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當,一聲脆響,女兒的瓷飯碗滾落地上。“小月月,這回嘛你用手捧著吃飯得了!”她媽媽幸災樂禍地奚落道。哇的一聲,女兒淚眼婆娑地吹起了“小喇叭”。
咣當當,一聲脆響,童年時,我的土飯碗摔落地上。“愣著干什么,快點拿一個去。”母親嘟囔著。我倏地晃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到碗籮里抓了一個,笑瞇瞇地繼續狼吞虎咽。
同樣摔碎碗卻是不同的境遇,這是為什么?因為我出生在瓷器成堆的地方——碗廠。曾幾何時,區區一個飯碗在我碗廠人的心中不值一提,砸碎一個碗就挨罵那樣的事根本不會發生在我碗廠人的身上。
家鄉碗廠村,本來就因手工做碗而得名,曾是小有名氣的“瓷都”。歷史記載,明永樂年間,碗廠村就開辦制碗業,產品有土碗、碟子、汽鍋、花瓶、硯臺等十余種;工藝精巧、造型別致、花紋美觀。在這里,五六百年的悠久歷史,我懶得去追本溯源,只曉得當我睜開朦朧的雙眼,能吟唱“大公雞喔喔叫,小花狗汪汪咬”的時候,我家耳房里就堆滿一扎扎的土碗。這些碗是爺爺用他那靈巧的雙手做出來的,一個個高嶺土碗經過晾曬、上釉、彩繪、烘烤等工序后,它們的面貌煥然一新,乍一看,外表光滑,內體堅實,色彩鮮明。沒有到過碗廠村,沒有親自觀摩做碗的過程,僅憑你的肉眼,你是看不出這些精致的碗的前身是白泥巴。
口渴了,端起土碗來喝水,那漂著青苔的水清凌凌、甜絲絲的,沁人心脾。饑餓了,端起土碗來吃飯,那雪白的飯團子裹挾著碗邊,軟軟的、潤潤的,由不得你會伸出舌頭舔舔碗邊。
留足自家吃飯的碗后,碗廠村的碗就該走村串戶去了。勞力好的用人背,有牲口的用馬馱,翻山越嶺,蹚河過橋。碗廠村的碗源源不斷地流向遠方,擺上了一家又一家的飯桌。那些走出去的碗還能換回小麥、蠶豆、高粱酒、喇叭褲,甚至一沓沓的小鈔票。有了碗,我們碗廠人的生活也隨之富足起來,餓肚子吃不飽的年代一去不復返。
多年以來碗成為碗廠人的招牌。在楚雄,幾乎家家餐桌上都有我家鄉碗的身影。端起飯碗,總有人說起這一個個碗來自一個手工做碗的地方——碗廠村。那年我到城里讀書,作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說我的家鄉是碗廠,同學們不約而同地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其中有個同學驚訝道:“你家就是那個做碗的地方?”
“是的,碗廠村。”我響亮地回答。
哦,碗廠,我的家鄉,我為你驕傲!
碗廠村的人家哪怕住的是茅草屋,也一定要建蓋一格闊綽而牢固的瓦房來做碗。村里不管男女老幼,每家都有一個會做碗的人。
老的七十來歲,如我的爺爺,拄著拐杖,蹣跚著坐上碗車,右手旋轉碗盤,呼呼生風。三下五除二,擱板上擺滿了整整齊齊的碗。
最年少的做碗人名叫小長生,十歲出頭,棒頭高的個子,剛好伸手夠得著轉碗盤,慢慢悠悠,碗做出來了。他雖然是初學,但碗的大小高矮厚薄,拿捏得非常好,一點都不走樣。
家財大叔更是神奇,一個下肢癱瘓挪著前行的人,居然也會做碗。他雙手撐地,挪動著爬上碗車,把多年來不能分開的雙腳側向踩蹬一旁,腰彎成一道弧。伸出滿是繭子的手吃力地轉動碗盤,咕嚕嚕,咕嚕嚕,碗盤嗚嗚作響。緊接著他左右手靈巧地配合,利利索索地拍泥巴,提泥條,握碗狀,打蘸水,車碗底;碗成型了,不914rA4+qnOtI3iz+V7C0famna44zJhdOVdk9bt7xN0c=橢不扁、不寬不長,團團圓圓、標標準準。
有了碗,碗廠人就有了飯吃;有了飯吃,碗廠人就有了健壯的肌體,有了健壯的肌體,挖田就有使不完的勁。有了碗,碗廠人就有了錢;有了錢,碗廠人就上得起學。有人說碗廠村人杰地靈,人才輩出,吃公糧拿工資的人像小團山長出的雞樅,一撥又一撥。其實,那是托了碗的福,碗廠人才學會了認認真真地做碗,老老實實地讀書。
碗,她像母親那甘甜的乳汁哺育著一代代的碗廠人,讓我們成長、成才。
時代發展,經濟加速。有那么一陣子,人們片面追求華麗,貪求時髦,家鄉土里土氣的碗不再受青睞了,加之土碗制作成本的增大,土碗已經找不到它生存的市場。我的家鄉手工制碗隨之銷聲匿跡,碗廠村大批的青壯年只好加入遠離故土的打工大軍之列。一個又一個土生土長的碗廠人能端“鐵碗”“瓷碗”“塑料碗”,然而卻再WdoLqQlImMzoyIAHfIOqwvbRysmfnwD2Tz6s52lpEXo=也做不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土碗。
碗廠村由于打洞挖碗泥,長年累月就形成了一條河,后來人們就以這條小河為界,將碗廠分成迤廠外廠。曾經迤外廠有五座像小山綿延而起的碗窯,現在被夷為平地,有的建起了樓房,有的成為公共活動場所。總之,碗窯留給我的只有記憶。小廟山曾經是廢碗堆積的山頭,現在已是綠樹成蔭、鳥雀嘰喳。碗廠人家飯桌上擺的碗也不再是家鄉敦厚牢實的土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妖嬈多姿的瓷碗。
回到家鄉,雖然找不到家鄉碗的影子,但是只要腳踩碗廠這片土地,我仍然會想起:曾經這里的每一個碗鐫刻著父老鄉親樸實勤勞的品格,每一摞碗彰顯著家鄉車水馬龍的景象,每一窯碗譜寫著小伙伴們頑皮搗蛋的童年。
十冬臘月,田間地頭的活計忙完了,村里的人騰出了時間來做碗。碗廠村大壩埂上頓時就熱鬧起來。買碗賣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自然形成一個繁華的小集市。
寬廣的大壩埂上矗立著兩棵野春樹,火熱的夏季,綠茵茵的樹下,老人乘涼,婦女納鞋,小孩玩耍,閑人拉家常。因為這里的碗窯燒出碗來了,頂著頭巾裹著包頭的彝家婦女背著柴來了,她們賣白柴,賣松柴,每一捆柴都打理得齊齊整整、滑滑溜溜,只圖賣個好價錢。買碗的龍街人馬街人也來了,他們挑著橢鍋籃、背著背籠籃,趕著騾子,牽著毛驢,有說有笑地選著大碗、小碗、盤子、酒杯、缽頭。
廠房里做碗的人,洗泥巴、車碗、曬碗……忙得那是熱火朝天。唯有小孩子除了幫助大人畫畫碗上的花花草草以外,實在是幫不上什么大忙。于是孩子們像勐崗河邊的山猴子,靈巧地爬上野椿樹摘下一串串野椿果,分成敵我雙方打起仗來,大壩埂又多了一些孩子的歡笑聲。
碗窯的窯頭燒旺了,紅紅火火,整個碗廠村的夜都是明晃晃的。雖然是冷颼颼的冬夜,大壩埂上依然人擠人,人摞人,燒碗的不燒碗的,幾乎一家老老小小全都集中在這里。趁著向上躥起的火苗,老人轉動著身子烤火,烤了前胸又烤后背,烤了左膀又烤右臂,烤了上肢又烤下腿,全身暖烘烘的。即便到了深更半夜,誰都不愿意回家晤那冷被子。
這時,最高興的要數小孩子,要燒碗窯的前幾天,我們從荒地里挖來了老白薯,從家里的牛料里偷來了干蠶豆。等到碗窯里的松柴栗柴剛燒成灰,我們迫不及待地冒著被燒焦頭發的危險,從窯洞里鏟出辣灰灰,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燒起東西來。那灰窩里燜出來的老薯真香啊,香得可以趕得上狗街的粉蒸羊肉。躺在羊皮褂上,吃著灰窩里刨出來的脆生生的蠶豆,數著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覺地天亮了。我們揉著惺忪的眼睛,挎上書包,提著小火籠,迎著寒風,成群結隊地上學去。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轉眼,我這個在土碗里孕育出來的碗廠人,不知不覺地成了消逝的瓷都的一位過客。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