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瑰瑋奇譎的楚藝術畫卷

作為先秦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楚國的繪畫與紋飾既是其中的鮮明代表，也是中國傳統繪畫的重要源頭，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楚墓出土的各類精美漆器等文物不僅工藝水平高超，所附豐富多彩的圖案紋樣也代表了銅、陶、木、竹、玉等各類材質裝飾藝術的最高水準。同時，楚美術還具有強烈的現代感，與現代人的審美理念和藝術旨趣多有相通之處，使我們得以穿越時空，領略兩千多年前古人的智慧與風神。

作為“十三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楚藝術全集》立足于藝術史，具體而細致地討論有代表性的楚藝術作品，為楚藝術研究提供了較為廣闊的視野和較為全面的參考素材，并獲得2018年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叢書共5冊，分別是青銅卷、漆器卷、玉器卷、絲織與刺繡卷和繪畫與紋飾卷，共精選圖片千余幅，全面系統地概括論述楚藝術風格的一些主要特征及其形成、發展和演化的過程。

陳文華、王同海的《楚藝術全集·繪畫與紋飾卷》（湖北美術出版社2023年版）聚焦于繪畫與紋飾，共分為上下兩篇：上篇綜述部分系統介紹了楚國的繪畫與紋飾，并對相關遺存進行了整理歸納，指出“楚國繪畫可以說是中國繪畫由萌發走向成熟的重要代表”，豐富的楚國紋飾既是現實社會環境的反映，又兼具實用與信仰的功能。下篇則為圖版展示，除文物原圖外，同時示以相關紋樣或摹畫圖，力圖以多角度、高精度的細節展示最大限度地呈現出作品的原貌，并對作品的來源、主題、內容和藝術特征作出說明。正如邵學海所言，在探討楚藝術的美學特征時不應局限于楚地本身，而應置于東亞大陸的文化背景下，至少也應放到長江黃河兩大流域背景之中進行比對探討。在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世界多地都開創了屬于自己的燦爛文明，在不同領域大放異彩，楚國的藝術亦是秀起于此時，在璀璨紛呈的東周時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道印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于楚文化的研究正是始于楚美術的發現，而其繪畫則是春秋戰國時期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過渡階段的突出代表。盡管與至今仍輝煌顯赫的古希臘羅馬藝術相比，中國古代大約同時期的楚漢主流繪畫作品大多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我們仍可在冰山一角的遺存中窺見中國古典繪畫之源的瑰瑋與東方智慧的神奇。

通覽本卷，深感其在以下幾個方面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一、楚藝術分類的新穎表達

藝術分類有多種方式，不同的分類方式與論述目的和呈現效果密切相關。以主題為標準是一種常見的方法，十分易于理解，但有時會出現交叉或缺漏的情況，對于粗細尺度的把握亦是難點；按技法分類層次感頗強，區分度明顯，但可能不適用于種類較少的早期作品；依地區或年代劃分則分別適用于橫向比較或縱向發展脈絡的梳理，若論述一時一地的藝術則顯然不太適合。因此，如何恰當地呈現古老的楚藝術作品就顯得尤為重要。

不同于傳統的以內容題材或技法工藝為分類依據，本卷開創性地采用按照藝術類別進行分類的方法，即按照漆器類、青銅器類、玉器類、絲織與刺繡類四大方面對楚國的繪畫及紋飾成就與特色進行了全方位展示。無論是對專業人士抑或普通的藝術愛好者，此種呈現方式都較為適宜，簡單明了而又涵蓋全面，不易遺漏或重復，且不同的繪畫載體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自所屬的時代特征，便于讀者理解不同時期或場景的繪畫風格、主題與技法的演變與創新。

下篇圖版部分，對于所展示的繪畫紋飾作品，通過追根溯源，闡明文物的出土背景與作品內容，力求全面完整地還原其本來面目；同時擷英拾萃選取代表性文物，用簡明直觀的線條摹畫、精致突出的細節描繪再現楚地藝術風貌，使讀者得以切身體會時代的文化印記。具體來看，首先是作品的整體展示，并簡要介紹其出土和復原情況，使讀者得以了解其背后的歷史價值；通過對內容、顏料工具與創作手法的詳細解讀，將讀者帶入畫中意境；作品的命名則是其基本信息與主題的高度概括。其后一般附有局部圖案、紋樣的細節展示或摹畫，進一步展現出創作者的高超技巧與藝術品位。

二、楚藝術精神的生動詮釋

值得關注的是，在圖版之外，作者對于藝術史的研究有著獨到的見解，在對相關資料的廣泛閱讀整理基礎上融入自身的認知，綜合多學科的理論與實踐依據完成本卷的寫作，生動地展現了楚國繪畫及紋飾的發展脈絡與鮮明特征。

張正明指出，楚藝術的精髓在于其開放性和創造性。這一點在楚國的繪畫與紋飾中有真切體現。在楚國美術中，可以時常看到鮮艷明快的色彩、奔放流暢的線條與奇異多變的造型，在其所構筑的不同場面中感受到或緊張熱烈、或詭譎神秘、或悠然舒展的氣氛，如身臨其境般體驗“一種崇尚生命的運動與活力，以及強烈向往自由的文化精神”。觀其開放性，“楚國繪畫的一個重要藝術特征是能以很小的幅面涵括豐富的內容，給人方寸之地氣象萬千的印象。”畫幅有限而意蘊無窮，通過有限的筆墨傳達出更加豐富的內容，寥寥幾筆，將觀者帶入作者所構造的全新藝術世界。論其創造性，“楚國繪畫和雕刻從材料到技法都同于中原，但其中蘊涵的追求個性的精神、宇宙蒼穹意識和揮灑自如的表現手法，則與中原藝術迥然有別。”楚國繪畫體現了楚藝術的流觀審美方式和宇宙蒼穹意識。這不會是一人一時的獨立創作，而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是廣大楚國人民在長期的生活生產實踐中形成的共同創造。由此聯想到老莊屈宋，無論是不拘于流俗的狂放獨立，還是孜孜以求的天問探索，其文其人，果真與這種繪畫旨趣殊途同歸，那些青銅漆器、絲綢刺繡亦當如是。藝術風格的背后，是一種民族性格、集體精神的寫照，了解了楚人的浪漫灑脫、自由不羈，就不難理解楚藝術的精髓所在。

總結楚繪畫及紋飾的內容與主題，當時人們的社會生活圖景宛若眼前：透過迎賓出行圖，我們得以直觀了解楚貴族生活及其禮儀風俗，衣箱二十八宿圖則展現了楚人對于神話的想象和對天文的觀測；從楚國的繪畫與紋飾中，我們既可以看到楚人弋射、游玩、樂舞、狩獵的日常場景，體驗人與萬物生靈相伴相生、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本真境界，又會深切感受到當時對于神話、巫術的理解與期望，發現后羿射日、夸父逐日的傳統精神寄托承襲至今……通過作者的描述，我們了解到楚國繪畫與紋飾的重要地位與獨特價值：作為長卷畫萌芽的迎賓出行圖，也是迄今所見保存最完好且最貼近傳統模式的東周繪畫；人物龍鳳帛畫與人物御龍帛畫則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帛畫，亦可視為最古老的人物肖像畫；觀其技法，楚人對線條的運用已相當成熟，寥寥幾筆，盡顯描繪之物的形貌質地，與西方注重明暗色彩與空間感的風格形成鮮明對比。正如作者所言，這些頗具創新理念的工匠并不將繪畫局限于二維的單調，而是追求一種獨特、具體的三維呈現方式，力圖使畫面盡可能接近現實，這也為之后近兩千年的繪畫奠定了基礎；紋飾的原始宗教色彩更濃，多有象征或隱喻之義，甚至已出現今人總結的單獨紋樣、二方連續等不同形式，體現出古今的傳承脈絡。

由上述可知，楚藝術對中國古代藝術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楚國的繪畫與紋飾中，隨處可見創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楚藝術的浪漫主義風格對中國古代藝術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楚國雖亡，其影響尚在，經久不衰。漢雖承秦制，其文化卻多承襲自楚，藝術遺存便是一種具象化的表達。漢代的美術作品很多都出自楚地，觀其藝術手法與風格旨趣，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對楚美術的傳承與創新，如南陽畫像石與畫像磚、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T型帛畫乃至地處儒學發祥地附近的臨沂金雀山九號墓帛畫等，處處彰顯著楚式藝術風格與審美。觀漢代漆器、陶器、絲織品，其上的紋飾、彩繪更是與楚一脈相承。唐代以降，從山水畫的設色中亦可感受到楚藝術的浸染。時至今日，當代湖北等楚地藝術家仍積極將楚元素融入其作品中，探索新時代精神與傳統文化的藝術交匯點。在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楚藝術的影響力始終綿延不絕。

綜觀全卷，作者用流暢的筆觸與翔實的圖文，將楚國的繪畫與紋飾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精準把握藝術與時代的脈搏，盡顯楚藝術的精髓。

三、楚藝術與學術的融會貫通

從該卷的主體結構來看，在內容呈現、思路梳理與議題探討等方面均深有鉆研，一方面在結構上保證所論述藝術主題的系統性與完備性，另一方面巧妙引出相關學術史考察，擴大研究視野，為讀者的進一步思考與深入研究提供參考方向。

首先，從內容本身來看，本書圖文并茂，內容翔實，角度新穎而清晰。緊密結合史料記載與考古證據，從楚史與楚文化入手，勾勒出關于楚藝術的概貌，進而揭示出討論的主題。其內容雖以繪畫與紋飾為核心，但并不拘泥于此，對所涉及的楚國歷史與考古發現均有論述，將微觀領域融入宏觀架構，在宏觀世界中透視微觀主題，描繪了楚繪畫與紋飾的廣闊圖景。對于作品的展示，作者注重從歷史的角度予以考察，而不是單純按照繪畫主題或技法的經典分類依據進行整理，而且更多地考慮到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發展水平與材料工具，以便更好地區分所處年代與特征，同時為理解各類作品的內容主題與技法布局提供背景參照。因此，盡管其主題屬于藝術領域，占據主體篇幅的一眾圖片展示栩栩如生令人心馳神往，而旁征博引與論證縷析之中亦處處可見史學功底。

其次，從行文思路與論述方法來看，本書考據嚴謹，在保留藝術本身特色的同時融入考古、史學研究的科學論證方法，綜合多家學說，為楚國的繪畫與紋飾作出概念的界定，又通過簡明恰當的論述與分類方式進行梳理，全面呈現楚國繪畫與紋飾的發展脈絡與階段特征。按照既定的分類標準，自然而然地引出相關的考古遺存，在歷史的卷軸上將相關作品鋪展開來，使藝術與歷史得以緊密結合。談及地位與意義，從史前起步到東周轉型，從楚地特色到后世的承襲發展，由表及里，由點連線，進而延伸至面一路鋪陳開來，將方寸一隅推至更為廣闊的歷史時空。

最后，從語言表達來看，令人在閱讀的過程中體驗全卷的風格氣質，視野宏大，鑒古論今，傳達出海納百川、繼往開來的開放氣度。雖是論說古楚藝術，作者依然保持開放的視野，博采眾長，吸收古今中外的有益觀點，提煉出最恰如其分的表達方式。處于春秋戰國這一過渡時期的楚國繪畫，作為先秦藝術的組成部分與重要代表，體現了由“幼童的繪畫”向“少年的繪畫”的演進，同時對后世的秦漢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為中國繪畫的主題、技法等作出了突出貢獻。楚國的紋飾既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也是精神世界的展現，看似抽象的藝術同時是對社會環境的具象表達。放眼世界，楚美術甚至為古代太平洋區域民族與文化交流提供了生動材料。透過此卷，我們得以一覽楚人的藝術成就與社會面貌，在時代的演進與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中找到異彩紛呈而又相互聯通的連接點。

簡而言之，本書內容豐富，角度新穎，特色鮮明，資料翔實，藝術性與學術性兼備，為讀者帶來審美享受的同時傳達出楚文化的獨特風采，為楚藝術的研究寶庫貢獻了一份優秀的答卷。

作者簡介：劉玉堂，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趙越，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