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思考,影響著我們如何與自己、與他人、與這個世界相處,而不斷對那些常規的思考發問,則可以幫助我們一次次接觸和進入到新的領域。
“我允許萬事萬物穿過我自己”,定格在進度條的1:02:07,然后是短暫的停頓,預示尾聲。這集播客至今單平臺播放量超過64萬,主播孟巖一時名聲鵲起,被稱為“心靈導師”的邁克爾·辛格(Michael A.Singer)也由此進入大眾視野,他提出的“放手由生命掌舵的臣服實驗”像一個發光的漩渦吸引著年輕人,那些會招致煩惱的職場內卷、年齡焦慮被暫時地拋之腦后: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成了他們新的座右銘。
裸辭!去看更廣闊的世界,在社交媒體上以高贊筆記的標題形式被迅速傳播,“軌道”與“曠野”變成對立的兩邊,盡管它們都各自擁有可以安頓人生的遠方。心靈的撫慰不該是一種遮蔽,讓我們只做單選題,并期待某個確定的答案使剩余題面失效,而應看見這些有穿透力的語句中所隱含的思維轉變:允許自我展開,甚而超越。
“思維”在牛津詞典中被釋義為:理性認知及其過程。它獨立于感官在身體內部發生,導向的結果是心智變化,而其形成過程很像玩多米諾骨牌,有各種各樣的擺法,有時為了避障還需略微調整角度,看似靈活,然而游戲一旦開始,碰倒任何一張骨牌都將導致其余的骨牌按既定的方向,以及路線或圖案倒下。
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常常面臨這樣的“困境”:在家庭內部,盡管雙方都有全職工作且共同分擔家庭開支,家庭事務的分配似乎也往往會向女性傾斜,其緣由便是“女性更善于操持家務”的固有思維;在職場上,類似的情形同樣存在,例如不假思索地否定一個年輕員工的提案,認為他并不具備這項任務所需要的閱歷和能力:或是新進員工為了避免犯錯,工作時總是畏手畏腳,也不敢主動爭取機會。
密歇根大學組織心理學教授卡爾·韋克(Karl E. Weick)做過一個實驗:他把六只蜜蜂和六只蒼蠅放進一個玻璃瓶,然后將瓶子平放,底部(封閉的一端)朝向窗戶。精明的蜜蜂認定光亮即出口,不斷撞擊瓶底,直到力竭倒斃或餓死:而四下亂飛的蒼蠅在多次徒勞的嘗試后,全數從另一端的瓶口飛出。堅持合乎邏輯的行為導致了蜜蜂的失敗,不按常理出牌的蒼蠅卻獲得了成功,有些諷刺,但也道出了慣性思維內在的風險。

不過,正如多米諾骨牌的擺放方式,思維方式不會一成不變,每一個間隙都是一次改變的契機,有時只是轉念之間,就成了一個全新的人。我們時常驚嘆于演員在駕馭各種角色時的游刃有余,但其實那又何嘗不是一次思維的轉換:在與姜文導演合作拍攝電影《太陽照常升起》時,作為演員的陳沖就有過這樣的經歷:“一開始這個節奏對我有些‘不自然’,但我選擇去信任姜文的直覺。拍了兩條以后,我開始看到這個動作的獨特和精彩——好比在聽音樂的時候,期待中的兩拍‘啪——啪’意外地以一拍‘啪啪’出現……林大夫的那股子勁,就是通過踢椅子、關門開門這些小動作,變得栩栩如生。”從演員陳沖到角色林大夫,中間隔的不過是一個念頭、幾個小動作,如果放到影片里,也就是一個眼神閃過的時間。2007年在片場剛剛結束拍攝的她還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思維變化將讓自己成就一個風情萬種、獨一無二的林大夫,而后者將參與成就一部超越時代的影史經典。
這段回憶被記錄在陳沖的新書《貓魚》里,她的多重身份又多了一個“寫作者”。“貓魚”是老上海話,指用來喂貓的小魚,后來隨著貓糧的普及就慢慢被淡忘了,所以她為此寫道:“貓魚是生命里轉瞬即逝的靈感。”如果沒有貓魚時刻這樣的微小間隙,骨牌游戲就不會成立,人生也未免太過無趣:總要有一個又一個的轉折點,像靈光乍現,把人引向思維界線的另一邊,然后才可能如魚得水。更進一步說,陳沖因為得到導演姜文的點撥,恰如其分地演繹了林大夫:又受到寫了《繁花》的金宇澄的肯定,開始在《上海文學》連載專欄,最終集結為《貓魚》。她的兩次自我超越都來自外界的一股推力,那作為資源平平的普通人,我們“貓魚”般的縫隙又可以從何而來?
答案也許比預想的簡單許多:主動調整心態。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卡羅爾-德韋克(Carol Dewck)在其著作《終身成長》中提出了兩個相對的概念:“固定型思維”和“成長型思維”。對于一個固定型思維者而言,自我認知和目標是被給定的,比如“一個有天賦的人”、“要做一個成功的人”,他寫道:“固定型思維模式者并不接受未來的完美。他們必須現在就達到完美。”持這樣心態的人往往又自視甚高,“他們不會從當下的失敗中學習來糾正自己,相反,他們只是嘗試著去修復自尊”。把失敗視為低人一等而讓內心飽受折磨,不給自己留任何余地,自然“縫隙”也就無從談起。而成長型思維者正好相反:他們承認天賦的重要性,卻不急于自證,他們相信能力可以通過持續的自我提升來改變,完美并不存在:所以遭遇挫折時,他們只會認為這是一個需要面對和解決并從中學習的問題,挑戰越大,成長空間也越大。試想,如果能用這種心態面對那些自視為“社畜”的時刻,會不會好一些?就像一個打怪升級的游戲,無論在哪個關卡,都做去主動迎戰的主角。
玩過多米諾骨牌的人都會了解“連鎖效應”的魅力所在:只要擺放得當,最遠端的那一張就足以讓其余骨牌倒下,即在彼此關聯的事件中,每個事件都會引發下一個事件。發生在思維層面的“連鎖效應”極為迅速且隨機,看似在邏輯推演,實則更像是宇宙中星系相撞,一種前所未有的物質(想法)就此產生,比如達爾文和蘭花的故事。1862年,達爾文出版了一部研究蘭花的著作,他在其中記錄了一種原產馬達加斯加的彗星蘭:花距近11.5英寸(29.2厘米),但只有底部1.5英寸(3.8厘米)處才有花蜜。致力于演化論研究的他當即根據這種蘭,大膽預測了一只喙能伸至9-10英寸進行授粉的蛾的存在,在當時可謂駭人聽聞。直到41年后,喙長25厘米的大型天蛾在馬達加斯加被發現,世界才恍然大悟。或許偶爾我們也能勇敢一點,相信自己的判斷,大聲說出那個可能被認為不切實際的想法,讓它像蝴蝶在空中振翅,然后耐心地等待回響。
以多米諾骨牌游戲為線索,揭示了蜜蜂、貓魚和蘭花的秘密,讓我們得以窺見思維方式的三個切面:固有思維、思維的間隙,以及“連鎖效應”。接下來為了避免陳詞濫調,關于如何轉換思維的建議,不妨跟隨孟巖的建議:愿意縱身一躍。愿意在場。
思維沒有實體,我們該如何觀察自己的思考7新的想法從哪里來,它形成的路徑又是什么7雖然是無形之物,但并不意味著就難以接近。
“想法在其中化為湍流,致密迅捷,伴隨著無與倫比的清晰度和意義涌現的感覺……如果我們有能力開發出更高清的腦成像技術,可以從上面看到由無數連接和同步構成的不同尋常且分布廣泛的活動。”這段讀起來頗為玄妙的文字出自于書籍《意識的河流》,其作者奧利弗·薩克斯(Oliver Sacks)是神經病學專家,也是作家,這樣的雙重身份賦予了他獨特的表述優勢,而開頭的那段文字便出自于其中“創造性自我”一節,他用這兩種“語言”描述了人思考時的景象:而隱藏在這段文字背后的,是藝術、音樂、電影和文學這些媒介,也是知識和信息本身,它們即“湍流”和“分布廣泛的(神經)活動”。了解這一狀態的目的在于,更深刻地感知這些元素以什么方式塑造著我們,進而在獲得某種感受時,能大致判斷出源頭。這是“縱身一躍”帶給我們的啟示,在復雜的事件中屏息凝神,將意識交給身體,通過最直接的感受來把握本質。
現在,像搭積木那樣嘗試在腦中重構一個真實的場所,比如辦公室。早上8:58分,手機進入公司網絡的打卡范圍,毫不猶疑地點擊按鈕,然后9點準時在工位坐下。入職第一天就被告知切記上班打卡,超時或遺漏都要被扣工資,雖然心里對此有所疑慮,還是決定遵守,并把它看作職場的入場券:9:30分,小組會議。點開電腦桌面上的工作日報,逐句念出,像一個缺乏情感的機器人,身邊的同事們也是這樣做的,所以覺得并無不妥,把會議看作例行公事:12:00進入午休,習慣性刷起短視頻,一個接一個,信息像瀑布流一樣涌入,結束前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感覺腦袋昏昏沉沉:下午6:00是下班時間,環視一圈,還沒有人準備離開,掙扎一番后決定也再留一會兒,然而工作的無意義感就在此刻席卷了自己,思維陷入停滯,覺得渾身無力。這是“在場”的感受,把對我們產生了影響的事件拼貼為一個完整場景,然后身臨其境,重新去審視每一個環節。
“我”對上班打卡的顧慮的是什么?潛意識認為這并不合理,是一種規訓。實際情況是怎樣呢?“我”常常在工作日上午踩點抵達,意圖發泄對這項規定的不滿,實際上于事無補,還影響了一天的工作狀態。還有小組會議上的按部就班、午餐時的自我放縱,以及下班前的精神內耗,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工作讓“我”那么難受。但只要意識到情緒存在,就是一個好的開端,問題浮現自然會有解答:去直面情緒,不要對抗。理解制度在公司管理中的作用,而不視為對自身的限制,同時調整心態,就像一個習慣早起的人總能很輕松地按掉鬧鈴。職場里機遇萬千,反而更要時刻保持敏銳,積極地投入團隊合作,提供正向反饋,情緒健康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量。
體驗了一番辦公室里的“在場”,想必對這個思維游戲已略有體會,作為一種與真實世界交互的方式,它展現的是“上帝視角”下的圖景,一覽無余,因而事件的細節清晰可見。不過,這里的目光仍來自“我”,想象搭建的那些場所也都以“我”的介入經驗為基礎,不足以應對一直在變化的世界。文學學者阿諾德·溫斯坦(Arnold Weinstein)倒向我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建議:“感同身受地沉浸在他人的生命中,由此獲得新的眼睛和耳朵。”

如果把思維比作一個產品,那大腦就是生產車間,里面完整的生產線(制造產品的方式)便是思維方式。那生產的原料從哪里來?如阿諾德所言,是“眼睛和耳朵”。眼睛用來觀看,看影片,看藝術作品,以及閱讀:耳朵用來傾聽,聽音樂,聽他人言談。它們都是能打開心扉的一把鑰匙,輕輕扭動,靈感便如水傾瀉,源源不斷地為新思維的產生供給養分一一我們不妨把“語言”(黑格爾認為語言就是思維本身)作為車間的窗口,觀摩一次生產。
使用什么語言?在此語言只作為抽象概念存在,與國別無關,作為承載和轉譯信息的媒介,和電影、畫作、書籍等可以等量齊觀。一種語言如何產出一種思維?投入生產所需的原料。作家張悅然在談論文學作品《那不勒斯四部曲》時,用一個獨立章節論述了“女性的語言”,她援引作者埃萊娜的觀點,寫道:“女性要使用自己的語言……去命名,去定義那些尚未被開掘的女性思想,或者尚未被說出的女性體驗。”而埃萊娜的確這樣做了,她筆下幾乎所有的女主人公都在寫作,她們看待世界的方式都無一例外地從女性身份出發。電影《墜落的審判》的主角桑德拉也是一名作家,但在“女性的語言”之外,導演還借她探討了非母語者的“第二語言”:當來自德國的桑德拉需要用英語和作為唯一證人的兒子交流,并在官方語言為法語的法庭上為自己做無罪辯護時,她感受到的是力不從心和孤獨。在電影里,“語言”失效了,但熒幕前的我們卻獲得了一個新的視角:多元文化者的視角。當一個“外語者”進入我們熟知的文化,語言作為一種溝通工具只占據很微小的位置,他真正需要的是超越文化的被理解。
與他人感同深受,必將擴展我們目之所及的世界,但與此同時,內在于自我的偏見開始浮現,讓我們對變化猶疑不定,理性的判斷如何才能形成?“培養思辨力”總是一個不會出錯的答案。
思維千變萬化,即使知道它的底細,也難以斷言自己有能力掌控。為了更接近理性,為什么說要“培養思辨力”?它是什么,又該如何培養?
在《意識的困惑》這本書中,哲學家埃里克·施維茨格貝爾(Eric Schwitzgebel)指出:在20世紀50年代,大多數人說他們的夢是黑白的,而在60年代,他們開始說夢是彩色的。他認為,夢的顏色改變源于當時彩色電視機的普及,但“還應該考慮到我們的夢既不是彩色的也不是黑白的”,夢沒有實體,因而在描述時,也就賦予了夢一種它并不具備的特征。如果把這一觀察拋給量子物理學家,他們會點點頭,說:“當你觀察一個粒子時,你也會改變并固定它的量子態。”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思考我們的思維將改變它的形式。
“思辨力”,又稱“批判性思維”,顧名思義,可以理解為不同的思維在相互辯論、相互批判。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在其著作《思考,快與慢》中為我們描述了大腦的兩個思考系統:“系統1”依據情感、記憶和經驗迅速做出判斷:“系統2”則需要調集注意力,深思熟慮之后才會得出結論。因而在同一個人身上錯誤的,或不連貫的,或完全相反的思維便有了合理解釋,接下來如何習得批判性,從而讓自己避免單一思維,就是“思考我們的思維”要去完成的事。
像辯手一樣思考,保持開放的心態,分析問題,清晰地論證。辯手龐穎曾說,“辯論抽到的立場不見得是我的天然立場,但摒棄偏見和情緒,站在對立面思考,是有收獲的”,對不認同的觀點不立即予以否定,而是嘗試換位思考,進入對方的邏輯,在理性的層面討論、推翻或重建。或者“多看看單口喜劇吧”,他們比辯手溫和,但同樣擅長思辨。一個好的喜劇演員不僅有豐JA6eDCKwA6HYMNHXygb9lw==富的語料儲備,他的幽默感也是化解復雜、沖突時最好用的工具。深刻的洞察不一定要嚴肅表達,分歧也只是思維碰撞的表象,我們思辨的目的在于達成共識。
深入地了解自己,在內心建立起完整的評價體系,和世界的互動中不被主流價值觀裹挾,不為了回應他者的期待而放棄做自己。作為自由式滑雪項目中最年輕的奧運冠軍,谷愛凌在一次采訪中說:“我最大的優勢是了解自己的心理,把滑雪換成任何其他東西,我也知道應該怎么去做。”一個有獨立自我認知的人,也擁有更多在無限懷抱熱忱的事情上成功的可能。學會審視自己的內心,不因外界的變而變,要有堅定的信念感,并讓它成為自我意志的鎧甲。
和心靈一樣,思維也沒有界限,它永遠都在變化中,被擴張、被辯駁,所以當萬事萬物穿過我們的時候,需要做的只是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