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想起郊外的人（組詩）

從南寧到平南的路上看見桉樹林

雨水是沒有故鄉的

他們愿意

落在任何一個地方

而桉樹則不一樣

雨水落在桉樹的身上

桉樹也沒辦法

桉樹一動不動

桉樹讓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那么遠

你要接受這個世界

總有突如其來的失去

灑了的牛奶

遺失的錢包以及

走散的愛人

在貝加爾湖的火車上

你目睹過一場下在郊外的雨

郊外的雨

就應該下在郊外

你是否渴望

或者曾經渴望過

那蒙住車頭的細雨

還帶來城里的消息

在室韋

黑暗中緩緩流動的不僅僅是河水

我們坐在屋頂

靜謐中傳來的不僅僅是星光

我們面面相覷

也不再徒勞地相互指認

這難言的夜晚并不需要光明

也不需要圓滿

像落葉一樣茂盛

像大草原一樣無聲無息

雨中想起郊外的人

雨越下越大，又忽然停了

雨淹沒了城市

只有郊區在雨水之外

從城內開往郊區的車

像條大魚

躍出水面

新鮮的空氣

短暫的停止

隧道般的寂靜

關山并沒有下雨也沒有停電

往外是左嶺

再往外才是宇宙

那烏云邊的星辰

那十字路口的紅燈

那黑暗中隨時可能失去的記憶

微微

我喜歡夏風輕輕吹過

樹枝搖晃

上面是宇宙

下面也是宇宙

我曾經把石頭埋在

花生地里，現在

他們長出翅膀

他們飛出來了

沒什么

你不要害怕

他們在夜晚只繞著我飛

只把我吞沒，像星辰

高高的蘋果樹下

是你的燈籠和祖國

唉，我這一生只有兩個朋友

一個沈從文，一個陳獨秀

花旦

——致張執浩

如果花旦開口說話

第一句話會說：“張執浩，你在干嘛？”

當然了，這僅僅是我的猜測。也可能

花旦說的是另外一句：

“門口的樹葉被風刮起來，像鞋子?！?/p>

作為一條狗，它小心翼翼地

保守著秘密——這取決于

天氣、燈光以及書桌上

翻開的一本詩集

更微妙的是，我們或許都沒想過

比如2017年的冬天

下著很大的雪

如果花旦會說話，老張，你想過沒有

它的最后一句話到底是嗚咽還是哀求

在恒山

細雨仿佛悲劇從天而降

然后變成雪

然后變成陽光

山谷里的寺廟

因此而傾斜

細雨還將重新降臨

輪回卻并不一定

山崖中的石頭

被人刻上了字

我懷疑過的事情必將再一次被懷疑

不是你的微笑

也不是即將落下的夕陽

你在顫抖

這才是悲劇的源頭

人有時候會突然出神

把自己比喻成別的什么東西

過一會醒來

在恒山或者不在恒山

并不是問題

蘇三，你好

我姓王

他姓張

還有人姓艾，姓林，姓毛，姓曹

趁著大霧迷茫

我們趁早分開

孤獨的人各有各的姓氏

在勞作

在分娩

在歌唱

很有空的人才能改變世界

我一直覺得星空是個假象，你卻說是真的

從人馬座到雙魚座

無路可走

在額濟納旗我看見了另一個我

星辰閃爍

毫無意義

你知道我喜歡錯誤的見解

沙漠上的風輕輕吹著沙漠

多么可惜

很有空的人才能改變世界

仿佛流星

愛上了流星

木梨硔

雨水掙扎著落下

歸于墳墓和瓦盆

清風如故人

繁星不請自來

明月忽然照亮徽州

值得你伸手挽留

值得你忘記

那些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事

忽然

忽然覺察到了寂靜

當螢火蟲飛舞

當蟋蟀開始低聲訴苦

在山頂，無所謂幸福和悲傷

當涼風吹過肩膀

你剛好把想說的話說完了

接下來是沉默

接下來是烏云遮住了月光

接下來是黑暗中你一直微笑的遺像

清晨

我愛這清晨的陽光，蕭瑟、明亮

緩緩升起的塵土

在顫抖，細如骨灰

這是一個送別的好日子

湖水蔚藍

遠處有火車、鮮花與飛機

好日子和平常一樣，兄弟

新鮮的腐朽

我們試圖保持尊嚴，像某個遙遠的下午

不安又簡陋

像空乏之人，追求功德圓滿

像塵世中每一個逝去者

只想在殯儀館的哀樂聲中

得到解脫、庇護和幸福

完美的黑暗

一艘大船開過水面

我們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冬日即將來到

汽笛聲中

大船即將靠岸

水面正在恢復平靜

冷風中的碼頭

要被最后一根纜繩套住

或者，僅僅需要

一陣喧嘩過后的寂靜

那艘船就要靠岸了

多么可怕，夏天開走的大船

即將靠攏過來

明天的太陽依舊照耀北半球

并將照亮它的桅桿

只有岸上的孩子們尚在酣睡

在夢中練習著擊鼓傳花

也許事情就是這樣

誰屏住了呼吸

誰就將擁有這完美的黑暗

傍晚在桂園操場聽迪斯科舞曲

去年冬天下過一場大雪

好多樹枝被壓折了

靜悄悄的平衡總是令人向往

年前和陳小三在普布覺寺合影，年后

我在桂園操場與大哥討論生死

彷徨之樹，枝葉搖擺

清明節前后長出嫩芽

珞珈山不過是座巨大的墳塋

空氣中有槐花的清香，多么漫長

排球剛好越過球網

每次看見體育館，特別是傍晚

我都有種快樂的悲傷

仿佛一個人在看臺上跳舞

麻雀噤聲，細雨綿綿

虛空的懷中擁抱旋轉的舞伴

這是美好的活著和死亡

有什么不同我也說不清楚

并不是所有的哀悼都值得安慰

現在，普布覺寺日追的桃花已經落了

而桂園操場上彌漫著針尖般的清香

洪洞縣

忽然間天黑了

在遠處，其實下雨前天就黑了

誰看見了，都不要做聲

要享受泥濘，誰開口就是誰的失敗

冬夜，洪洞縣是一場漫長的雨

漫長的雨滴淹沒記憶

那些不被允許的衰老

在山頂得到永恒

那些想象和渴望

必須放棄

就像此刻，我在潮濕的土地上等待

蘇三回來了，她并沒有死

關于悼念和追憶

天再黑一點就可以看見月亮了

人生，大抵如此

所謂死亡，就是訃告上的白紙黑字

中午在黃孝河路

和表妹談起秋天

她說，要相信，并且誠懇

多倫多的楓葉正紅，早于家鄉

地球是個曲面

她跟我說，還要寬容

激蕩的歲月早已過去

只留下幾張舊樂譜、白襯衫

以及十字路口燦爛的陽光

沒有什么比寬容更平靜的事情了

無所謂悼念

也無所謂人們想象中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