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納：視覺浪漫下的自我表達

[摘 要] 透納作為西方風景畫的先驅，開創了通過光影表現情感與思想的先河，即在視覺浪漫下進行自我表達。從場域與形式兩大主體視角看，視覺浪漫與自我表達之間存在著天然聯系，透納通過具有浪漫色彩的視覺感受進行自我表達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聚焦至透納的個人能力與外部條件后，視覺浪漫下自我表達的實踐的可行性也由此解構，其知識水平、情感知覺和生活經驗為其浪漫色彩的創新、自我內涵的豐富予以能力上的支持，而彼時的社會環境下，工業化發展迅猛，創作環境較為自由，思想啟發程度加深，均使透納能夠進行視覺浪漫下的自我表達。在具體的自我表達過程中，透納對于浪漫主義創作技法的運用是一個不斷精進的過程，并對后世印象派產生重要影響。

[關 鍵 詞] 視覺浪漫；自我表達；透納；風景畫

一、引言

無論是西方的風景畫還是中國的山水畫，最終能夠從人物畫的背景中脫離出來，獲得獨立的審美價值，都與藝術家情感的蓄積與表達息息相關。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一生躬耕于風景畫，作品的流動感隨其生活經歷的豐富和繪畫技法的精進不斷增強，以飽滿的視覺浪漫效果傳遞出富有革命性的強烈欲望，實現了自我表達場域和形式上的拓展。

（一）自我表達的空間場域：視覺感受

列斐伏爾強調空間的本體性，將“藝術家、作家和哲學家視野中的想象和虛構空間、各種象征性的空間”定義為“生活的空間”[1]。故在自我表達的空間場域中，我們特別地把藝術家所常用的生活空間作為分析的主要領域，即探討繪畫為自我表達所提供的生活空間。

18世紀末19世紀初，繪畫構建起人們進行自我表達的新場域，再現式藝術逐漸受到人的情感的介入，在寫實的同時，注重額外的情感表達。

另外，當時藝術家的地位相對較低，被歸為工匠，從事著為上流人士提供服務的工作，其作品需要滿足他人需求，自我屬性弱。因此，過去的繪畫無法為自我表達提供空間，但繪畫本身所具有的主體特性，決定了其存在滿足自我表達的本質條件。控制藝術家的人無法對藝術作品實現直接且全面的控制，而藝術家掌握特定知識，有能力直接決定作品的具體內容。一旦外界束縛有所松動，繪畫自然會成為一種進行自我表達的絕佳途徑。甚至這種自主繪畫權的來之不易，使得畫家更加致力于獨立的創作過程，放大了自我表達效能。

同時，隨著工業化進程急劇加速，人們所關注的客體不斷聚焦，審美需求日益多元化，對于裝飾性藝術品的需求增加，畫家的戶外寫生技法也逐漸精進，整體生活空間趨于擴大。

（二）自我表達的具體形式：浪漫主義

浪漫主義本身強調自由個性，與自我表達的目標不謀而合，因而成為藝術家進行自我表達的主要形式。視覺浪漫多采用象征、夸張等手法，以拓展色彩的表現力，實現對現實的超越，批判當前形勢，向往理想世界。

第一，浪漫主義繪畫的創作題材通常受限較少，畫家擁有足夠的自由想象空間，即廣闊的自我表達平臺，而題材的選取通常又來源于藝術家個人的生活經歷，從自身出發所傳達出的情感則更真實、直接。第二，浪漫主義將一切具有藝術表現力的人或事視為“美”，美學形態更自由，為自我表達提供了豐富的載體，活潑的構圖布局、色彩選取和筆觸把控無一不彰顯著情感個性化的自由表達。第三，藝術家的思想和意志在浪漫主義繪畫中體現得更明顯，對自然的崇敬、對社會的反思激發了畫家的革命精神，這便成為沖破桎梏進行自我表達的內在動力。

透納正是以重視覺感受的風景畫領域為表現介質，借助強烈的浪漫色彩，通過具象的繪畫技巧向外詮釋，構建出自我表達的畢生之作。

二、自我表達的基礎條件

視覺浪漫下的自我表達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內外二重動力共同作用才能促成。透納既擁有“知”“情”“意”三種內部能力，又恰好與經濟、政治、文化等外部因素相協同，方才得以激發作品中濃郁的自我表達。

（一）內部能力

1.知識水平

視覺浪漫下的自我表達需要藝術家對藝術創作具有高超的知識水平。

透納年幼習畫，其作品很早便進入藝術市場進行售賣，這為他形成對藝術產業鏈的全面認知提供了基礎。14歲時，透納進入英國皇家美術學院學習，其間，他從未否認自己與生俱來的稟賦，形成了明確的自我認知，并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極限，由此更重視通向目標不可或缺的勤奮，即使是那些聊以為生的畫作，也投入全身心的專注。

此時透納對于自我身份的認知水平已經遠超常人——以畫謀生并非玷污藝術家之名，畫商稿并非自降身價，他既沒有自持清高，又不甘于一生均委身于他者，于是堅持在自我批評中通過繪畫作品進行自我表達。

2.情感知覺

敏銳的情感知覺讓藝術家有能力體察他者情感，并進行總結內化，產生出對于自然、生活更具代表性的新情感，從而通過視覺浪漫傳遞出自己獨有的情感表達。

透納善于捕捉社會中多樣的情感元素，并為己所用。隨著資本主義工商業發展迅猛，社會中關于環境保護的呼聲愈加高昂，透納便將繪畫內容聚焦至煙霧、光影等主體，力圖展現現代工業文明的群體訴求。

3.生活經驗

康德認為，意志不僅構成了行為的直接動機，還是情感和認知進一步發揮作用的邏輯前提。而意志所代表的實踐關系，在本質上是生活經驗的一種提煉。[2]

透納的童年并不光明，后來母親的離世使其情緒更敏感，并且較早樹立起致力于繪畫創作的志向。他的求學經歷則直接影響了他對繪畫能力的掌握程度，后期社會網絡不斷發展，他雖出身于學院派，但個人主義和自我思想不斷萌芽，形成了超脫世人的繪畫技法與風格、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視覺沖擊感。

（二）外部環境

1.激進的工業背景

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工業革命從英國興起，隨后向歐洲擴散。生產力的急速進步導致工業快速擴張，全歐洲工廠林立，勞動力大量涌入，成為城市景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透納面對隨處可見的煙霧和機械，自然會將其作為繪畫的一大對象，在藝術生涯的后期，他將自然風景、現代科學和文明變革融為一體，打破了傳統風景畫規約的束縛。[3]

此時的發展仍帶有侵略性，將環境狀況拋之腦后，一味追求利益的最大化，這實質上對居民的正常生活與身體健康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甚至引發三角貿易。受到工業化影響的大多數人民屬于勞動者、被剝削者，在煙霧繚繞的環境中生活，自然條件惡化，加之生活成本上升、勞動報酬有限、階級分化的差距較大，多數人生活的社會環境也趨于惡劣，群體性的情感訴求向外傳遞，為透納所察覺。

發展勢頭迅猛的工業化所產生的影響并非都是負面的，它客觀上也為畫家的創作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撐。紙張與顏料工藝的進步為風景畫家提供了廣闊的技法表現空間[4]，色彩更易重復堆疊，繪畫方式更加便捷，顏料更便于保存和使用，透納對于自然景觀的寫生和瞬時色彩的捕捉有了更有利的條件。

2.自由的創作環境

當時，整體創作環境的自由程度相對以往已經大幅提升。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爆發，自由、民主的思想觀念不斷向外擴展，撼動了整個歐洲范圍內的專制主義，政治環境對藝術創作的控制逐漸松動。19世紀初，民族主義在歐洲大陸爆發，隨后傳播至英國，國家鼓勵畫家對國境范圍內的自然風光進行實際探索和藝術呈現，將其作為彰顯國家整體實力、體現民族自豪感的一種宣傳手段?？傊?，透納的創作環境是相對自由的，有利于他通過浪漫的視覺效果闡釋自我表達的內涵。

3.革新的思想潮流

在啟蒙運動的影響下，自由、民主與平等的思想在歐洲廣泛傳播，力爭沖破舊制度的束縛，這為畫家對權威繪畫題材、技法的挑戰提供了思想依據。由此，透納得以探索全新的繪畫方式，并形成了理想化的審美觀念，他認為藝術需要以自然為起點，但又需超越自然。同時，古典唯心主義蓬勃發展，哲學思想對主觀精神的強調延伸至藝術領域，引發了藝術家基于自我表達對傳統繪畫理念的反思與革新。[5]在透納從繼承傳統到不斷革新的藝術生涯中，其自我表達伴隨其革命性的不斷提高而逐漸豐盈。

三、自我表達的實現過程

從水彩到油畫，透納作品中的自我表達愈加成熟。St. Erasmus in Bishop Islips Chapel，Westminster Abbey中所展現的畫面內容尚且停留在室內的常規建筑，通過精妙嚴謹的畫面結構突出整體的縱深感，透過窗戶灑入室內的光線清晰明了，看似割裂的明暗分布卻構成了整體架構中合理的碰撞，提升了視覺中心的明度，高挑的拱門與渺小的人影交相輝映，已經初現視覺浪漫的雛形。

而透納的第一幅油畫作品Fishermen at Sea則進一步發展了視覺浪漫。光線、云霧、波濤、船只正式出現在他的筆下，圓月與烏云通過上半部分鮮明的明暗對比以及下半部分過渡柔和的光緩緩落下，顯示出靜謐之感。此畫未用復雜的透視結構深化肅穆的神圣感，不是隱藏成角透視的滅點，而是袒露單薄的透視結構，以一點透視凸顯波濤洶涌，與沉重的天空形成對比，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戲劇性。

早期透納的畫風相對寫實，但隨著他對光影浪漫的把握、對于生命自由7VfvgtRsSER9t0QnkfxKIEXtHF1waVl+Jp6oF7bcPuw=的憧憬不斷加深，他自我表達的方式也愈加隨性。同樣是光、海與船，The Slave Ship所展現的更震撼?？穹诺墓P觸肆意地在紙上揮灑，描摹出遠處與海平面同頻的太陽、支離破碎的船只、尸橫遍野的奴隸……他用這種更浪漫的手法表達出他對自由平等的渴望。

畫面整體構圖的對比形式因素以直線、長線、斜線為主，更突出了動蕩不安的感覺，各類走向相互交錯，透視形式為一點透視，節奏感強，畫幅中的主體形象為海洋，下方集中分布的殘骸、魚群和鳥群作為點狀元素，強化了運動效果；上方則是大面積的色塊，更具穩定性，上下對比更平衡。三桅船實為畫中事件的主體，但被透納放置在畫面左側的視平線上，且在畫面中占比極小，但寥寥幾筆便與海浪一同準確清晰地描繪出動蕩不安的悲劇感。

色彩與光影是透納浪漫色彩最明顯的領域，畫面的上半部分以大面積的暖色調為主色，兩側鋪有少量的普魯士藍，襯托中央的明黃與日光的白色，以達到色調平衡的效果。而下半部分的明度較低，以棕色為主色調，用黑色刻畫海浪下尸體的輪廓，用灰色勾勒海鷗、海魚的形象，塑造出海難中深邃的絕望感，暗部色彩厚實，能夠壓住上空透出的光線，上下部分的水天相接處用紅棕色連帶過渡，制造出朦朧的肌理效果。

這一階段透納的筆觸愈加狂放，描繪環境更為恣肆，注重整體的觀感，上半部分的云層從左側中部向右上方延展，通過云的分布體現風的速度；下半部分的筆觸則相對細膩，線條的走向跟隨海浪起伏變化，使洶涌的波濤動態感更強烈。

拋卻整體畫面直觀的浪漫，渾濁的海水中隱約浮沉的經幡和殘尸、撕咬尸體的魚群、低空盤旋的海鳥、血色的殘陽、藍黑的夜色、脆弱的船只等一系列意象匯成了奴隸被海浪吞噬的死亡時刻。透納通過極為浪漫的形式，將這一慘無人道的事件呈現在世人眼前——船主為了謀求保險的賠付，將全船的黑奴作為“貨物”拋入海中。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只拴著鐐銬的腳，被窮兇極惡的海魚團團圍住，漂浮在海面上，無助而悲涼。有學者認為，這一魚群與中間的遺體一般，均為死尸。但在我看來，這是一場風卷殘云的侵蝕，在兇狠地蠶食上空，海鷗驚恐地滑翔著，穿梭在殘尸之間。圖騰文化中的魚通常代表原始本能和低級欲望，而鳥則承載著人的靈魂與精神?；蛟S，透納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魚與鳥賦予了這類內涵。海的遠處，奴隸船被巨浪狠狠拍打，進退兩難。這既是事件的真實狀況，亦暗含透納的憤恨與對工業社會發展帶來黑奴貿易的擔憂。一抹月光，是強烈悲劇色彩下的人性關懷。

透納晚年更加發揚了將結構融入光影的繪畫風格，為印象派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ain Steam and Speed，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作為他晚年的代表作，通過筆觸和構圖成功地重現了科技發展的迅猛。

四、總結

自我表達作為人主體性的本能，無法被完全壓制，或多或少會通過各類表現形式進行輸出。而極富視覺浪漫的風景畫則能夠滿足自我表達的載體和形式需求，恰如其分地傳遞出創作者的情緒與思想。

透納作為風景畫獨立于其他畫種的先行者，率先通過視覺浪漫進行自我表達的嘗試。在因其自身經歷而掌握的繪畫技藝和情感體驗的支持下，乘時代之東風，工業化影響加劇，創作的自由空間擴大，主體創新性也在新思潮中不斷增強，透納由此實現了當世自我表達的最大化，并為后世印象派的誕生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而在透納的藝術生涯中，自我表達的欲望和效果呈現出不斷深化的趨勢。其浪漫色彩逐漸凸顯，繪畫題材、用筆方式、色彩搭配、構圖布局、明暗關系等均緩慢脫離了古典的限制，賦予作品以個人特色，從而更加順利地表達獨到的見解。

個人自我表達的實現，最終將匯聚成一種集體表達，在整體社會環境中發出藝術家的聲音，在西方美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1]趙羅英.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及其啟示[J].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1（5）：36-38.

[2]劉清平.認知能夠凌駕于意志和情感之上嗎：“知情意”排序的解構與重構[J].社會科學家，2017（1）：14-19.

[3]蘇璇.透納風景畫中的現代視覺表征及精神[J].文化學刊，2023（5）：224-227.

[4]蔡建權.綜合技法材料在水彩風景畫創作中的探索實踐[D].廣州：廣東工業大學，2023.

[5]廖笑焱.重識透納的“革命性”從對透納的“誤解”與辯護談起[J].新美術，2019，40（5）：97-100.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