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華人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先生于當地時間2024年8月4日凌晨2時33分,在美國舊金山去世,享年97周歲。
1926年11月24日,李政道出生于中國上海。1943年起,李政道先后就讀于浙江大學、西南聯合大學的物理系。1950年,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畢業后,他先后在芝加哥葉凱士天文臺、加利福尼亞大學物理學系工作。
1956年,李政道和楊振寧合作提出的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恒定律,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對稱性的認識,為人類探索微觀世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促進了物理學的發展。為此,二人共同獲得195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這是華人首獲這一世界最高科學榮譽,極大地提振了中華民族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李政道始終心系祖國的科學教育事業。自1972年起,多次回國講學、建言獻策。改革開放以后更是不遺余力地推動中國科學教育事業進步,為中國科學教育戰略布局、高能物理前沿探索、高水平人才培養和國際交流與合作作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他還倡導建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制度和成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為推動我國基礎研究和提升我國原始創新能力發揮了引領帶動作用。
今天,我們分享一篇文章——作家張曼菱對李政道的采訪,以此緬懷李政道先生。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2000年8月,我在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采訪李政道先生。李政道說,因為喜歡這兩句詞,特意請吳冠中先生畫下來:“這張畫要表示很復雜也很簡單的意思。我請他畫出時間的觀念。中國的畫,每一筆都有先后,每一筆都可以把它的先后找出來。”
那幅畫用線條構成“時間”理念,紅與綠的色塊表示櫻桃、芭蕉在時光里的模糊映象。
李政道說:“這兩句詞跟現在的白話一樣——所以,我們的文化隔了一千年,還是一樣新。”
他和我討論起“流光”:“我們把時間叫‘光陰’,為什么光陰是時間?因為沒有變就沒有時間的觀念。光陰有光跟陰,光陰是要有變化的,變化就是時間……流光就是光陰在流淌。”
我請他題詞,發現他有一張特別的辦公桌。一旁的沈克琦先生說,這是李政道夫人根據他的工作習慣設計的。
不久,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消息:李政道手捧骨灰盒,將夫人安葬在蘇州李家墓園。
此行歸國,李政道在京5天,來往于跨度如此大的時空,但是那天在他臉上看不出悲歡之色。他身著丁香色襯衣,感覺很年輕。
“流光容易把人拋”,此種心境,既有逝者如斯的感嘆,又有舉重若輕的灑脫。這是中華文化里最常見的人生態度,一種令我熟悉的氣質。
有一個人的“流光”,還有一個國家的“流光”。中國文化表達出的深摯與曠達,包含“天下”“千秋”的宏大理想和故土、鄉愁的細膩情懷。
“要幫助祖國做點事”的信念,李政道一直是很堅定的。
陪同我去采訪的沈克琦先生,那天重點介紹了李政道的CUSPEA(China-United State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中美聯合培養物理類研究生計劃)工程。
1979年,李政道創立了CUSPEA,由美國大學提供全額獎學金,培養中國留學生,學成后回國效力。
李政道先是通過老同學朱光亞,將一份《參觀復旦大學后的一些感想》轉給周總理,然后報給毛主席。他提醒了中國最高層領導一個有關民族、國家生存的關注點:
應重視基礎科學研究和基礎科學人才的培養。因為基礎科學人員的培養,必須經過一段相當長時期的、連續性的培養,另外基礎科學人員發揮效力的最高峰,往往是在相當年輕的時候,大約20歲至30歲之間。
在行動之前經過一系列的高層鋪墊,顯示出李政道對國情的理解與尊重。
1974年5月30日,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李政道,并接受了他的這個建議。教育部把這個建議給了中國科技大學。
當年整個科學界為這個信息感到震動、興奮,這意味著國家開始考慮基礎科研人才的培養問題。
“我要回報。”說這話的時候,李政道的聲音不大,溫煦的江蘇口音,凝視人的目光如三春天氣。他把兩手攤開,表示他獲得的很多,應當做的也很多:“我的一個出發點是很簡單的,因為假如當初沒有聯大跟浙大老師們的保護和他們給我的機會,我就沒有現在的成就。所以,每一個年輕人、每一個學生的成就,跟當時可以吸收到的營養、陽光都有關系,人才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很想把自己的努力也培養轉移到下一代。”
李政道在聯大的學習像“聚光照射”:“我在西南聯大的時候,雖然說是二年級的學生,不過學校答應我——主要是吳大猷先生跟葉企孫先生,葉企孫先生是我們高等科技中心葉銘漢先生的叔叔,他那時候是管理學院的——他們答應我選二年級的課,加一點三年級的。這個集中性是很強的,而且有伸縮性。”
由于這種破格的培養,“實際上,我把大學里所有的物理和有關的數學的科目都念了,所以我到美國去就可以進研究院”。
李政道對自己的成長軌跡有清晰的記憶,他是將浙大的培養視為“發現”,而將聯大的作用定位為“扭轉”,“聯大對我有深刻的影響,可以說是我一生的扭轉的點,英文講是pivot point……扭轉的意思就是,我在聯大不光接受了教育,而且我通過西南聯大獲得了到美國去的機會”。
采訪的時候,李政道對我說:“禮拜一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了全球華人物理大會。我們飲水思源,想念吳大猷老師。”沈克琦先生補充說當時李先生在會場親自播放了他制作的吳大猷生平幻燈片。
李政道身上有一種濃厚的人文氣息和強烈的回報心,無論對恩師,還是對祖國。他從自己的成才之路中得到啟示,希望中國建立完善的人才制度。
在暗室里,我看了幻燈片的放映。幻燈片是從吳大猷3歲開始的,末了有一張照片是李政道推著吳大猷的輪椅,師生一起返回中國大陸,他們笑容燦爛。
(摘自《聆聽:西南聯大訪談錄》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