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教育是在做 “無”的工作

裴娜，吉林省教育學院綜合教研培訓部中小學心理健康、班主任教研員，副教授，教育博士在讀，發展與教育心理學碩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吉林省教育廳普通中小學校學生心理健康（家庭）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專家委員；吉林省教育廳中小學班主任大賽評審專家；吉林省心理學會理事；負責省內中小學班主任、心理教師、少先隊輔導員的教研工作和國（省）培計劃工作；為省內外中小學教師講授多場國培、省培講座；主持參與多項課題研究；發表多篇教育和心理類文章。

采訪手記：裴娜老師很愛笑，聊天時她總是微笑著，雖然隔著屏幕，依然被她的善意與親切感染。在裴娜老師的身上，我強烈地感受到自我成長的力量和向內探尋的勇氣。她以持續的自我成長和對中小學心理健康工作的探索研究熱情，實踐著最初接觸心理學的那份初心。

曾有人問我，心理學是算命嗎？

您為何選擇心理學作為自己的專業？能和我們分享一下嗎？

當初選擇學習心理學是非常偶然的。高考時我對這個學科并沒有太多的了解，只是有一些“朦朧”的興趣。高中階段學習壓力大，又正處于青春期，心里會有很多豐富的感受和想法。自己對人的內心世界充滿好奇心，但是當時學校并沒有心理健康課程，老師也不具備心理專業能力去幫助學生調整情緒和壓力。

從那個時候起，就在心里種下了一顆“心理學”的種子？

是的。后來大學就報考了應用心理學專業。過去我們的學校和家庭都比較缺乏社會情感能力方面的教育。社會情感能力是與認知學術能力相對應的一個概念，就是指一個人在社會中如何更好地認識自己，認識他人，認識社會，如何更好地與自己、他人、社會進行互動，解決和處理自我、他人和社會問題。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心理教育幾乎是完全缺失的，父母那一代人自身不具備也不可能給予我們相關的教育。但也正是這種自我感悟反思探索的經歷培養了我，讓自己具有了些微的洞察力和敏銳性。

當年報考心理學專業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了嗎？

當時并沒有。那個時候人們對心理學的認識并不多，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比較神秘的學科。有一次大學放假，我坐火車的時候，有一個人聽說我是學心理學專業的，就把手伸出來，讓我給他看看手相，哈哈。現在說起來是一件有點好笑的事情，但當時確實在很多人的經驗認知層面會認為心理學就是算命的，包括我父親當時也開玩笑說，你學這個專業將來是不是要擺攤算命。

心理學這些年迅速發展，現在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您帶著少年時的困惑和好奇，學習了心理學之后，您覺得收獲大嗎？

收獲是非常大的。目前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是以積極心理學為理論基礎的，以培養發展學生的積極人格品質為宗旨。我前幾年一直以“師生積極人格品質養成與發展”為主題在國（省）培中為中小學教師講授專題講座，也會把積極心理學原理與技術運用到自己的生活、工作中，不斷地進行思考、探索和反思。

積極心理學強調用積極樂觀的角度和觀念去看待人生事件，這確實可以調整心態。但我喜歡追根溯源，隨著思考研究的深入和個人經驗的增多，我逐漸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人性是非常復雜的，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也是復雜的，如果只是一味地關注人的積極心理的一面，是否過于片面或逃避了人性的真實性。這就像教育工作者一味地教人做善良的好人，這樣教人是否是真的在對人好，有沒有可能害了人家。理想的教育烏托邦是我們的追求，但現實和理想難免有差距，教育者努力在做的就是彌補差距，但我們也確實不可忽視或無視教育現實。

因此這些年我逐漸開始傾向關注心理動力學，就是精神（心理）分析。心理學的其它流派如認知療法、行為療法、情緒療法等，這些我總覺得沒有觸及到人內在心理最根源、最深層次的地方，這些心理學流派的原理基本都是在意識層面進行工作的。精神（心理）分析或心理動力學則是從潛意識層面探索人的深層心理世界，這就為觸碰到人心理活動的根源提供了可能。

不得不說目前我非常認可這句話，即“精神分析目前仍然是理解人類內心世界的最好模型”。如果將積極心理學和精神（心理）分析或心理動力學融合起來，我覺得將非常有利于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開展。

更深入地關注潛意識層面的心理之后，您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心理動力學認為，人的命運在任何時候都是有可能改變的，所有人都是具有神經癥或人格障礙傾向的人，人人都需要持續的精神（心理）分析來滋養生命，提升生命的質量。從這個角度可以說“精神（心理）分析或心理動力學”是另一種積極心理學。它的理念為處于痛苦之中的人帶來了福音和希望。為自己而去改變，任何時候都不晚。我們說人格決定命運，那什么能決定人格呢？人的潛意識其實決定了人的人格。潛意識中的匱乏性需求會導致心理矛盾和沖突，這種沖突如不能被覺察、辨析和處理，就會進一步導致消極心理防御機制，從而產生人格障礙傾向或神經癥傾向。如果潛意識層面的內容能夠上升到意識層面被覺察和分辨，個體就能夠對自己的行為和想法產生相應的調整和改變，那么相應地，人格也會逐漸發生改變，個體生命就會向一個更和諧、更自洽的方向發展。

善于反省之人，更可能在心理健康教育領域有所成就

您常提到一個詞“反思”，您覺得在學習心理學的時候，反思是很重要的嗎？

對，反思、反省是很重要的。美國心理學家加德納曾經提出多元智能理論，他認為人不是通過聰明和蠢鈍來評判的，人的智能是多元的，某一個人擅長某種能力說明這個人在這方面的智能比較發達。其中他就提到了內省智能，他認為內省智能比較發達的人是比較適合從事心理學工作的，更可能成為優秀的心理學家，這一點我也是非常認同的。

是的，聽您的分享，您的個人經歷可以說就是探索、內省、再探索的過程。

我雖然喜歡深度思考和反省，但距離加德納所說的優秀心理學家的道路還是隔著高山和大海的。我也鼓勵一線老師去不斷探索和反省，自我成長是優秀心理教師專業成長的必經之路。自我探索和反省會幫助個體逐漸找到影響自我人格的根源性癥結，然后打開這個癥結，會讓人格有一個突破性的成長，心靈更加自由。心理咨詢過程強調“助人自助”也大概是這個道理吧。

找到最根本的問題，打開這個癥結才能真正地讓一個人的行為和觀念有所改變。這對于中小學心理老師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是的，我覺得中小學心理老師也應該能夠做到深入淺出，這樣我們的工作就不會被其他同行詬病為“就那點東西”。心理教師的專業性就會凸顯出來，心理教師也有可能因為自身學科的“專業性”而擺脫不受重視的尷尬局面。“潛意識”不是醫院精神科醫生的專利，心理教師也需要涉獵了解潛意識，進入到潛意識層面去初步了解個體心理活動，這樣才能真正地了解到孩子的問題根源在哪里。實際上，很多孩子的問題除了受到個體主觀神經生理因素的影響，還有客觀微觀家庭、家長的影響，也有客觀宏觀大的社會時代文化對孩子造成的影響，如現代社會各種各樣的“卷”。一線的中小學心理老師在去面對一個孩子的具體問題的時候，更要深入地去了解和分辨。

今天的家庭教育研究也已經愈發深入，不利的家庭環境會給孩子帶來不安全感，過度的不安全感會讓孩子自發形成基本的防御機制，如服從、反抗和隔離。如果這種自我保護策略固化下來，就會成為人的主導人格傾向，個體也會因此充滿心理沖突和痛苦。在心理健康領域專家們談微觀家庭教育談得比較多，而我特別想談談宏觀社會時代文化給人帶來的心理沖突。

大時代背景下，人們內心的沖突

把握社會大時代對人造成的心理沖突和影響，似乎不太容易。

有一位非常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名叫卡倫霍妮，我非常推薦大家去看一看她的書。在她的著作中曾講到社會時代文化給所有人帶來的普遍共性心理沖突和影響。首先，社會由于經濟發展的需要，會不斷地刺激人的內在欲望，導致人的欲望愈來愈多甚至逐漸升級，但人用來滿足自身欲望的能力的增長速度卻沒有那么快。這就導致了過高過多欲望和較低能力之間產生了沖突，這就是社會時代文化帶給人的第一種心理沖突。回到當下，現代人已經不再只是為了吃飽穿暖活著而已，在社會文化的沖擊下，現代人欲求增高，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所以今天人的生存焦慮更多體現在社會比較心理特別強。

在比較中，就容易出現心態失衡，過于注重名利，所以這時候，心理學就會顯得格外重要。

這也讓我想到了老子在《道德經》中提到的“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我給心理老師和班主任講課的時候也提到這一點，有形的東西，比如功名利祿，確實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更加便利，這是我們生活中需要追求的一個部分，但同時“無之以為用”，我理解“無”就是人的精神情感心理層面的內容，這種無形的精神力量在我們的生命中真正發揮作用，讓我們覺得作為一個人有價值、有意義、很幸福，讓我們覺得作為一個人很值得。心理健康教育就是在做這樣的“無”的工作。

是的，這是從大的時代背景來講對人的內心的影響，那么接下來呢？

剛才我們聊的是欲望和能力之間的沖突，接下來的第二種沖突是個體自由和所受到的限制之間的沖突。一方面，我們所受到的教育讓人認為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似乎自己可以擁有無限的力量，但與此同時，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又在命運面前感到完全的無助。比如，一些大學生畢業之后就躺平了，深究心理，他們在內心深處或許意識到，無論自己多么努力都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和理想。既然如此，干脆就躺平了。

這樣的沖突不止在畢業后出現，學生在求學階段，在學業上也會有這樣的沖突，中小學心理老師在面對學生的時候可能也會面對這樣的問題。面對這樣的困境，該如何調和這種沖突呢？

面對這種內心的巨大落差和沖突感，是需要強大的內心去接納的，然后再不懈地努力，去尋找自己生命的突破點。這個過程是艱難的，需要強大的內心去支撐。因此，這就體現出了心理健康教育的重要性。作為中小學心理老師，要培養孩子的希望感，面對困難時的強大內心和解決問題的信心和能力，逐漸幫助孩子從玻璃心成長為鉆石心，建立比較健全的人格，這才能夠抵御未來社會的風雨。

內心的持續成長也是非常重要的。

是的，現在有一個說法，叫做“內在小孩”，這也是現代精神（心理）分析提出來的概念。心理健康教育就是幫助人們去接納內在的小孩，同時能夠幫助內在的小孩獲得成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勇于改變和成長，一個人他不敢面對困難和挫折，害怕改變，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在潛意識中是在用某種防御機制來保護自己。認識并能夠破除這些防御機制，讓人能夠勇于改變，讓心靈處于一種自由的狀態，不斷地成長，這也是精神（心理）分析能夠給師生提供的非常重要的觀念轉變。

在大的社會時代背景下，第三種沖突是什么呢？

卡倫霍妮還提出競爭與成功和謙卑與兄弟之愛之間的矛盾。我們的教育常講孔融讓梨，強調的是謙讓與良好融洽的關系，但人人都渴望成就感，而成功往往是需要通過競爭才能夠獲得的。一旦人們參與競爭，就不得不面臨競爭中其他人對自己產生的敵意；并且競爭也會面臨可能的失敗，這種失敗可能會帶給人們物質和榮譽上的損失，精神心理上的困擾，比如挫敗感、低落的情緒等。這就導致相當多的人會產生激烈的內心沖突。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這兩者之間的矛盾，需要自我調和與化解。

是的，這也是心理健康教育需要關注的方面。今天學校的學業競爭越發激烈，但如何平衡好競爭與合作的關系，處理好因競爭導致的比較、嫉妒、欺凌心理，既能勇于競爭進取，也能心懷他人和社會，幫助學生靈活適應環境，內心獲得平衡與和諧，將人性中獸性、攻擊性的一面升華為努力學習和工作的動力，為青少年種下一顆閃耀人性智慧光芒的種子，這是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要面對的永恒人性教育課題。

能和我們聊聊吉林省心育工作的重點嗎？

面向全省班主任和心理教師的教育教學研究、指導、服務和教師繼續教育培訓工作一直是我們心理健康教研室的重點工作。多年來，我也在研訓工作中感受到教研員工作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有很多老師給我留言，記得一位老師說：“以前每學期一開學愛人就說我精神病周期性發作，培訓回來他說我似乎有痊愈的跡象，我們所學的正是我們班主任所需要的，真希望還有更多這樣的培訓。”我們在研訓一體模式的工作中非常注重促進區域教育均衡發展和協調各方優質外力資源。通過服務鄉村、點校幫扶、教研活動指導、邀請國內心理學領域的專家進行講座等形式，持續提升一線教師的專業發展水平，致力培養更多專家型教師，構建教師專業成長結構梯隊。我們的研訓工作會繼續秉持“知行合一”理念，將工作真正落到實處，持續助力提升省內全體師生積極人格品質和幸福感。

我也似乎感受到了被關心、被關注的幸福。謝謝您，裴老師。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