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基·平卡索夫：在街頭捕捉光影與時空的和諧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GueorguiPinkhassov）是當代最為傳奇的街頭攝影師之一。1952年，平卡索夫出生在莫斯科，年輕時曾為著名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Tarkovsky）拍攝劇照，1988年加入馬格南圖片社。他以生動且極具藝術性的街頭攝影作品而聞名，有人說“他將日常生活提升至非凡的層次。他的圖像色彩豐富，引人入勝，復雜而詩意——有時幾乎達到抽象的境界，這種抽象擁抱著當代生活的視覺復雜性”。

潘超群：對你來說，街頭攝影意味著什么？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我認為攝影師大致可以分為觀念攝影師與非觀念攝影師。街頭攝影屬于非觀念攝影。街頭攝影師是直面現(xiàn)實進行拍攝的，他們只需要抓住面前發(fā)生的事情，而沒有權利去創(chuàng)造不存在的事物。這與觀念攝影師有很大區(qū)別。觀念攝影師創(chuàng)作一張充滿想象力的照片，需要先有一個觀念在腦海中，然后依照這個觀念去創(chuàng)作照片的形式與內容。但這樣的想象力并不會幫助到街頭攝影師，反而是他們的阻礙。街頭攝影師應該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布列松有一個比喻：街頭攝影師像一只貓一樣，玩耍或者狩獵都是依靠直覺。

在街頭并不總是有特別的事件發(fā)生，所以我會進一步把街頭攝影分為幾個小類別，其中最重要的是敘事型和結構型。

敘事型就是記錄事實。進行這一類攝影不一定需要成為專業(yè)攝影師，可以是任何一個手持相機的人，甚至是閉路監(jiān)控都可以做到，因為這只是單純的記錄和收集信息而已。

而對結構攝影師而言，圖像的結構是非常重要的。當然這還是屬于一種非觀念的攝影，因為攝影師的圖像沒有改變任何事實。無論現(xiàn)實發(fā)生了什么改變，你只需要跟隨著拍下來就好了，但可以把更多的感知放在畫面的形式、明暗和光影上。不僅僅是畫面中的幾何構成，更是光影與空間的和諧。

關于決定性瞬間，我將其定義為決定性時間和空間。而這些就是結構攝影的特點。因為有無數(shù)的點在空間中，你需要依靠本能和直覺，讓被拍攝的對象與環(huán)境中的其他構成元素和諧相處。而尋找這些獨特的結構是一個令人愉悅的過程。

潘超群：你提到想象力對街頭攝影師是一種阻礙，能否詳細解釋一下？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雖然我在拍攝前，也會對所要拍攝的內容有所想象和期待。但我建議不要這樣做，而是盡可能地放空自己的思緒。在這方面最好的老師是中國古代的哲學家們，特別是道家思想和禪宗思想。它們會讓你放空自己，和諧地與自然相處。布列松曾經也有過類似的理論，他說如果把攝影師比作一個向兔子射箭的人，那么他自己應該首先變成那只兔子。這個理論其實也包含著一種哲學思想。在街頭攝影中你也應該這么做，跟隨當下這一刻所發(fā)生的事實，把自己帶入場景而不是加入自己的想法。要把自己作為人類的存在感壓到最低，只跟隨本能，就像是一只貓或者一只狗正在追獵一樣。

潘超群：你認為在街頭拍攝時，最重要的是什么？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除了了解自己所處的位置，最重要的就是觀察四周，對周遭的人物、環(huán)境和光影進行觀察。這種保持觀察并隨時與身邊環(huán)境交互的意識非常重要。我將它稱為外圍視覺，通俗來說就是用眼睛的余光去觀察世界，這對于結構型攝影師是很重要的。舉個例子，如果你去藝術館欣賞一幅油畫，嘗試用余光看它會比用敘事的角度欣賞更容易看出畫面中的韻律和結構。而單純以敘事角度去看，就會對結構的觀察帶來破壞。這就是為什么有時候布列松去看一幅畫面，會把它上下顛倒來看。相對于敘事，這樣做對于去感受幾何和光影關系更有幫助。而我的方法則是學習繼承了這一點，并在教授我的學生時，讓他們可以不必把畫面上下顛倒來觀察。

潘超群：我們經常在你的照片中看到色彩和光線。這些元素是你在街頭攝影中刻意去尋找的嗎？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事實上，我并沒有特別關注顏色，只是關注光影而已。這一點對于畫面結構來說更為重要。關于色彩，你需要特別小心，因為太繽紛的色彩有時會讓畫面變得俗氣，而街頭攝影師的畫面俗氣是很危險的。

潘超群：你認為你的街頭作品是偏向紀實還是詩意的？你如何在攝影中平衡這兩者？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這兩者的關系其實很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陰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有任何值得拍攝的事情發(fā)生了，你一定要抓住那個瞬間并記錄下來。在沒有什么特別的事件發(fā)生時，你也可以嘗試感受一種特殊的氛圍并進行拍攝。當然，所有的攝影，從偏重敘事到偏重畫面，它們之間的意義都是互相扶持、互相支撐的。

潘超群：你曾說過你最好的作品都來自“失誤”和“意外”，能否進一步解釋一下？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我最好的作品確實都源于“意外”和“失誤”。就像布列松那張著名的男人跳過水塘的照片，他曾說過，當時正在全神貫注地拍攝照片，并沒有注意到人物跳了起來。這一切都是“意外”的結果。

現(xiàn)實中，我們看到的大多數(shù)畫面都很平庸，而很多你能想象的畫面，也早已被其他人實現(xiàn)過了。從這個角度說，如果帶著明確的預設去街頭拍攝，你就已經失敗了。因為你會專注于自己的想象而錯過許多的事情。只有讓不同尋常的事件發(fā)生，并抓住那個時刻，好照片才有可能降臨。

潘超群：你如何看待“攝影風格”，它對攝影師來說重要嗎？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我認為攝影風格這個詞很危險。因為一個執(zhí)著于自己風格的攝影師其實一直在重復自己，他限制了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感知與覺察。即使是我最喜歡的攝影師們，也有很多在重復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太悲劇了。攝影這件事不應該有經驗這個說法。很多時候，一個攝影師最棒的作品往往拍攝于他們職業(yè)生涯的初期，是那些由于“意外”或者“失誤”而產生的佳作。而當你意識到這些照片是你最成功的作品后，你就會開始重復模仿它們。

其實在拍攝時你不用擔心失去自己所謂的“風格”，完全可以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因為在現(xiàn)代攝影中，相對于拍攝照片這件事本身，風格其實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照片的選擇和編輯上。當你選片時，風格就表現(xiàn)出來了，這也是為什么一組照片的觀念往往在最后才會被體現(xiàn)出來。如果你選擇先有一個概念再進行拍攝，那我認為這不算街頭攝影，你只是在描述和嘗試展現(xiàn)你已經想象好的畫面。

潘超群：如果我從1000次快門中只能得到10張好照片，我會感到很有壓力，這正常嗎？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如果你能夠在一兩千張照片中挑選出10張真正好的照片，說明你已經很有天賦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很多攝影師在5至10年中可能只有1張好照片。

拍攝照片和挑選照片是兩個不同的步驟。在拍攝的時候，你需要清空自己，仿佛自我不存在一樣地專注。而照片的選擇是第二步，這將基于你的文化背景與教育程度，并與你的視覺知識和觀念相關聯(lián)。這就是為什么你應該一直泡在美術館里不停的欣賞、欣賞、再欣賞，不斷提高自己的視覺藝術審美與鑒賞能力。閱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聆聽美妙的音樂也有同樣的效果。你要觀察和學習的不是圖片的形式，而是圖片的內在精神，這些將與你的精神和靈魂一致。

潘超群：你是否會后期處理你的攝影作品？作為一名紀實攝影師，你在后期處理中的邊界在哪里？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我盡可能不后期處理我的照片，我會盡力把所有該做的事情在拍攝時就做完。在打印輸出這件事之前，攝影師首先需要理解安塞爾·亞當斯（AnselAdams）的區(qū)域曝光系統(tǒng)理論，必須清楚地知道畫面中哪部分應該更亮，哪部分應該更暗，這是對一張照片的詮釋。數(shù)碼時代我也會在屏幕上將局部曝光調整得更高或者更低，本質上來說和區(qū)域曝光做的是同樣的事情。關于后期，我主要尋求最終畫面與我拍攝時所見所聞所想一致。我個人認為，在這個層面上對照片進行后期處理是完全可以的。就像是女性化妝時打的高光陰影一樣，但是如果“造假”就不太好了。這兩者之間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有時候，眼睛看到的場景并不完美，這也是為什么我會喜歡使用變焦鏡頭的原因。我對我的學生是這么解釋的，裁剪圖片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你應該在拍攝的時候就把這件事做好，用眼睛、用鏡頭去選擇你需要拍攝的內容，而不是在拍攝后再去裁剪照片。

潘超群：你曾多次訪問中國，能和我們分享一些與中國有關的經歷嗎？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在莫斯科中蘇友誼之家的一個展覽中，看到了非常高水準的中國畫，這給了我很大的感觸和影響。我記得那是一幅描繪了葡萄的水彩畫，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霧蒙蒙的感覺。當我湊近看這幅畫的時候，畫面非常抽象，以至于我什么都看不真切。但是當我稍微退后一些再看時，畫面又顯得非常真實具體了，每一顆葡萄都栩栩如生、光影適當。再走近一些，畫面又變得一片模糊。我就在這幅畫前面反復前后移動，去尋找那個瞬間改變視覺感受的距離。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在攝影中想要做的事情，然后我就成為了這樣的攝影師，一直在尋找畫面中具象和抽象平衡的那個中間點。

然后我又看到了一幅敘事類型的畫作。畫的是一位哲學家和一位美麗的女士。畫面本身其實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在畫作中你仿佛可以通過哲學家的眼睛和視角去看到那位躲藏在雨傘背后的害羞少女。然后我就開始思考在哲學中“美”這個概念扮演的角色和所承擔的意義，以及美在藝術中的能量。我想如果我墜入愛河的話，也許會創(chuàng)作出更多美麗的畫面。這些就是我在那次展覽中所留意到的。

潘超群：攝影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格奧爾基·平卡索夫：我一直在訓練我的“攝影眼”，而“攝影眼”這東西并不是天生的，所以我一直在有意訓練它。現(xiàn)在攝影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我不去拍照的時候，潛意識里我還是會以攝影的方式去觀察生活。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即使沒有相機我也會注意到獨特的光線和獨特的色彩。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掏出手機或者相機去拍下它們，去嘗試一些新鮮的拍攝，雖然不是每一次都會有好看的照片，但這并不是工作，而是一件取悅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