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沒

1941年的圣誕節，香港的天空沒有節日的喜悅，只有戰爭的陰云。那一天，面對無情的戰火，時任香港總督楊慕琦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向日本投降。對許多英國軍人來說，他們曾被告知，敵軍是講究禮儀、文明有序的，但殘酷的現實很快就戳破了這種謊言。

英軍戰俘被送往條件極其艱苦的深水埗戰俘營。在那里，他們面臨著饑餓和疾病的雙重折磨。

到了1942年9月25日，命運再次將這些戰俘推向了新的旅程。1816名英軍戰俘被告知，他們將離開香港。日軍少尉和田英男向他們保證，他們將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得到妥善的照顧和安排。

兩天后，帶著一絲希望，戰俘們登上了“里斯本丸號”。這艘曾經是大客輪的船只，現在已被改造成了貨輪，載著戰俘和日軍官兵以及從中國運來的物資，悄然踏上了前往日本的航程。“里斯本丸號”上的戰俘們被分別安置在3個底艙中，空間狹小，人們摩肩接踵，幾乎沒有活動的余地。而甲板上，是準備返回日本的日軍官兵，他們的待遇與戰俘的截然不同。

隨著航行的繼續，底艙的環境變得越來越惡劣。缺乏基本的生活供給，戰俘們很快就面臨著饑餓和疾病的威脅。但戰俘們還不知道，更大的挑戰即將來襲。

9月30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襲擊了“里斯本丸號”。不巧的是，船長此時發著高燒，船員們難以控制船只，船只偏離航線，向外海駛去。就是這個意外，無意中將“里斯本丸號”帶向命運的十字路口。

與此同時，美國潛艇“石斑魚號”正在舟山海域巡邏，艇長迪克上尉和士兵們警惕地搜尋著目標。10月1日凌晨，夜色還未散去，他們突然發現了“里斯本丸號”。通過觀察船只的輪廓和吃水線，迪克上尉判斷，這是一艘日本軍用運輸船，符合攻擊的條件。

于是，在清晨7時4分，他下令發射了4枚魚雷。

前幾枚魚雷被“里斯本丸號”驚險地躲避過去，但第4枚魚雷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引發巨大的爆炸。海水立即涌入機艙室。不久，關押著戰俘的3個船艙相繼進水，“里斯本丸號”向右舷改變航向，最后緩緩地停了下來，并掛起一面表明無武裝的旗幟。

不久，日軍的飛機和軍艦趕到了現場。迪克上尉知道，他們已經失去再次攻擊的機會。于是，他果斷下令潛艇下潛，隱蔽在深海之中，最終在傍晚時分安全撤離了這片海域。

在那個險象環生的夜晚，“石斑魚號”潛艇隱匿于深海之中，它的任務已經完成，還獲得了一個“擊沉日軍運輸艦”的戰果。但對“里斯本丸號”上的人們來說，這是災難的開始。而在戰爭的硝煙下，真相往往被掩蓋。

《日本時代周刊》1942年10月20日對此事的報道是：“當船只遭難時，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援救這些英軍戰俘。”然而，英軍戰俘中的幸存者卻講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日本人的話并不真實，他們從未打算讓這些戰俘生還。

據幸存者回憶，“里斯本丸號”被魚雷擊中后，一些戰俘試圖沖向甲板尋求逃生之路，但很快就被日軍粗暴地制止。

在極度恐慌和無助中，戰俘們被逼回底艙，擠在狹小的空間里，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終于意識到：日本人根本就沒有救援他們的意思。和田英男指揮士兵用木板和防水布將艙口封死，無論戰俘們如何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事實上，大部分日軍已經被附近趕來的日本救援軍艦救走，只剩下少數看守戰俘的士兵。顯然，日軍不打算讓任何一個戰俘存活。

在“里斯本丸號”的最后時刻，船上的情況變得愈發危急。英軍戰俘們拋棄了最后的幻想，開始了一場與時間賽跑的逃生行動。斯圖爾特上校帶領一支小隊試圖打開口子，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條生路。

在戰俘中，有人藏匿了一把刀子，這把刀子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體力最好的豪威爾中校手持小刀，割開了堵住艙門的木條和防水布，為戰俘們打開一個小小的逃生口。

可很快，和田英男就發現了這個口子。他立即下令開火，波特中校不幸中槍身亡。隨后，和田英男強迫戰俘們回到即將沉沒的船艙中，但許多人知道，回去就意味著死亡。

在作為底艙的3號艙里，海水已經淹到了腰際。面對絕望，數百名英軍戰俘選擇用歌聲來迎接死亡。他們齊聲高唱家鄉的歌曲《到蒂珀雷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這最后的旋律，表達對生命的眷戀和對家鄉的思念。

在求生意志的驅使下，1號艙和2號艙的英軍戰俘們還是拼死打開了求生之路。一名不知姓名的中尉帶著幾個戰友拼命向日軍沖去，打破了敵人的封鎖。在混戰中，和田英男被一名英軍戰俘制服，最終在一陣混亂的拳打腳踢中倒下。

這突如其來的反抗讓日軍驚慌失措，一些士兵甚至在恐慌中丟下武器，跳入海中逃生。這場搏斗雖短暫，卻為其他戰俘爭取到了寶貴的幾分鐘。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許多戰俘跳入大海，拼命向遠方游去，希望能找到一條生路。

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戰俘不幸被射殺，有些在被撈起后扔進螺旋槳中絞死。那一天，海面上漂浮著英軍戰俘的遺體，海水被鮮血染紅。據統計，有800多名戰俘在這場悲劇中失去了生命。

就在日軍肆虐屠殺之際，青浜島、廟子湖島以及周邊各島的中國人發現了這樁慘案。出于本能的善意和對生命的尊重，他們毫不猶豫地駕著漁船，沖向了那些在波濤中掙扎的生命。他們穿梭在海浪中，將找到的落水英軍戰俘一一救起。

青浜島上的趙筱如、唐品根、翁阿川、唐如良、許毓嵩等5人聯合了島上所有的漁戶，共出動30艘漁船，救起200多名戰俘。同樣，廟子湖島上的沈萬壽、吳其生、呂德仁、沈元興、沈阿明也動員了16艘漁船，救起100多名戰俘。

據事后統計，共有384名英軍戰俘得到了中國漁民的救助，他們不僅被救上小島，還得到了干凈的食物和飲用水。這些戰俘被漁民們的無私和大愛深深感動，許多人熱淚盈眶，將這些漁民稱為自己的“救世主”。

但是英軍戰俘的厄運并沒有到此結束，因為日軍的大搜捕很快就開始了。10月3日，佐藤慶藏大佐下令對周邊島嶼進行狂轟濫炸，隨后派出軍艦和士兵對周邊島嶼進行大搜捕。為了不牽連漁民，許多戰俘挺身而出，自愿被日軍帶走。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中國漁民并未放棄。趙筱如、唐品根、唐如良、許毓嵩等人緊急商議，決定將伊文斯、詹姆斯頓、法倫斯3名戰俘藏匿于海邊懸崖下的小山洞中，然后伺機送往后方。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日軍的艦艇一直在附近海域巡邏，轉送工作異常困難。漁民們想盡一切辦法，最終將這3名戰俘藏入一條小舢板內，并成功將他們送往葫蘆島。

在葫蘆島，這3名戰俘得到了必要的治療和護理。之后，在地方抗日武裝的幫助下，他們被一路護送到重慶。

在殘酷的戰爭中，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幸運的結局。與那3名得到救援的英軍戰俘相比，其他幸存者面臨的命運是嚴酷的。他們被送往日本，被迫在集中營中勞作，一年之內有100余人被折磨致死，后來又有130人相繼死亡。

在最初上船的1816名戰俘中，只有724人活到了中國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那一天。

而在戰爭結束后，日軍試圖通過召開記者會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宣稱他們對落水的英國官兵展現了仁慈和善良，體現了日軍的人道主義。但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虛假宣傳終究掩蓋不了真相。在重慶，那3名曾經被漁民救助的英軍戰俘勇敢地站出來，揭穿了日軍的謊言。

時至今日，對于“里斯本丸號”的故事，日本政府一直保持沉默，仿佛這段歷史從未發生過。同時，日本的右翼分子試圖編造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宣揚他們的“善良”形象，但這并不符合真實的歷史。

歷史不會忘記這場大屠殺，也不會忘記積極救援落水者的中國漁民。戰后，這些曾經得到救助的戰俘，多次回到島上，看望他們的救命恩人。英國政府也專門撥款酬謝當年參與施救的中國漁民。但這些漁民并沒有接受這份回報，如當年發起救助行動的沈萬壽就明確表示：“不接受贈款。”在中國漁民的眼里，救死扶傷，天經地義，他們是出于人道和良知去營救，而非為了得到回報。

多年之后，電影人方勵從舟山漁民口中第一次聽聞“‘里斯本丸號’營救事件”，深受震撼，無法釋懷。方勵覺得，“應該把這段歷史搶救打撈出來”，于是，他拍攝了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他說：“我們不單單是要完成一部電影，我們是要一起守護一段歷史。這段歷史被淹沒了82年，也被日本軍方否認了82年，我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我們的先輩就是這段歷史的目擊證人，是參與者，是救助者。這件事只能由我們中國人來做！”

（落花雨摘自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本刊節選，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