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學,同事,同伴。朋友,親友,戰友。人在社會中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時刻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同學是一起學習,同事是共同做事,同伴則是攜手為伴。朋友因投緣為友,親友為親情相依,然而戰友卻是面對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并肩戰斗而結成的一種高于一切的關系,是那種可以為你堵槍眼、擋子彈、蹚地雷的情誼。干渴了,一壺水全連喝;饑餓了,一個饅頭掰碎了吃;未婚妻的照片大家搶著看;家庭有難常收到不署名的錢。這就是戰友,用生命和鮮血凝成的情。這種情越是在艱難困苦危急時刻體現得越是分明。
在島上戰士每月6元錢的津貼,外加2元的駐島補助,就這點錢也沒處花?!盁煒寕儭遍_心和愁悶時想過把癮,煙沒有。酒友們逢年過節想刺激一下,酒不見。哪個小饞貓過生日想打打牙祭,除了白菜蘿卜煮黃豆,還是啥也沒有。因此,凡是探親回鄉,出島訓練,看病歸來,吃的喝的用的,大家都把大包小袋塞得滿滿的,甚至父母和未婚妻來隊也要叮囑他們多帶些家鄉的土特產來,因為戰友們在這小島上日子過得太清苦了。所以每當船進島,碼頭上就成了歡樂的海洋,戰士們開心得像過年一樣,你搶我奪,你推我讓,共同分享著甜蜜。
記得1980年春節前,教導員謝寶君隨送年貨的登陸艇來連隊蹲點,這位老紅軍的后代,是師球隊的中鋒,一米九的個頭站在小艇上就像挺拔的船桅,可海上的風浪卻把他折騰得半死,下了船還蹲在碼頭邊嘔吐。誰知晚上他卻來到我宿舍,從挎包里掏出幾個罐頭和一瓶紅酒,往小桌上一擺,把倒滿酒的茶缸遞到滿臉驚訝的我手中:“來,祝你生日快樂!”一句話,讓我差點淚奔,我早就忘了今天是啥日子,可教導員不僅記得清清楚楚,還不顧顛簸暈船,特意趕來為我慶生,酒還沒喝我先醉了,面對這濃濃的戰友兄弟情誼,誰能不醉?!
1979年1月20日,大海碧波不興。平山島上新兵連手榴彈實彈投擲正在進行中。副連長李雪半蹲在掩體內,仔細地為每一位新兵講要領,提要求,做示范。引彈,拉火,投擲,臥倒。李副連長瞪大眼睛跟著那條冒煙的拋物線飛行,直到遠遠傳來爆炸聲才長吁一口氣。輪到浙江籍新戰士姚良發投彈了,李副連長腦中的弦沒有絲毫松弛,引彈,拉火,投擲,意外的是手榴彈落在了兩人的腳下,“吱吱”地冒著白煙,千鈞一發之際,李副連長肩膀一挺把發呆的小姚撞下了掩體,自己順手抓起手榴彈向外扔去。巨大的爆炸聲響過后,李副連長看到掩體內發抖的小姚安然無恙,此時才感到自己左腿沉重地挪不動了,殷紅的鮮血早已浸透了棉褲。他臨危不懼,舍生忘死救戰友的行為,是新戰士受到的最震撼心靈的天花板級別的教育課。
1979年12月9日,是準備做新郎的我難忘的日子。
下午3點,觀察哨電話:“連長,海里有人!”來不及細問,大家立即中斷了正在召開的支委會。手槍一拎,就沖到了哨位上,那時候,雖然聽不到西南邊陲急驟的槍聲,但小島上許多戰友早已奔向了那片血與火的國土。那一封封來自遙遠邊疆的信箋,無不帶著濃濃的硝煙味,此時半點情況都不敢馬虎。
在距島500米的海面上,一只用幾塊泡沫包裝板扎起來的小筏子上,坐著一個人,正在吃力地劃著槳向小島接近。這樣的小筏子居然敢在這深海中與6級大風搏斗,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越南難民?還是化裝特務?我邊用望遠鏡觀察,邊命令三班長用上膛的沖鋒槍瞄準了他。我想一旦有詐,迅即將其擊斃在海里是絕對有把握的,因為三班長是全師數得著的神槍手。小筏子越來越近,我看清上面只有一個人,而且用繩子捆在小筏子上。
“靠過來,接受檢查!”半導體喇叭在海浪的喧囂聲中沒有多大作用。但那人還是聽到了,看得出,他正竭力地向小碼頭靠攏。但是海浪撞擊巖石后回沖的力量,使他根本不可能靠近岸邊。怎么辦?炊事班長韓復勝拿出了他釣魚的絕招,線一甩,釣鉤準準地鉤住了小筏子,岸上的人齊聲大喊,讓他把魚鉤鉤在錨繩上。那人哆哆嗦嗦了許久,總算鉤好了,繩子慢慢地拖過來了,小筏子也揺搖晃晃向岸邊靠近,巨大的回浪幾次差點把筏子掀翻。官兵們都禁不住發出一聲聲驚呼。為了安全,我讓大家把小筏子小心地牽引到碼頭的一側,那里有一排臺階直伸到水里,趁一個很大的回浪退去之際,我迅速沿臺階下去,伸手抓住了那人冰冷的手。此時只要他站起來,隨我的牽拉,向前一跨就等于掙脫了死神的擁抱。不料,他卻一動也不動,我又迅速抓住他的衣領,想拖他上來,還是不行。來不及了,一個大浪呼嘯著當頭壓下來,我就像被人輕輕地一舉,接著眼前一片黑暗……
當從水里冒出來的時候我已離碼頭十幾米遠了,只聽得碼頭上一片“連長,連長”的呼喊,有十幾個戰士已準備跳到大海里來,我一邊借著又一個大浪的推擁乘勢向碼頭靠近,一邊竭力大喊:“誰也不許下來!”我深知,此時若再有人落水,結果是統統完蛋。
駐連的教導員張志林一邊攔著要下海的戰士,一邊宣布紀律:“誰不聽指揮處分誰?!?/p>
幸虧我穿著一身新棉衣,此時還沒浸透,就像穿了一件救生衣。當我胳膊挎住了臺階的瞬間,也下了臺階的四班長張廣忠雙手拉住了我。我也順手抓住了已經落水但仍抓著繩子的那個人。一個更大的海浪,鋪天蓋地當頭壓下來,我想這下真完了,但海水退去后我們幾個人從水里露出來,就像小時候課本上《猴子撈月亮》的插圖一樣,一個拽著一個的胳膊,全連都挎在了一起。
現在每想起那個最珍貴的鏡頭總是要定格,總是讓我激動不已,面對死神的挑戰,大家挽起手,心連心,分一分危險給自己,送一分安全給戰友。平時生活中你高我低,他強我弱,似有解不完的小疙瘩,而此時心胸卻像藍天大海般廣闊無際,晶瑩剔透,里面裝滿了濃濃的戰友情誼。
人都上岸了,大家歡呼著把我圍住,卻幾乎忘了那個躺在碼頭上一動不動的落水者。等安排把人送到衛生所去搶救,組織把小筏子拉上岸,叮囑哨兵在沒弄清其身份之前不能放松警惕,并及時向師報告后,我才感到周身麻木,雙腿都凍僵了。
那人掛了兩瓶水,第二天才緩過來,他吃力地告訴我們,他是山東膠南縣靈山島人,叫薛友林,56歲,在海上干了40年的漁民。五六天前,侄子結婚,求他在近海釣點鰻魚,正當他全神貫注沉醉在豐收喜悅之時,突起的大風使他來不及反應,就被無情的風浪刮到了茫茫的深海中。在這死神隨時都會降臨的四天五夜里,強烈的求生本能,使他隨波漂流,手虎口被小槳磨得露出了骨頭,雙腿腫得比腰還粗,他靠生吃鰻魚、喝尿來維持生命。當看到我們小島時已產生了幻覺,以為到了他們的靈山島,甚至仿佛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然而被拖上岸時,心中那股支撐的力量,一下子全都沒有了。問他是怎么上島的,他只記得是被解放軍抬上來的。他在千恩萬謝的同時,求我們給他家發一封電報。
薛友林獲救的消息使膠南縣靈山島震動了,許多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這之前公社先后出動了130多條船去尋找他,在感到毫無希望的時候,家里人只好面對茫茫大海,哭天喊地給他辦了喪事。這突降的喜訊,把他一家都召到了連云港。10天后,家人隨補給船趕到島上,當看到薛友林穿著連隊贈送的一身軍裝,已基本恢復時,全家人都哭了。
十幾年間,僅自己參加和組織搶救沉船落水的漁民就達23人。每次官兵們都是不顧個人安危,頂風斗浪,從海龍王口中把遇難的漁民搶了出來,幫他們修好船,補足食物和飲水,送返回家。此外我們還多次救治了患急病的和被毒魚咬傷生命垂危的漁民。每次臺風,漁船靠島避風,官兵們總是噓寒問暖,送水送糧送燃料。因此,漁民們總是不無感激地說:“無論有啥困難,只要一看到小島,我們就什么也不怕了?!?/p>
在島上,人與人之間就像這碧水藍天,通透晶瑩。在物質利益、名利地位,甚至生死面前,總是坦蕩磊落,先人后己,奮不顧身。新兵站哨緊張,老兵陪了一班又一班。施工排險掏啞炮,連長和營長爭得面紅耳赤,最后一起上。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本來一家人,何分你我他。唐代七絕圣手王昌齡老先生說的就是這意思。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