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世臣從牙科診所出來,氣溫已飆到三十五攝氏度。日光照射在汽車的輪轂上,晃得尚世臣睜不開眼。尚世臣知道自己老了,他今年七十八歲,眼角長滿帶狀皰疹,整張嘴里只剩四粒牙齒——他今天是來預約種牙的,再不種牙,上臺時連髯口都要托不住了。醫生說種牙后得吃三天頭孢,尚世臣不喜歡吃消炎藥,因為吃了就沒法喝酒了。
女兒把尚世臣接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女兒問尚世臣今天又要去哪家喝酒。尚世臣不好意思地撓撓他的光頭,說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喝酒。女兒也不回答,徑直把車開到酒店門口,說你馬上就要去種牙了,少喝點酒,別吃“發物”,當心帶狀皰疹。尚世臣嘿嘿一笑,戴上墨鏡說:“這樣他們就看不清了。”
尚世臣一進包廂,掌聲就響起來,“尚爺好”的叫聲不絕于耳。他像一尊佛像被一路抬到最中央,一坐下旁邊的人就讓他“來一段”——這酒局是他們海都市虞劇院的戲迷組織的,請了幾個角,尚世臣年紀最大。他看到旁邊那個唱老生的捏著玻璃杯在喝水,便知自己來之前,已有人來過幾段了。
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
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竇爾敦在綠林誰不尊仰,
河間府為寨主除暴安良。
尚世臣在酒局上,喜歡唱這段《連環套·坐寨》。他總覺得自己是竇爾敦,酒桌上的“眾賢弟”也都眾星拱月地捧著他,一口一個“尚爺”,戲迷們還會上來給他斟酒——老了后,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尚世臣喝酒不挑,有茅臺時喝茅臺,沒茅臺普通白酒也能下肚,只不過他不喝啤酒,他說啤酒喝多了脹氣,唱戲時會打嗝,影響氣口。
酒家位于海都市老城區,這地方是虞劇院的原址。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尚世臣從自行車廠調回來,虞劇院還留在此地。后來拆了,造了一些酒樓。尚世臣年輕時常來這里喝酒,現在來得少了,這種老城區的飯店通風都很差,屋擠著屋,窗對著墻,很悶,人在里面,容易缺氧。尚世臣喝了幾杯酒,臉燙得像烙鐵。正好隔壁在拆建,粉塵飛揚,只得緊閉門窗。尚世臣幾乎喘不過氣來,腦子暈得像稠粥里混了漿糊。他摸摸眼角邊的帶狀皰疹,起身要走。幾個戲迷圍上來攔住他,說尚爺才唱了幾段就想走,您現在可是唱虞劇花臉的老神仙了,今天可不能把您放了,您還得教我們幾段呢。尚世臣剛想說自己帶狀皰疹發作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一旦說出去,全網都會知道自己得病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又老又病的。
此刻,尚世臣已有七分醉意,酒卻越喝越快。周圍的戲迷叫著尚爺好酒量。有個戲迷舉著手機一直拍尚世臣,尚世臣說我唱戲你拍,我喝酒有什么可拍的。那戲迷臉笑得像一團毛線說:“爺,您現在都快成網紅了。”幾個喝酒的戲迷笑成一片,說爺您趕緊教戲。
尚世臣回到座位上,從包里拿出錄音機,里面存了二十來段自己常唱段子的伴奏。“教哪段?”他按著錄音機問那戲迷,那人說學啥都行,能和尚爺喝酒就是自己修福了。尚世臣說那就隨便來一段吧,那人連連點頭,說能跟尚爺學戲,就是學怎么擤鼻涕都開心的。尚世臣說那來吧,我一句你一句。他左手抓了戲迷的手,右手一上一下打節奏,頭像蝦頭向前傾著,身子酷似充氣城堡中矗立著的米老鼠,在風中搖擺。他越靠越近,兩人幾乎要親上了。尚世臣在戲迷面前一個字一個字糾正他的咬字。突然,他捏住戲迷的鼻子,不停地往上提,告訴他鼻腔共鳴的位置在哪里。那男人的鼻子被尚世臣扯得老高,鼻孔都翻出來了,忍不住提手想把尚世臣的手挪開。可是尚世臣打節拍的手卻騰出來,按著他的手腕,那戲迷被他控制得一下都動不了,活像一只熟食店里被吊賣的芝麻鴨。周圍的戲迷哄堂大笑。有一個說:“爺,您這嘴對嘴教學要是發網上去準能紅起來。”尚世臣說別管他紅不紅,咱圖個快活就行。
正樂著,尚世臣只覺嘴里一松,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假牙黏連著口水滑出來,幾乎要沖口而出。他趕緊把嘴包上,不讓假牙噴出口外。
尚世臣松開戲迷的手,背過身把牙重新塞回去,抬頭用一種近乎無辜的眼神看了一眼四周。此時,戲迷們已安靜下來。他們也看著尚世臣,好像都等著尚世臣說什么。尚世臣用舌頭順了順剛剛裝回去的假牙,用一種幼童撒嬌時的語氣說:“還網紅呢,老得牙都掉嘍。”
寂靜,只持續了兩三秒鐘。戲迷們發出的爆笑聲幾乎要將天花板震塌。有個戲迷樂得狂拍桌子,高腳杯里的紅酒震得濺出來,灑在雪白的桌布上。
二
戲校畢業那年,尚世臣順理成章地當了虞劇院的三路花臉。
沒過幾年,老戲都不允許演了,全國上下轟轟烈烈唱現代戲。沒了老戲就沒了花臉,尚世臣重新分到劇院食堂打雜,負責洗茄子削土豆這類雜活。食堂的晚飯很簡單,整個下午就很空閑。時間一長,他就不安分起來,在后廚的角落里練身段,有時還會小聲哼兩句,都是只張嘴不出聲音的“啞巴戲”。他經常舉萵苣或者甘蔗之類的細長物滿后廚地跑圓場。偶爾有人過來看到尚世臣,他便迅速改變姿勢,把“道具”藏起來。有一次實在來不及,他便把一根甘蔗塞進高筒套靴,等那人走后,他的小腿上滿是甘蔗和皮肉擠壓后留下的印子。
《紅燈記》的創排提上日程時,尚世臣已在練功房打掃衛生了——食堂很快就辦不下去了,各家各戶又回家吃飯,食堂也就不需要這么多人。尚世臣主動要求去練功房打掃衛生,這樣就能在演員不在時偷偷壓會腿,吊一會嗓子。學了這么多年戲,尚世臣覺得自己就是虞劇,虞劇就是自己,一旦脫離了虞劇,自己就沒活氣。有一日,他沒唱幾句就聽到外面腳步響,尚世臣趕緊停下佯裝打掃。原來是《紅燈記》里演李玉和的角兒,叫胡盛奎。他和尚世臣在戲校時是同班同學,在臺上也很合得來。那時的胡盛奎,可以說是一等一的文武老生,演《野豬林》,都是胡盛奎的林沖,尚世臣的魯智深,尚世臣傍著胡盛奎唱;演《連環套》,就是尚世臣的竇爾敦,胡盛奎的黃天霸,胡盛奎傍著尚世臣唱。不過運動來了后,尚世臣沒戲演,胡盛奎倒是蒸蒸日上。他不但戲唱得好,家里成分也好,一下子就進了《紅燈記》劇組。那時的海都城內,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海報,只要是《紅燈記》,海報上必然有胡盛奎那堅毅且冷峻的臉龐。某位大員來海都視察,看了胡盛奎的戲還上臺跟他握手。尚世臣這幾年躲在冷角落里,與他已天壤之別。
那日,胡盛奎匆匆跑進練功房,拉住尚世臣就往外跑。尚世臣提著掃帚被胡盛奎拽著,一路上他問干什么,胡盛奎就是不說話。尚世臣跟他跑進海都大戲院(彼時已改名為市工人俱樂部了),才知道那個演日軍小伍長的演員突然失聲,一時間找不到頂他的人,才想起找尚世臣來救個場。
尚世臣走到臺邊,看向舞臺——他已經很久沒正兒八經唱戲了。上場門、下場門、九龍口,這些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此刻變得如此陌生。尚世臣望著久違的臺毯,他知道這戲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場,只要在上場門“悶簾兒”叫一聲就行了,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踩了踩臺毯。自從演現代戲后,都不穿厚底靴了,尚世臣踩在臺毯上有種奇怪的感覺。他透過側幕,偷偷望向臺下的觀眾,心臟像裝了起搏器,幾乎要從胸腔跳出來。舞臺上漆黑一片,只聽得一聲吶喊:“把李玉和帶到那兒去。”
尚世臣盯著舞臺,深吸一口氣,鉚足了勁,氣下沉到丹田處,用盡渾身力氣高呼:
“嗨!帶李玉和!”
這一聲猶如悶雷炸響,臺下觀眾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好聲。“太好啦”“來著啦”的呼喊聲排山倒海般向臺上涌來,幾乎要將臺掀翻。直到李玉和上臺,觀眾的叫好聲還沒停下來。尚世臣覺得這聲震屋瓦的叫好聲將自己刮上云端,四周都是輕飄飄的浮云和難以觸摸的煙霧。不知是后臺太熱還是這一句喊得太長,尚世臣像喝了熱酒,感覺自己的臉都是充血的。
大概好久沒有這么用勁了,尚世臣有點暈,耳朵似乎都在嗡叫。他在上場門附近站了一會,直到這一幕結束。等他回轉身,發現后臺的小門邊擠了一堆觀眾,都說要見見這個小伍長。尚世臣走過去,一個胡子蒼白的老頭顫顫巍巍地說咱們虞劇又出了個好花臉,以后您可要多演呀。尚世臣還沒來得及應和幾句,聽到背后的腳步擲地有聲,胡盛奎走了過來。尚世臣想上前解釋一下——解釋什么,他也不知道。胡盛奎卻先開了口。
“喲,老同學,您今個可真是賣力氣嘍,這臉紅得都可以唱關公戲了。”
尚世臣噎住了,憋了口氣道:“這不是您叫我來救場嗎。關公戲?某家本來就是關公唄!”
三
疫情來臨時,尚世臣沒有知覺。他只收到海都虞劇院微信群里的通知,海都即將封城,接下來所有的演出全部取消,后續待定。
尚世臣摘下老花鏡,指著手機給老伴吳美娟看:“真是害爹害娘害大害小,什么瘟病都有的。”
那日下午,女兒也拖著個行李箱過來,渾身包得像快遞包裹。一進門就一袋一袋從行李箱里往外拿酒精口罩。她叮囑尚世臣說,現在別出去唱戲了,瘟病可是不長眼睛的。
“小病求醫,大病求死,活了毛八十歲,有什么沒見過?”他嘟囔著。
第二天上午,尚世臣照常要下樓去對面的小公園吊嗓子。吳美娟勸阻他說小區都被封了,出不去的。尚世臣抹了一下嘴走向陽臺,只見城中村里的精神小伙正和管理封控的工作人員發生爭執。尚世臣提著錄滿伴奏的小錄音機,準備開唱。吳美娟拿來尚世臣的手機,說手機一大早發神經般叫了一百多次了。尚世臣說估計有戲迷給自己發消息。果然,打開手機,發現微信消息已高達99+。尚世臣沒戴老花鏡,一眼望過去就是一大群紅紅的小點點。他懷疑至少有七八個戲迷同時給他發消息。他將手機放到耳邊,開始一條一條聽。消息發了最多的那位戲迷原來是開駕校的,說話總透著一股“罵人”的氣勢。
第一條,“尚爺您好!”等于沒說。
第二條,“尚爺您現在身體怎么樣,有沒有感染?”這不廢話嗎,我這七十八的老頭要感染了,還能坐在這里給你回消息嗎?
第三條,“尚爺您家里還有沒有菜,口罩酒精都有沒有?”要是沒有了,你開著駕校車沖破封控區給我送來嗎?
第四條,跟前一條一樣。原來尚世臣自己點錯了,把剛剛那條又聽了一遍。
這人發到最后說,很久沒聽尚爺唱戲了,能不能請尚爺線上給唱一段。尚世臣說,算了,這沒蟒沒靠的。這開駕校的像開慣了汽車,猛按喇叭不停給他發消息。尚世臣頂不住了,便清清嗓子,在陽臺上開唱,手搭在膝蓋上敲節拍。沒有了胡琴和錄音帶的束縛,尚世臣唱得格外暢快,嗓子開了閘,聲音源源不斷涌出來。
尚世臣唱了兩三分鐘,低頭一看,微信語音到了一分鐘就發出去了。那個開駕校的一口氣又給尚世臣發了七八條文字,尚世臣看不清,戴著老花鏡唱戲又不習慣,只能一會摘下一會戴上,忙得像招財貓。
唱完一段,尚世臣想聽聽別的戲迷發來的消息。吳美娟奔出來,責備他昏了頭:“有人在群里罵你,你還發唱戲語音。”尚世臣低頭一看,他娘的,原來發給那個駕校戲迷的唱段,一不小心發到小區的業主群里。吳美娟說,這下好了,你要“認罪伏法”了。
尚世臣戴上老花鏡看向業主群。果然,里面有個女人發了五六條消息,說家里孩子正在上網課,希望鄰居們配合一下。特別是一大早就在陽臺上唱戲的老爺子,您聲響如雷,窗玻璃都快被您震碎了,求求您就別唱了。
“他娘的,唱個戲都這么難,都啥玩意兒!”尚世臣走進書房,隨手甩門。他氣鼓鼓地提起錄音機開了大門,正想往下走,迎頭正好女兒打來電話。
“你爸想出去呢……”吳美娟沖過來,搶過手機告狀。女兒在電話那頭爆出一句:“爸,您知道嗎?我們單位的老團長中招了,在醫院里搶救。”“啊……”尚世臣驚呼道。
女兒發來一個鏈接。尚世臣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讀著手機里的字。那位海都剡劇團的老團長也是唱老生的,雖然他們的唱腔與虞劇不同,但尚世臣跟他很熟,沒退休前經常一起開會,有時還一起參加聯誼演出。老團長比自己小兩歲,以前沒少提攜他女兒。這一眨眼工夫,竟在醫院里戴上了呼吸機。尚世臣眼眶發酸,滴下鼻涕來。他長嘆一聲將手機還給吳美娟,一個人走進了書房。
四
停職反省的通知是一禮拜后下來的,彼時尚世臣正在刷拖把,院里的人找上了他。尚世臣以為“小伍長”的嗓子還沒好,還得叫自己去救幾場,沒想到那人跟尚世臣說以后不用去上班了。“你演的是日本兵,搞得觀眾不給李玉和叫好,倒給日本兵叫好,像話嗎?”那人神情很嚴肅。
那人還說了很多話,尚世臣一句都沒聽進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胡盛奎背地里搞鬼,只見那人甩出一份文件,上面的印章像血,射得他眼角生疼。
尚世臣拖著步子回到練功房。角落里靠著一捆大槍,他記起當初和胡盛奎進虞劇院時,一起在這兒練過把子功。現代戲開演后,就沒人練大槍了,那幾根槍猶如死尸被遺忘在角落。尚世臣抄起一根槍,嘟囔著:“他娘的,叫你成角兒!”槍頭與墻壁激烈碰撞后,“啪”的一聲,斷成兩截,掉落在練功房墨綠色的地毯上。
尚世臣走出練功房。海都的街道剛剛被游行的人們踩得煙塵陡亂,灼熱的日光透過虞劇院滾燙的鐵柵欄,在地上劃出條條框框的斑駁影子。他剛走出劇院門又折返回練功房,撿起那根折斷的大槍,走到熱水房,把斷槍扔進鍋爐中。
晚年的尚世臣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時,經常會說起這事,那時已當笑話講了。尚世臣說自己開始寫檢查,一天寫一份,他伸出四只手指,說自己寫了四十篇檢查。“那您錯哪兒了呢?”主持人都會逗他。“我不知道哇。”尚世臣說,“后來我看實在沒法在院里混了,就申請轉業,到了紅旗自行車廠。”
自行車廠終究不是唱戲藝人待的。尚世臣在自行車廠干了三天就病了。他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反正上班常頭暈。關節和關節之間像有鋼板夾著,動一下就疼。坐在工位上干活,干了一步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他常常茫然地走來走去,走到做車把手的那里摸摸車把手,走到做鏈子的那里摳摳鏈子。做輪胎的師傅出去上廁所,尚世臣蹲在輪胎前,從地上撿了根轉子,卡著輪胎的輻條,一圈一圈地轉著。誰知那根轉子是爛的,轉了一半,轉子頭掉下來了,砸到地上發出“鏘”的一聲。尚世臣恍惚了一下,站起來罵道:“他娘的,這爛轉子還挺像鑼鼓經。”
尚世臣再次見到胡盛奎,大吃一驚。彼時,組長讓他去別的組送一堆材料,忽見胡盛奎蹲在工位上,兩眼鰥鰥。兩人的眼神瞬息間對上了。尚世臣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反而是胡盛奎先出聲了:“你最近……怎么樣?”
“你怎么也來了?”尚世臣把材料放到地上,打量了一番胡盛奎。他的衣服雖不甚破舊,看得出來已很久沒換了。更顯眼的是他眼圈黢黑,尚世臣笑起來——他們虞劇的包公眼窩子那邊都得勾點白線,這下胡盛奎比包公都黑了。
胡盛奎瞥了一眼四周,自行車廠里車床與工人們說話的聲音此起彼伏。“不演了,‘吃螺螄’了唄。”原來,胡盛奎演《紅燈記》,突然有一句詞想不起來,在臺上一時口胡。誰知那日下面剛好坐著某位大員,就這樣,“李玉和”也不得不來自行車廠了。
看得出,胡盛奎情況比他還糟糕。廠里雖每天都在給胡盛奎派活,尚世臣常見他在那里剝手指甲,吃飯也不去食堂,就涼水啃自己帶來的冷饅頭。黑眼圈在加深,乍看過去,兩個眼窩子好似掏空了。廠里派了師傅來教他,怎么都教不會,動不動就跟師傅說自己原來是演李玉和的。不到一個月,這家伙弄破了兩臺機床,氣走了三個師傅。
那時的尚世臣已習慣了自行車廠的生活。他覺得每天做做車把也挺好的,至少比在劇院掃練功房好,每天還能忙起來。別人見到他都說小尚這是“倒”過來了,小胡還在“雄心壯志沖云天”呢,尚世臣也只是笑笑,然后繼續低頭做他的車把。他有時也會偷瞄幾眼胡盛奎,胡盛奎正在那里用機器給模具打孔,估計是演李玉和演慣了,打孔時腰桿依然筆直。有時,他也在那里用銼刀打磨模具。一次,上面催著要一種圓弧模具,胡盛奎打磨了半天,那模具依然尖銳得可以扎出血來。尚世臣走過去,一言不發接過胡盛奎的活,開始打磨。銼刀觸碰模具的聲音沙沙作響,胡盛奎的人像倒映在銼刀表面,消瘦得像一根雞骨頭。
“世臣,對不起啊,你看我……”胡盛奎的聲音淹沒在噪音中,可尚世臣聽得清清楚楚。
“好了,還有嗎?”尚世臣放下銼刀,看向胡盛奎,“你今天還有難干的活,我來幫你想辦法。”
“沒……沒有了。”
“沒有了,就跟我來。”
自行車廠的東邊有一座小山,原來上面還有廟宇,前幾年被拆了,后來大煉鋼鐵時,樹也被砍得一棵不剩。近幾年,山上的樹木略微長了起來。此處位置偏僻,平時來往的人很少,山的一側成了自行車廠的廢料堆積地。
尚世臣帶胡盛奎登上廢料堆成的小臺子。臺子不大,但足夠他們兩個人站立。臺子坑坑洼洼,旁邊的山壁上雜樹叢生。因頭晚剛下過雨,葉片上的積水正從半空中墜落下來,滴落到臺子坑中,形成一個個小水潭。
自從賢弟遭落網,
聞此言好叫兄怒火飛揚。
我本當踏平了白虎節堂,
又恐怕累賢弟性命有傷。
尚世臣突然唱了起來,把胡盛奎嚇了一跳。這戲叫《野豬林》,講的是魯智深在野豬林勇救林沖的故事。胡盛奎沒想到尚世臣帶自己到這兒是來唱戲的。他趁尚世臣哼過門的當口,問了一句:“能行嗎?”“可行,這兒沒人。”尚世臣回答得飛快,好像不愿意因為回答而破壞自己唱戲的節奏。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放聲唱過一次傳統戲了,現在一唱,自己都覺得聲如巨雷。胡盛奎一開始只敢小聲哼哼,尚世臣卻不管,他似乎料定了這兒不會有人來。胡盛奎大概被他的氣勢鼓舞了,也開始放聲。兩人干脆站在廢料堆上演起了戲。尚世臣隨手從山壁上的樹枝上折了一根木棍當禪杖。兩人的解放牌跑鞋踩得廢料堆砰砰響,旁邊山壁上的雜樹都被他們打下好幾根。
太陽飛向西山,田野里似乎有人走過,尚世臣并沒有停下來。唱久了,聲音反而越發嘹亮高亢:
快隨我回轉那東京汴梁,
殺死了高俅狗奸黨,
烈烈轟轟我弟兄大鬧一場。
有那么一瞬間,尚世臣覺得夕陽“轟”地一聲跳進自己身體,他的血液和筋骨都在不停燃燒——只要能唱戲,他娘的自己就是太陽。
五
尚世臣在家里待到第三天,開始把家里當作舞臺。去餐桌上拿紙巾,他開始走臺步。幫吳美娟洗碗,會突然托起一個碗,大吼一聲“領旨吶”,然后甩一下手表示他在耍水袖。
有一晚,尚世臣吃了沒幾口面團,就躲進衛生間里。他刷了假牙,正對著鏡子吼幾聲《連環套》中竇爾敦唱段。胡盛奎打來視頻電話。他接起電話,看到屏幕里一只綠色畚斗,酷似戲中黃天霸戴的綠色盔頭,聲音卻像喇叭里放出來的。“喂,你怎么樣,哦喲,這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胡盛奎在視頻里叫道。尚世臣說:“你行行好,把你的鏡頭反轉一下,不要總是讓我看你們家的畚斗。”
經過半分鐘的努力,尚世臣的手機屏幕終于出現了胡盛奎。老哥倆抖著下巴,一副離別多年的重逢模樣,都搶著訴苦。胡盛奎發射他的連珠炮彈:“世臣啊,你說現在怎么辦,人出不去,戲也沒法唱,我在家里都快熬熟了。”尚世臣說那還能怎么辦,我也沒辦法,又不能坐飛機來救你。胡盛奎說,現在連個戲搭子都沒有,他已對著家里的黃狗唱了一禮拜的戲了。
吳美娟笑道,你們兩個老家伙這么要唱戲,現在反正連著麥,就可以對唱,總比對著黃狗唱戲強。胡盛奎在手機那端“喂喂喂”地叫著,“沒事的,我們唱得聲音小一點好了。”
尚世臣躲進他的房間,拉上窗簾,甚至還拿膠帶粘住門縫。那邊,胡盛奎已等不及了,對著手機哇啦啦地來了一大段念白:“如此,你是仁兄!”尚世臣一腳跨上高低床念道:“賢弟!”胡盛奎欣然道:“仁兄!”他們兩人齊聲大笑,各自單膝跪下,開始對唱。
肝膽相照永不忘,(魯智深)
福同享來苦共嘗。(林沖)
勝如同胞一母養,(魯智深)
愿效桃園美名揚!(林沖)
手機丟在床單上,尚世臣對著手機叩拜,瞥見手機里面胡盛奎的人臉也不見了,只見到他家天花板上的吊燈。那種穿越似的隔空對唱,使他心底蹦出難言的快意。因為用的是他的錄音機伴奏,對方的聲音似乎不是很貼節奏。但屏幕中的胡盛奎依舊唱得渾身顫抖,幾根疏發隨著大腦的震動在空中亂飄。尚世臣卻踩著床單,老式棕墊的腳感不輸舞臺上的臺毯。他們盡興地往下唱。不久,“林沖”已被押到野豬林,差點被殺。
胡盛奎在手機那邊的聲音高亢又醇厚,聽起來嗓子竟然比平時還好。
若非仁兄從天降,
小弟我今日里做鬼他鄉。
高俅賊狠心設羅網,
誆某誤入白虎堂,
辱清白金印刺臉上,
萬不想野豬林內趕盡殺絕,
暗算無常要害我一命亡。
尚世臣把吳美娟的量衣尺當禪杖舞動著。四周很寂靜,就像多年前,他與胡盛奎在錄音棚里錄唱段。尚世臣的聲腔過于炸裂,導致他與胡盛奎的點位總是不在一起。那個搞錄音的小伙子說,胡老板與尚老板在戲中是好兄弟,但錄唱片卻沒法站在一起。這話當時覺得別有深意,都是角嘛,彼此爭好,總是免不了的。現在大家都老了,都關在屋子里,能這樣暢快地對唱,已是難得的福氣了。
女兒推開房門進來,那已是第二天了。尚世臣正與胡盛奎琢磨某段聲腔。手機里面的胡盛奎舉著一根癢癢撓,活像一個偉大的指揮家。桌上的錄音機放著伴奏,估計是磁帶的年代太久遠了,聲音總是伴隨著電流的“嗞嗞”聲,巨大而渾濁的聲音在逼仄的房間里纏繞,猶如灰色的霧團。
“我跟你胡伯伯唱戲,你跟你媽聊天去。”尚世臣關掉錄音機,回身對女兒道。視頻中的胡盛奎聽到了他女兒的聲音,喊著叫她也過來唱一段。女兒對著視頻做著鬼臉說:“胡伯伯,你們兩個老頭這么愛唱戲,干脆連個麥直播去好了,還能賺點小錢。”
“對喲,我們院里那個新來的小伙子也在搞直播。”胡盛奎興奮無比。“我這樣的老頭直播誰會看?”尚世臣舔著嘴里的假牙。“那可不一定,我們都可以試試……”胡盛奎樂顛顛地道。
六
尚世臣回到海都虞劇院,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胡盛奎。那時的胡盛奎雖然才四十左右,長期的自行車廠工作,導致他的肺和腰都出了問題。剛開始他倆還一起演過幾出戲,很快胡盛奎就上不了臺,毯子功翻不了,把子功打不動,甚至做個上馬的身段都疼出一身冷汗。
胡盛奎堅持想演《野豬林》。團里跟他說,你實在要演,就來最后一場。胡盛奎卻說自己能來全的:“咱們唱頭路的都來不了全的,還叫什么頭路?”尚世臣正在后臺勾臉,十多年沒勾魯智深的臉了,位置都快找不到了。他拍了拍胡盛奎的肩膀道:“您倒是真愛。”
尚世臣坐在上場門附近,聽著鼓點聲。他不愛躲在后臺看人演戲,卻喜歡聽打鼓佬打鼓,還喜歡聽臺下觀眾的叫好聲,這樣他就能猜測臺上胡盛奎的一舉一動。突然,臺底下傳來“哦喲”一聲,尚世臣下意識地往臺前看去——天哪,胡盛奎倒在臺上了!兩個演公差的小花臉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其中一個想把胡盛奎扶起來,可胡盛奎似乎想要掙脫那小花臉。整個后臺亂做一團,有說要直接拉大幕的,有說要不找人救場。尚世臣懵掉了,被一群人擠來擠去,他能感到臉上的油彩蹭在別人衣服上。
鼓點又響起來,尚世臣放下重新勾臉的畫筆,走到幕后。臺上的胡盛奎已經站了起來,身體微微往后挪著,兩只手抖得像篩糠,然后突然如一塊門板,驟然倒地。尚世臣看著舞臺,倒吸一口涼氣,這才想起自己的臉還沒勾完。
尚世臣后來才知道,胡盛奎在“走吊毛”時,腿實在使不上勁,導致鎖骨直接摔傷。起來后,他不肯善罷甘休,還是想把“好”給要下來,又直接來了個硬僵尸,臺下才掌聲如雷。
下場后,胡盛奎坐在后臺的大衣箱上,一個勁地擦汗。等尚世臣卸完妝回來,胡盛奎已經不見了,工作人員說胡老板剛剛又暈了一次,已經送醫院去了。尚世臣看向大衣箱,上面只有一件濕得不成形的水衣子。
一周后,尚世臣與幾個同事一起去醫院看望胡盛奎。胡盛奎因為鎖骨骨折,動手術后,固定著八字綁帶,他們也沒聊幾句。胡盛奎的老婆是個大嗓門,哇啦哇啦道:“老胡唱不了戲,傷好后打算去管管服裝道具啥的。”他老婆農村婦女出身,說話時嗓音尖銳,那“洋涇浜”的普通話,聽起來酷似虞劇中的彩旦念白。尚世臣在一旁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胡盛奎老婆只一味咋呼:“演出好啊,我們家老胡就想著演出。尚大哥,以后您演那什么戲,什么野豬林的,得再找個好林沖嘍。”
海都人民醫院的長廊里充塞著消毒藥水氣味,突然有怪風襲來。尚世臣感覺這古怪的氣流像一個蛇皮袋,將他牢牢套住。
尚世臣再次見到胡盛奎,已是三個月后。那天演的是《連環套》,這戲尚世臣在回虞劇院后就沒演過,所以貼出后票賣得很快——自從尚世臣重返舞臺后,海都的觀眾都知道又出了一個聲震屋瓦的花臉,海都的觀眾是懂戲的,他們知道捧角。
尚世臣還沒上臺呢,臺下觀眾的叫好聲就響起來,緊接著便是滔天掌聲。尚世臣走到“九龍口”,有那么一個瞬間,恍惚了一下。他清晰地記得,當初“帶李玉和”時,也是這樣狂風驟雨般的掌聲,只不過當時站在舞臺中央的是胡盛奎。
前半場尚世臣的表現超絕,從打引子開始,幾乎到了句句叫好的程度。在念“眾位賢弟請”時,臺下的觀眾甚至給尚世臣搭腔,齊喊“有——”。尚世臣感覺渾身血液沸騰。他知道,在海都獲得“有——”是當年許多老先生都沒有達到的目標。尚世臣抖擻精神,唱得更加高亢了:
御馬到手精神爽,
洋洋得意我回轉了山崗。
就當尚世臣走到下場門旁,突然瞟到附近站了一個男人。不用正臉看,尚世臣都知道他是誰,不過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果然是胡盛奎。只見胡盛奎戴著口罩,目光一與尚世臣對上就趕緊挪開,然后扭頭就走。
接下來的《拜山》一折,講的是竇爾敦和黃天霸為了御馬之事,相互試探的故事。這戲本來是尚世臣和胡盛奎演的,兩人一來一往,勢均力敵,很是精彩。尚世臣在自行車廠時,和胡盛奎一起唱《野豬林》,也經常唱《拜山》。這次的“黃天霸”雖然也是名家出演,可尚世臣在排練時就覺得貌合神離。此時,那“黃天霸”倒是唱得挺認真:
無有大膽的英雄漢,
不能到手也枉然。
“然”字還沒唱出口,尚世臣就聽到臺下一陣騷動,一群人在那里大喊大叫。尚世臣往臺下偷偷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坐在后排的觀眾和一群人吵起來,后來似乎被拉出去了。尚世臣沒多想,他演戲時還是很投入的。
一回到后臺,尚世臣連妝都還沒卸,他的跟包就沖了上來,說胡老板剛剛鬧場了。尚世臣正在卸盔頭擦汗,說他不剛剛還站在這里嗎?那跟包氣喘如牛,說胡老板沒有離開劇院,去臺下看戲了。“您演《拜山》時,人家臺上黃天霸在那唱呢,他在底下跟著哼哼,結果越唱越響,旁邊的觀眾很生氣——戴著口罩沒認出他來嘛,結果被拉走了……”
“嘿,胡老板估計是入戲了,黃天霸不是在唱‘不能到手也枉然’嗎,胡老板也直喊了幾聲‘枉然’……”
尚世臣覺得頭很緊,死命地摘扎巾,怎么也摘不下,反而越勒越緊,感覺腦袋都要勒爆了。“真他娘的,這爛扎巾!”他叫罵道,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生誰的氣。
“人家當初可是演李玉和的吶。”他突然沖口道。
《連環套》的演出很成功,《海都晚報》夸贊尚世臣是“虎嘯龍吟,鐵嗓鋼喉”,海都電視臺來采訪尚世臣,稱尚世臣是未來虞劇花臉的領軍人。尚世臣說現在能演戲就已經不容易了,有人都演不了戲了。
有一日,尚世臣往自己的練功房走去。那時的虞劇院已擴建了不少,長廊旁邊堆滿了廢棄的盔頭和把子,有個掃地大爺坐在石階上抽煙。尚世臣不喜歡煙味,刺嗓子,便加快了腳步。
沒走幾步,尚世臣便聽到有人唱戲。他覺得奇怪,就算有演員努力吊嗓子,也不該在這種地方,院里有的是練功房。他循聲而去,在一堆爛把子后面見到了胡盛奎。他手拿一根爛槍,邊唱邊用槍打拍子:
講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懷雪刃未除奸,
嘆英雄生死別離遭危難。
滿懷激憤問蒼天。
虞劇院建在河邊,傍晚的風從河上吹來,濕潤且寒冷。尚世臣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胡盛奎像感覺到了什么,轉過頭來看到了尚世臣。尚世臣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喲,老胡,唱戲呢?”
“唱戲呢!院長跟我說,等我身體好透了,要給我排一個新戲呢。”
尚世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攥緊衣角道:“老胡,你還是身體要緊。這新戲嘛,還是慢慢來,大不了咱們多來幾次《拜山》唄。”
胡盛奎不再言語了,轉過身去拉起了山膀。天空布滿陰云,夕陽沉寂在灰白色的云絮中,好似一團冰涼的生鐵。尚世臣吸了一口氣,覺得空氣凄冷無比。
七
尚世臣開直播的消息不脛而走。直播那晚,加了微信的戲迷朋友放爆竹似的,紛紛來問詢。尚世臣不得不重復說著同一句話。
吃完午飯,女兒幫他撐好手機支架,給他點開直播。尚世臣換了一件唐裝,端坐在桌子面前望向手機。屏幕下方的評論區里出現了一大堆白白的字,尚世臣沒戴老花鏡——這是他的演出習慣,他從來不戴眼鏡上舞臺。他不得不湊上前去仔細看,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
“尚爺好!”
“見到尚爺真是太開心了!”
“尚爺成網紅啦。”
女兒提醒他,說直播已經開始了,您跟他們說幾句話。尚世臣扯了扯唐裝,挺直背板,兩眼盯著屏幕道:“大家好,我是海都虞劇院的花臉演員尚世臣,很高興在直播上見到大家,我這是第一次直播,很多功能還不會用,祝大家身體健康,福壽康寧。”尚世臣說這段話時,女兒已笑倒在沙發上。因為尚世臣將每個字都咬得字正腔圓,說話時臉上的顴骨一上一下地涌動。
評論區中的白色評論波浪般出現,有問尚世臣身體怎么樣的,有讓尚世臣唱戲的。尚世臣瞇著老花眼說:“我也不會說話,我還是給大家唱吧。”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大沓紙,嘿嘿笑著坐到手機前,說自己啥都準備好了。女兒湊近一看,發現每張紙上都用黑色記號筆寫滿了唱詞。“我知道有些看我直播的同志可能第一次聽虞劇,還有些戲迷同志可能對花臉唱段不太熟悉,所以我專門為大家寫了字幕,便于同志們理解。”尚世臣其實很久不說“同志”了,但遇到正規場合,“同志”兩個字還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來。
尚世臣舉起他寫滿唱詞的紙,打開錄音機開唱。那渾厚通透的聲音,震得女兒捂上耳朵。尚世臣兩手捏著“字幕”,端放在胸前,唱幾句就換一張。有那么一瞬間,尚世臣覺得自己這樣在密閉的屋子里捏紙的樣子,像極了監獄里拍入獄照。
胡盛奎打來電話,已近黃昏。尚世臣正在陽臺上,看西邊的太陽一點點墜落。胡盛奎說他看到尚世臣的直播了,說這戲唱得真不錯,就是這字幕不咋樣。尚世臣問怎么不咋樣。胡盛奎笑道:“你把紙放在胸前,那字幕都整倒了……”尚世臣仔細一想,哈哈笑起來。胡盛奎在那邊嘟囔,說他也眼饞直播,就是不會弄。“等我兒子回來,我也搞直播,到時你也進來看我,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幾日后,疫情略有緩解。女兒帶著外孫女來了。尚世臣結婚晚,女兒結婚更晚,導致他都快耄耋之年,外孫女才只有八歲。尚世臣其實想要個外孫,大了能接自己的班,唱花臉,女孩子只能唱唱旦角。但他仍經常教外孫女唱戲,最近一年外孫女的牙掉得跟尚世臣有一拼,唱戲總是漏風。
外孫女毫無預兆地闖入尚世臣的直播,下方的評論區再次燃起來。這次,戲迷們瘋狂地在評論區刷禮物,說讓外孫女來一段,大家很想聽聽尚家人是不是都這么會唱戲。尚世臣笑著拉了外孫女的手臂,對屏幕說,那我們爺倆給各位戲迷同志來一段。
于是屏幕里便出現了一個老頭,穿著印有國旗的唐裝,由于沒戴假牙,上嘴唇癟了進去。他左手摟著同樣缺牙的小女孩,右手握成手槍狀,一邊唱一邊一下一下地戳自己的大腿打節拍。唱到最后一個字時,尚世臣突然捏住了外孫女的鼻子,把她鼻子往上提,以求找到花臉發音的共鳴點。外孫女仰頭閉上眼……
這段直播被一個戲迷發到“油管”,尚世臣對此一無所知。等他好不容易弄清“油管”為何物,他教外孫女唱戲的視頻已在外網上火起來。女兒拿手機給他看,里面有一個高鼻梁的歐美男人一邊聽尚世臣唱,一邊敲架子鼓,嘗試著跟上尚世臣的節奏。女兒又點開另一個視頻,里面一個黑得像鯰魚一樣滑溜的外國妞,身穿一條包臀裙,跟著爵士樂的伴奏聲扭動腰肢,手捏話筒,唱著尚世臣教外孫女唱的那段。女兒說外國最近也封城了,老外也很無聊,所以看到這么可愛的老頭教唱戲,他們可開心了。尚世臣看著屏幕中扭來扭去的黑女人,站起來捏了捏外孫女的臉,嘆了一聲:“你外公我唱了一輩子的戲,沒想到臨入土了還火了一把。”他轉身往陽臺走去,吳美娟拿著鍋鏟出來說怎么還要去唱戲,馬上就要吃飯了,尚世臣說我不唱,就是去透透氣。
陽臺上的空氣有一種奇怪的氣息,樹葉的苦香混雜著傍晚時特有的咸味,其中還夾雜著絲絲消毒液的氣味。夕陽將云朵染成粉色,在西山山頂掙扎著吐露光芒。陽臺上的幾盆花草由于疏于打理,都逐漸變成了令人厭惡的顏色,只有一條爬山虎吸附在墻壁上,綠得像玉如意。
他咳嗽了一聲,給胡盛奎打了個電話,描述那些外國佬播放他教戲錄音的事。胡盛奎愣住了,連聲道,好家伙,還能搞到國外去。“以后,你就是網紅外公嘍……”聽得出來這老家伙說話帶著滿滿的嫉妒。
八
刷到胡盛奎直播,尚世臣戴上老花鏡,仔細瞅了半天。沒想到,胡盛奎居然彩妝上陣。他突然想起胡盛奎平時除了唱戲,還酷愛收集行頭。他家的閣樓上,擠滿了“戲箱”。多年前,尚世臣去他家,胡盛奎老婆說,人家家里多的是電視機、電冰箱、縫紉機,他們家多的是老胡的“五箱一桌”。現在,隨便翻出一件穿身上,把舞一番,實在不算什么難事。更叫尚世臣吃驚的是他家居然有舞臺般的背景。胡盛奎從落地布簾后面出來,他背后的墻面上,貼了張全是臉譜的布藝紙。尚世臣很不爽地覺得,胡盛奎分明準備了很久才直播,不像他癟著嘴就開唱。
胡盛奎唱的是《連環套·拜山》。這戲本來在疫情前,虞劇院就準備讓他們掛牌演出。封控后,這老家伙倒一個人在家吃獨食了。尚世臣不知道,這老家伙的兒子給他搞了什么玩意,居然整個人都能拍進去,他這邊看過去,就像在看演出。
保鏢路過馬蘭關,
一見此馬喜心間。
若無有膽大的英雄漢,
不能到手也枉然。
胡盛奎開腔了。與他配戲的竟然是自己的聲音。尚世臣吃了一驚,立馬領會胡盛奎用了他們合錄的卡拉OK版本。那個版本里,胡盛奎的原唱消音了,尚世臣那部分都還在。
忽聽鏢客講一番,
此馬可算獸中元。
若論大膽的英雄漢,
竇某可算膽包天。
尚世臣聽著自己的聲音,突然感覺這胡盛奎與自己真的是絕配。接下來,是大段的對白。胡盛奎道:“寨主,愚下講的句句實言,寨主為何非言浮造?”尚世臣道:“怎見得非言浮造?”胡盛奎道:“既是梁千歲奉旨口外興圍,必然是兵多將勇,如同銅墻鐵壁一般,寨主慢說盜馬,連馬面也是不能得見。”手機視頻中,胡盛奎的表演端的賣力,好似臺上與他飆戲。因為鐵嗓鋼吼,尚世臣越到晚年越紅得發紫,胡盛奎卻沒他好運,身體的潰敗,導致他很少上舞臺,晚年偶爾演幾場,嗓音雖好,扮相已遠遠敗給了中生輩。他猶如被雪藏多年后,被挖掘出來,卻已失去了一大批觀眾。只有一群三四十年前的老戲迷,還追捧著他。不像尚世臣老少通吃,霸名中外了。
尚世臣看著進直播間的人數,瞇著眼輕笑一聲:“老胡,你這老家伙,人氣不夠旺喲……”他舔著假牙,用粗大的拇指點了幾朵花給胡盛奎。要他送貴重的“禮物”,那是萬萬不能的。“畢竟才開始呢,哪一天,你的粉絲超過我了,我不就沒飯吃了嘛……”他嘀咕了幾句,突然對著視頻叫道:“好!”
那日晚上,他本想給胡盛奎打電話,工作狂女婿來了,陪著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老早睡下了。他怕胡盛奎會打他電話,晚上都沒關手機。誰知胡盛奎只給他發了一條微信留言:“老尚,我也開直播了。現在,我們直播見!”下面是一張他的直播截圖,密密集集地有很多網友送的各種“禮物”。“好家伙,有你的。”第二日早上醒來,尚世臣對著胡盛奎的頭像噴了一句,對方沒有反應。“現在又各顧各,賺大錢啰。”他自語道。
噩耗傳來,是在三天后。彼時,疫情管控略有寬松,小區里可以自由活動。隔兩日,每戶人家可以憑出入證去超市買菜。那日傍晚,尚世臣幫吳美娟殺魚,有個戲迷發來三條微信,問詢他胡盛奎突發腦溢血的事。尚世臣懵掉了。他哆嗦著,撥打胡盛奎的視頻電話,沒人接,又直接按撥他的移動短號,也沒人接。他不得不聯系虞劇院常務副院長,副院長在電話里勸慰道,尚老,不要著急。他也是上午得知消息,聽說胡盛奎在家錄視頻時,像在舞臺上演出一樣走高調門,結果暈倒了,現在醫院里搶救。“我們已經托了關系,找最好的醫生。”副院長安慰道,他的嘆息還是沿著話筒傳來。
尚世臣擱下電話,往門外跑。吳美娟拉住他說你這會兒去有什么用,現在醫院層層封鎖呢。她把尚世臣殺完的魚扔到水里,油彩般的紅色在水里游蕩,像殘陽的余光蔓延開來。
那日的晚飯,尚世臣食不下咽,只盯著米飯亂扒拉。他挑著筷頭,把兩顆魚眼睛挖空了。手機響了。“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的手機鈴聲如子彈射來。尚世臣接起電話,是胡盛奎的女兒打來的。“尚伯伯,我爸歿了!”那條摳了眼珠子的魚翻著慘白的肚皮。尚世臣扶住墻壁,不讓自己倒下去。
夜深了。尚世臣仍坐在書房里發呆。他的書房沒幾本書,排了滿墻的磁帶,都是他20世紀七十年代末調回虞劇院后的成果。他幾乎每唱一場戲,都要托人拿錄音機在后臺錄,錄完后回家一句一句聽,給自己摳唱腔、摳咬字,這是他幾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他從鐵銹斑斑的架子上拿下一盒磁帶。上面貼著一張橡皮膠,用藍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這盤磁帶灌錄時間。三十年前的磁帶已然老化,由于書房長期陰涼干燥,尚世臣估摸著還能放出來。他擦擦磁帶盒上的灰,小心拿出磁帶,把磁帶的兩個孔放在自己眼睛前,左邊的孔對過去能窺見窗外的景象。尚世臣住的是海都的老小區,透過窗外的路燈,看過去并不繁華。城中村里住著一群來海都乞食的外來工,他們睡得總是特別早,只有幾條狗間或發出一種不知是滿足或是痛苦的怪叫聲,偶爾還會出現一兩聲啤酒瓶碎裂的聲音。他老了,眼神和手腳都不太方便,但耳朵依然靈敏,似乎對世界上一切的聲音,他都格外敏感。
磁帶右邊的孔對過去剛好對在磁帶架上,這排磁帶架已用了很多年,鐵皮脫落,露出斑駁怪誕的鐵銹。尚世臣撥著卷邊的鐵皮,用舌頭抵了抵自己的假牙,牙床和假牙的連接處開始松動,尚世臣多次想換一副又下不了決心——換一副假牙就要重新適應起來,會耽誤唱戲。
尚世臣站起身看著琳瑯滿目的磁帶,這一排排磁帶,酷似整齊的牙齒,其中偶爾會出現一到兩張突出的光盤,就像尚世臣嘴里的智齒高聳突起——他以前也用過一陣光盤,但光盤一旦哪里磕碰一下,整張就直接報廢了,后來還是回歸了磁帶。近幾年,市面上都沒有錄磁帶的店了,尚世臣只好讓女兒去網上錄。
他把磁帶放進錄音機里,三十年前的磁帶遇上十年前的錄音機,要是能放出聲音簡直就是遇到神仙。尚世臣東調西調,怎么調都調不出來。窗外的天幕漆黑,好像大氣層消失了一般,整個城中村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死寂中,尚世臣的假牙已被他舔得幾乎搖搖欲墜。他打算回臥室,錄音機依然發出古怪的電流聲,“嘶嘶”的聲音和假牙與牙床共同擠壓口水的聲音格外相似。聲音出來了,是《野豬林》選段:“肝膽相照永不忘。”“啪”的一聲,磁帶架上的一大塊鐵皮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錄音機上,碎成了數瓣。他心里暗叫一聲:“老胡……”淚水已滑到唇邊,滲入他的假牙縫中。
九
海都解封的第二天,虞劇院的公眾號就發出新的演出預告:尚世臣的大軸《連環套·拜山》,時間定在半個月后。
演出那天,尚世臣去得很早。他說自己年紀大了,也好久不彩唱了,得先去熟悉起來。走臺時,院里的幾個領導都來了,抱拳對尚世臣說尚爺真是寶刀不老。尚世臣打著哈哈把這群人糊弄走了。但他總覺得不對勁,到底哪里不對勁呢,又說不出來,他嘗試著把自己的頭勒得更緊了些。
想當年在河間誰不尊仰?
搖板一唱,下面的叫好聲就起來了。海都觀眾的叫好聲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不只有“好”啊什么的,還有叫“嗨”的,甚至在叫倒好時還有叫“嗵”的,不過尚世臣這輩子還沒有挨過“嗵”。
舞臺上的燈光將臺毯照得透亮,琴師也是傍了尚世臣將近四十年,琴弦與弓的摩擦,幾乎要擦出火星子。尚世臣身穿開氅,足踏厚底靴,頭戴硬扎巾,還戴了翎尾。舞臺下的觀眾一個個都舉著手機錄像,甚至還有扛著單反的。尚世臣幾乎要淹沒在叫好聲中,連琴師的伴奏聲都快聽不到了。
這次來演黃天霸的是胡盛奎的學生,年紀也不小了,扮相卻依然清俊。尚世臣看著他,一舉一動都有當年胡盛奎的風采。尚世臣演的竇爾敦拉住了黃天霸的手:
如此挽手而行,哈哈哈!
臺毯在腳下,柔軟得像蹦床。這厚底靴似乎也不是自己的,尚世臣總覺得腳下打晃,每邁一步都心驚膽戰,可旁邊的那“黃天霸”卻走得飛快——他娘的,這年輕就是好。他給“黃天霸”使了個眼色,想讓他走得慢一些,可是“黃天霸”似乎沒有要慢下來的意思。尚世臣想起胡盛奎,如果自己現在牽的是胡盛奎的手,大抵是能注意到自己眼神的。
劇中的竇爾敦已經拉著黃天霸上了山,兩人端坐在舞臺上,一來一往,倒也還算默契。突然,鼓點聲停了。尚世臣覺得奇怪,可那“黃天霸”卻抱了抱拳,張開了嘴:
寨主,眾位英雄聽者……
保鏢路過馬蘭關,
一見此馬喜心間。
若無有膽大的英雄漢,
不能到手也枉然。
聲音好似來自無邊的曠野,尚世臣認出,這已經不再是現場唱出來的聲音了,這是胡盛奎早年的錄音,錄音的那一場,好像也是自己扮演的竇爾敦。
胡盛奎的聲音像靜電在他周身盤旋,尚世臣渾身顫抖,硬扎巾上的絨球都快被他晃得要掉下來。他嘗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臺下觀眾的掌聲卻再次響起。他不知道這掌聲是給自己的,還是給那個“黃天霸”的,或者是給胡盛奎的。
劇情在推進,戲也逐漸進入高潮。尚世臣雖說身體一直不錯,畢竟七八十了,他的呼吸開始急促,里面穿的水衣子和胖襖之間總覺得不熨帖——水衣子猶如一塊涂滿油的番茄皮,夾在自己松弛的皮肉與僵硬的胖襖間。臉上的油彩讓他眼角的瘙癢越感明顯,他覺得自己確實老了。
臺下依然不停鼓掌,肆無忌憚到不分好壞的地步。尚世臣努力聽著伴奏中的鼓點聲,渾身發熱,感覺血都要涌上大腦,撐得眼球都要爆了。
若論大膽的英雄漢,
俺竇某可算膽包天。
突然,尚世臣覺得嘴里一松,當他用舌頭去觸碰假牙,發現自己的假牙似乎不在位置上,像一個口袋松松垮垮垂了下來。只要舌頭一動,假牙堅硬的牙床就摩擦到上顎。尚世臣頓然慌得心像掉進了鹽水里。果然,當他換氣時,他的假牙連著口水“噗”地從嘴里噴出來,像一坨垃圾被甩到土黃色的臺毯上。此刻,戲正演到高潮,尚世臣一下子就脫板了。只聽得耳邊“嗡”的一聲,天旋地轉,眼前的觀眾席猶如電風扇狂舞起來,下面像被人抽去了腳筋,體內的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化成稀泥。他努力不讓自己倒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在唱戲,只是嘴巴依然在動,聲帶依然在震。
汗珠密密麻麻在后背滾動。尚世臣不知道為什么這爛假牙要在這個時候掉,為什么自己不唱戲時這牙跟老賴似的,嵌自己嘴里,一唱戲就亂跑個沒完。按道理說,臺下的觀眾這時應該叫倒好,可他們卻還在瘋狂地叫好。
唉,說將起來,俠義英雄,出自少年,俺竇某真正的老邁昏庸了……
返場時,尚世臣剛剛從眩暈中緩過勁來。走上臺,現場的工作人員想攙他一把,他卻推開工作人員。假牙被人撿了回去,黏滿了臺毯上的毛,再也戴不上去。所以尚世臣的上嘴唇直接癟了進去。臺下依然在叫好,有叫“黃天霸賠牙”的,有叫“爺您健康著”的,尚世臣努力睜了睜眼睛,癟著嘴說:
“我還‘膽包天’呢,牙都掉了!”
十
尚世臣打算去種牙了。
那日,有個戲迷給尚世臣送水果。這戲迷是個醫生,尚世臣問起醫療圈子里,有沒有好一點的牙醫,種牙能結實一點的。那戲迷正往屋里搬桃子,頭也不抬地說那當然是老胡他們家。
“老胡?在哪里?”尚世臣沖洗著自己的假牙,如驚弓之鳥。現在一提到“胡”姓,他就會莫名地心跳加速。
“市政府西邊的那個小區唄。”那戲迷放好水果,拍了拍手。“雖是家私人診所,不過質量確實很好,海都的有錢人都去那里。”尚世臣沉思了很久,說還是種吧。
之前,虞劇院給他打過招呼了,電視臺想給胡盛奎拍個音配像的紀念專輯,用他們盛年時的錄音,胡盛奎的部分由他的弟子頂替,尚世臣則自己表演對口型。他一想,你《拜山》吧,癟著個嘴巴,不要說沒了竇爾敦的氣勢,就是髯口都架不住。再出洋相,不但對不起胡盛奎,簡直就是在寒磣自己了。
尚世臣來到診所,已是下午三點。又是一個太陽明晃晃的午后。他走進診所,兩個女護士正在聊天。尚世臣說自己來種牙的,早預約過了,然后把手機掏出給她們看——尚世臣的預約記錄是他讓戲迷幫他搞的,他自己根本打不開。
拍完X光,坐在診室里,空調冷風巴掌一樣拍在尚世臣臉上,吹得他臉生疼。醫生拿著X光片給尚世臣看,尚世臣其實挺不愿意看X光片的。X光片上,自己的嘴就像一個巨大深邃的洞穴,幾顆牙齒不安地蜷縮在洞穴一隅,又長又細,扔牌桌上頂個幺雞。尚世臣甚至懷疑那不是自己的牙,而是刺在自己嘴里的一把把刀。
醫生問尚世臣多大年紀了,尚世臣說七十八。醫生笑道,您這年紀,我們一般是不太建議再去折騰牙齒的。尚世臣說我是演員,唱戲的,沒牙我唱戲漏風。那醫生對著陽光再看了一眼片子,搖搖頭又坐下。
尚世臣突然一拍桌子唱道:
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
我與同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竇爾敦在綠林誰不尊仰,
河間府為寨主除暴安良。
那醫生突地彈跳起來,靠著墻,如遭雷擊。旁邊的兩個護士,捂住耳朵,像遇上了爆竹。只有隔壁診室傳來叫好聲,“好,真好……”尚世臣探頭望了望,發現一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子在牙椅上仰躺著,時不時往旁邊的小托盤里吐一下口水。
那位醫生驚魂之后,噓氣道:“您果真是藝術家,哎呀,這不假……可是您看,您這牙,就算今天開始種,要種到您不漏風,起碼得好幾年,您到八十多了還不退休嗎?”
“退休?你讓我退休!”尚世臣一把從醫生手里搶過片子。“你再說一遍,讓我退休?”他開始揉搓片子,片子是用銅板原紙打印的,揉搓起來非常困難,尖銳的紙邊將尚世臣的手劃得生疼,他一把將片子扔在地上。
“我退休?你不讓我種牙,我他娘的偏要種。我八十不退休,我九十也不退休,我要唱到一百八十歲!我才唱了幾年啊,就不讓我唱了!”他豎起手指頭,在半空中上下揮舞著,步履趔趄從診所跑出來。尚世臣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跑了。他跑到診所外面,腿就開始發軟,像踩在棉花上。他知道自己的血壓已像海嘯涌了上來,但他并沒有停下來。
他感覺自己要成為第二個胡盛奎了。
天邊的夕陽如隕石,“轟”的一下墜進了西山的山谷里,連最后一絲光亮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