開的酒館便映入眼簾。時歲。
與那家倒閉的酒館同名。
他望著招牌上那兩個白描大字,下面是一串英文。
望眼欲穿——他幾乎能想象李云闕坐在里面彈著吉他唱歌的模樣。
“時光微涼,我們正當(dāng)年少,不懼歲月長,不論長短倉惶,做龍的馴手,尋彼方榮光……”
她后來唱了很多歌,陳卻還是最喜歡這一首微涼。
霎時,巨浪吞沃,甲板搖晃,似乎撥動了命運的齒輪。
角落里走出一個女人,腥咸海風(fēng)撩起李云闕的卷翹鬢發(fā),人聲鼎沸里,他們的視線在這一刻越過境遷、穿梭微涼年歲交織一起,不偏不倚,一眼余生,一瞥經(jīng)年。
他驚艷了她的時歲,但這一層波瀾起伏,他苦心經(jīng)營了多久?
陳卻走在她的影子里,十余年,終在一朝如破冰般與她并肩。那時候她還在想,他出現(xiàn)得恰如時分,恰到好處。可她不知道所有的“萍水相逢”不是命運,不是玄學(xué),而是他這些年替她世事洞明,替她霧里看花,替她淌過歲月山河,最后看著她超越自己的背影不敢脫之于口的一句——“我喜歡你?!?/p>
可這一聲喜歡,遲了太多年。
行業(yè)風(fēng)云中的潮起潮落與信風(fēng)來襲都如此刻骨銘心,以至于李云闕不善言辭的曾經(jīng)都剝落了,她下意識便露出了深諳世事的笑容。
他們相視而笑,像成年人一樣。
霧散了,所有的誤會卻也就此消散,他們都沒再像少年時那般別扭,褪去了稚氣,彼此都更加輕狂,都是落拓的成年人。
他們的步履清晰,邁向微涼的方向。
陳卻那行云流水的人生遇到風(fēng)而凝滯住了??吹剿L(fēng)止而他心跳難停。
(尾聲)
很多年后,那雙屬于陳卻妹妹的鞋子還在李云闕家里的角落,沉寂在其上的灰塵在和煦陽光里散落滿天星。
她把黑債、把欠盛輝的都還干凈了,唯獨陳卻那一份,她連還的機會都沒有。
也好,留一點白,摯愛到天明。
此間光陰不可追,少年,逐夢歸來仍是少年,晚風(fēng)依舊是晚風(fēng)。霧氣一散, 天微涼。倦鳥歸林,叛逆的人回了家,燈光下,誰的筆尖又落了她的名字,誰又以誰的名義寫下暗戀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