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頂著炎炎烈日,穿過市中心的鋼鐵叢林。在那些金屬巨木的縫隙間,生長著苔蘚般低矮密集的舊街老巷。我要去的地方,正位于其中。
“萬有音像店?”我望著老舊的招牌,微微出神。我曾經在老家的鎮上見過許多小型音像店。這類店鋪面積不大,卻總像自帶了一個神奇的空間。一排排影碟、唱片、書籍,分門別類陳列在貨架上。背著書包的學生族、襯衫卷到手肘處的小年輕、留長發的文藝青年,不約而同地蹙著眉,仔細挑選心儀的商品。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這些音像店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而今再次親眼見到它,就像與童年舊友重逢,還真讓我有些懷念。
推開店門,一陣涼意便撲面而來。“喲,來了?”一道玉石般的嗓音從貨架后傳來,一個年輕人緩步走了出來。
“萬,呃,萬……”我張張嘴,那聲叔叔始終叫不出口。我只知道這位姓萬的先生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按輩分我得稱呼他一聲叔叔。但我從沒想過他那么年輕,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
“叫我老萬就行。阿栩是吧?這個暑假就要多多勞煩你啦!”
這,就是我和老萬的初次相見。
雖說名叫音像店,這家店卻十分與眾不同。各種唱片影碟自不必說,還售賣舊書、文具和小擺件,店內另有一扇小門通往更深處的倉庫,其中堆放了很多老萬淘來的寶貝。我可從沒見過這樣的音像店!作為一家音像店,卻不只賣音像制品。就像店主老萬的名字,也不叫萬有。
某次,當我準備去倉庫整理商品時,瞥見老萬正一臉愜意地躺在柜臺旁的搖椅上。我便故意問起來:“老萬,你的全名叫什么啊?難道真叫萬有?”
“你猜!”老萬仍閉著眼。
我只好認真猜測起來。“萬一?萬兩?萬事通?萬戶侯?萬馬齊喑?萬水千山?”
等我再憋不出一個新詞時,老萬才懶洋洋地開口:“歇夠了就該整理倉庫了。”直到最后,老萬也沒告訴我他的真名。
也不知道這家店怎么回事,進出的人并不多,卻特別容易積攢灰塵。頭天才清理干凈,第二天貨架上就又覆了一層薄塵。
“我要出個遠門,去進貨,大概三天后回來。”我剛跨進店里,老萬就對我宣布了這個消息。
“那我可以放假了?”我心中大喜。
“想得美,你得幫我看店!”
“黑心老板,壓榨未成年員工。”我欲哭無淚。
“哎,話不能這么說。小店有正規營業執照,童叟無欺。再說了,咱們也不是雇傭關系,你只是我親戚家的孩子,來這里進行暑期社會實踐。”
我完全無法反駁。瞧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老萬咧嘴一笑,拍拍我的腦袋,大搖大擺走出店門。
今天悶熱得厲害,下午四點半,暴雨傾瀉而下,七點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我正思考要不要和我媽報備一下今天就在店里過夜時,店門突然被打開了。“老萬在嗎?我想租一場春天。”那是位身著職業裝K2ULERbGwLAGo5f7VfwPCHEpPExoLCTRjlkpwh/gDXM=的年輕女士,滿頭雨水,一臉倦容。瞧見我時,她有些驚訝地挑挑眉。我與她相顧無言,因為……我并不知道春天該怎么租啊!
“你就是新來的接任者?”女士瞇起狹長的眼睛打量我。我趕緊擺手:“不不不,我只是來做暑期社會實踐的遠房親戚,老萬出差了……”
女士撥了撥濕漉漉的長發,兀自走向倉庫的方向。她似乎對萬有音像店十分熟悉,輕車熟路地推開倉庫的門,又往深處走了好幾步,拐進一排貨架后,那里竟然藏著一扇小門!我還從沒注意過倉庫內還有隱藏空間。
“怎么,你也想進觀影室瞧瞧?”女士回頭看到我,笑瞇瞇地發問。我正要開口,她就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輕輕一帶,于是我踉蹌著進入了那間“觀影室”。房間并不是很大,就像個微型的電影院,有幕布,有放映機,還擺著小沙發。放映機的上方,放著一盒沒有任何標識的光盤。
女士拿起光盤,將它塞進放映機里。房間一點一點陷入黑暗……我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清新的、不屬于這個季節的芬芳,毛茸茸地蹭上我的面頰。那是青草的香氣,新芽的香氣,雨水的香氣,陽光的香氣……我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眼前早已不是原來的房間,而是一片開滿鮮花的山丘,天空蔚藍、微風和煦、雨絲溫柔。
“這才叫春天啊——”女士歡呼一聲,蹬掉皮鞋,從尚且存在的沙發旁跑開。“春天,果然是狐貍的季節啊!”我聽見女士大聲喟嘆……等等,莫不是我眼花了,我怎么瞧見她的頭上豎起了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原來她是一位狐貍女士。
“只有萬有音像店能租到我最想要的春天。每次加班加到沒脾氣時,我都要來充充電……”狐貍女士自顧自地在草地上打滾,看著她雀躍的神情,我心頭一動,好像第一次領會到了萬有音像店的真實魅力。
我突然又記起一件事。幾個星期前,有個陌生老頭來訪。那人看起來古板怪異,剛踏進店里,就嗤笑一聲:“居然敢叫萬有?夸下這么大的海口……你能提供快樂嗎?或者愛、夢想、失去的時光?”
老萬只是微微一笑:“本店既然叫萬有,自然是萬物皆有的。”老萬淡然地領著老頭去了倉庫,結果老頭一臉不屑地進去,滿臉淚痕地出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頰上,交織著喜悅、悲傷、悵惘,還有很多我看不懂的神情,真想知道他在里面看到了怎樣的光景啊。
正出神,店內又走入一位中年男子:“聽說董事長就是在這里租到的‘童年’,可我感覺這兒和路邊小攤沒什么差別嘛。”
男子掃視一圈,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你就是店主?”他神色里滿是不屑。我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火起:“眼見為實,小店是否真的‘萬有’,您試試就知道了!”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我要租一個‘明天’!我要看看,你們提供的‘明天’,究竟能不能讓我滿意!”
我站在一旁,冷汗直流。這間觀影室是怎么操作來著……我努力在腦海里回憶狐貍女士的使用步驟,在心里祈禱:千萬要成功啊!
男子依照我所說的操作完畢,室內便陷入黑暗。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聲呼喚:“爸爸?”一個女孩的身影逐漸顯現,她望向我身邊的男子:“爸爸,你答應過很多次,明天會帶我出去玩兒!爸爸可要說話算話!”
一幕幕不同的場景從我們面前閃過。“爸爸,你什么時候有時間呀?學校要開家長會……”女孩興沖沖地拿著滿分的試卷,走進父親的書房。
“乖米粒,爸爸要出差,讓阿姨陪你去吧!”中年男子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電腦屏幕。
“爸爸,最近有家游樂園開業,這周末我們可以一起去嗎?”飯桌上,女孩小心翼翼地開口。
“抱歉啊,小米粒,爸爸得加班……”中年男子低頭在手機上操作著,沒看見女孩失望的眼神。
女孩的笑容越來越少,語氣也越來越躊躇,而中年男子的回復卻好像總是那么幾句。“明天……下次……以后……”
中年男子走到女孩面前,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似乎一直都忙著工作,很久沒有好好看過這孩子了……”
女孩深吸一口氣:“我知道爸爸是為了養家才那么忙碌,所以,米粒會繼續等待,等到明天,爸爸一定有時間……”
“不,不用等明天,爸爸現在就可以陪著米粒!”中年男子突然大聲說道。他的話音剛落,場景又發生了變化。那個名叫“米粒”的女孩,變成了年齡更小的小姑娘,正牢牢地攥著他的手。而小“米粒”的另一只手,則牽著一位年輕女士。男子發出了低聲的呢喃:“原來我渴望的‘明天’,早已握在我的手中……”
從觀影室出來,男子狠狠擤了一下鼻涕,不是吧……他居然哭了?“鈴——”突然響起手機鈴聲,男子趕緊接起來。“小米粒,放學啦?啊,這次你又考了第一名呀,真棒!爸爸帶你吃大餐……不不不,不用等到明天,爸爸現在就去接你!”剛掛電話,他便邁開大步離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傻站在那里。
“所以老萬,那個人沒付錢就走了。”我垂頭喪氣地在聊天軟件上向老萬匯報情況。仔細想來,上次那個狐貍女士好像也沒提錢的事。老萬發來語音:“沒事,我已經收到他們支付的報酬了。”奇怪的觀影室,特殊的客人,捉摸不透的老萬……
“請問這里是萬有音像店嗎?”門口傳來一聲怯怯的詢問。
“是的!歡迎光臨!”
來的是位靦腆的小男孩,看起來還是小學生。“我聽說你們這里什么都有……”他拘謹地說,“我沒什么錢,不知道夠不夠租借的費用——”
“ 沒關系, 你跟我來就行。”我帶他直奔觀影室,“你想租什么呢?”
“ 我…… 我想租一天‘ 成年’,體驗一回大人的生活。”
“好說!”
黑暗再次籠罩房間。等黑暗完全褪去,我發現自己置身于一間巨大的辦公室。年輕人被嵌在一格格狹窄的工位上,眼睛不離屏幕,指尖忙碌地在鍵盤上飛舞。男孩變成了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和其他人一樣埋首于格子間,沉默寡言,神色疲倦而麻木。按部就班地做完當天任務,等男孩回到家時,夜色已然深沉。簡單地吃了桶泡面,匆匆洗漱完畢,他倒頭撲進床褥中,不一會兒便傳來陣陣鼾聲。
難道這就是男孩想租賃的“成年的一天”?就在這時,我發現睡夢中的男孩,嘴角露出了微笑。“鯨、鯨夢嶼……”隨著男孩低低的夢囈,一團光芒從天花板涌現,一條大魚游弋而出,那是一頭鯨魚!
可是,沒有鯨魚會從年輕人的臥室游出來;沒有鯨魚會像巨鳥一般,載著重返童年的孩子,飛往云端那燦爛奪目的彼岸……我遙遙地看著那個年輕人重新變回十來歲的模樣,他那純真的笑容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我好像也曾在夢中去過那個世界。
“我本以為成年后就可以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是很自由呀……”等我們重回觀影室,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才發現,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只是想多些屬于自己的時間,好去鯨夢嶼——平時,我要上很多補習班,幾乎沒有玩耍的時間……”
鯨夢嶼…… 我在心里念叨著這個名字,突然感覺房間再次一暗。我打量四周,發現不太對勁——只見墻壁上浮現出點點光粒,一條大魚的影子若隱若現。
“警告!警告!數據過載!”不知打哪兒傳來一串冰冷的警報,我眼睜睜看著墻上的磚塊逐漸破碎,面前的物品長出絲絲裂紋。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猛然攥住我,我聽見自己和男孩的身上都傳出骨節被捏緊的“咯咯”聲。
突然,一只纖長白皙的手伸了出來,“呼,趕上了。”望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老萬,我幾乎熱淚盈眶。他一出現,壓迫感全部消失,墻上碎裂的磚塊蹦跳著飛回原處,所有的裂痕都不見了。
“就算我的記憶之鱗再強大,也承受不了兩座鯨夢嶼呀……”老萬輕輕嘆了口氣。
“什么記憶之鱗?”我剛問出口,突然想起之前在店里看過一本舊書,書里曾描繪過一種眸色幽藍的神獸,據說,它的鱗片具有回溯時光的作用。
“就是‘萬有租賃’的媒介呀。”老萬笑瞇瞇地看著我,“客人們租用的,其實是這枚‘記憶之鱗’的使用機會,而他們體驗的那些事物,就是‘記憶之鱗’所提取出的、只屬于他們的獨家回憶,也就是‘租賃’的代價。”
“今天這位小兄弟體驗的,就是儲存在記憶之鱗中的別人的回憶……只是不湊巧,‘記憶之鱗’又無意中提取了阿栩你的回憶。它無法承受兩座‘鯨夢嶼’的記憶,所以才差點損壞,導致記憶與現實的空間產生扭曲……”
我卻忍不住問出口:“鯨夢嶼,究竟是什么?”
“ 那是鯨的夢形成的島嶼。”老萬微微一笑,“只有最純真的孩子才能在夢里見到。”
看到他泛著透明藍光的衣角,我心中沒來由地慌亂起來。“老萬你說好的,只出差三天,怎么現在才……”
“我相信阿栩嘛!”他語氣輕松,可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里一沉,“但是,我也該離開了——記憶之鱗受損有些嚴重,我需要時間修復……”
“你還會回來嗎?”
老萬輕輕嘆了口氣:“很高興遇見你,阿栩。如果有緣,也許我們會在其他地方再次相見。”
望著他那流動著幽藍光芒的深邃眼眸,我情不自禁地問出最后一個問題:“你、你其實是……”我正要脫口而出那個名字,老萬卻豎起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
這份特殊的“暑期社會實踐”,以老萬閉店歇業為終點。我回歸日常生活,再沒見過老萬。不過我想,在萬有音像店的日子足以成為我一生回憶的奇妙時光。我想起萬有音像店里那些擦不盡的塵埃,也許它們正是滾滾的時間之塵,夜以繼日地覆蓋甚至淹沒愛、希望、夢想的記憶寶藏。而老萬所做的,就是將這些寶藏挖出來,珍藏于萬有音像店中,等待有緣人前來喚醒。
范芳芳//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第17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