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可好了,新兵要下連隊了!終于熬到了為期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我興奮地仰頭長吁一口氣,頓時覺得全身上下輕松許多。正當我沉浸在無比歡樂之中,耳邊突然傳來“嘟嘟嘟”此起彼伏的吹哨聲,新兵們像小老虎一樣撲進了宿舍。
分明是緊急集合哨音。我立刻明白,一個躍進跟上去。緊接著,背挎包,扎腰帶,以輕裝緊急集合的要求,第一個跑出宿舍,站立隊列前頭。哪知扈廣運班長劈頭蓋臉地訓了我一句:“你小子胡想啥,誰說是輕裝緊急集合,我說是全副武裝緊急集合,還不趕快滾回屋里重新準備!”聽罷,我趕緊回答:“是!”隨即沖回室內。
太好了,大有可能今天要下連隊,要不咋可能大白天全副武裝緊急集合呢?我高興得合不攏嘴,手腳靈活迅速,不到三分鐘時間便完成攜裝準備,又一陣沖刺離開室內步入隊列。
扈班長聽完大家整齊報數后,逐人檢查隨身攜帶裝具、軍容風紀、精神狀態等情況,簡明扼要地提了幾句要求,我們便成一路縱隊,以跑步動作要令,火速奔向了新兵連集合場……
新兵連操場上,年齡不等、身材不一的大小軍官,個個手戴白手套,腳穿解放鞋,腰扎武裝帶,精神斗志高,自行排成一列橫隊,早早站在了新兵隊列前,猶如一道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
不一會兒,新兵連長呼喊口令,調整隊形,轉體向在場最高首長報告到場官兵人數。指導員總結了三個月新兵訓練情況,表揚了突出的班排和班排長,并宣讀了新兵受嘉獎人員名單。總結表彰結束,新兵們攜裝登車,兵分多路,各自奔赴所駐營區。
天空飄著彌漫飛雪,地面蓋著冰凍硬土,車輪碰著路坎彈跳奔前,喇叭喊著催人離開,而我和新戰友們興奮地狂喊口號,高唱軍歌,欣賞著街道兩旁車水馬龍的景象和南北走向的古代建筑,總感覺東西部自然特色各有所長。
我想,必須拿出沖天的干勁,說啥也要為父母爭口氣,決不能失掉這人生難得的機遇和挑戰。正當我低頭尋思著,忽聽身后有人厲聲呵斥:“你小子低著腦袋胡想啥!還不趕緊往前走,都等你啦!”
壞了,扈班長發火了!我慌忙打起精神,仰頭抬腳地追了上去。連部文書張春友拿著新兵花名冊,操著濃重的四川方言,不到十分鐘時間,就將四十七名新兵全部分到步兵班。
我站在原地望著前頭林德友、林龍憲二人,僅有我們三人沒有點名分配,心里有點兒沉不住氣了,正要開口詢問,哪知他突然開口:“林德友到一機班,劉志海到二機班,林龍憲到三機班!”站在一旁的連長單松管興致勃勃地對指導員劉類根說:“這三個山東大漢,扛機槍是好料!”劉指導員眼瞅著回了一句:“我看好好練練能行!”聽著兩位連首長議論,我心里樂開了花。
“小劉,你跟著我走!”前來迎接我的二機班班長梁學林,帶著江蘇腔調催促。“班長,你在前頭走吧,俺給他提行李!”老戰士石桂生反應靈敏,眼疾手快,一把從梁班長手里奪過行李,隨聲跟上。哎呀,聽他口音是山東人,是俺的老鄉呀!我驚訝地喊出了聲。
“大驚小怪的,哎呀什么!”梁班長以為我感慨身旁這座東西南北連接一體的辦公大樓,沒走幾步就邊搖頭邊遞了句。石桂生也在一旁打幫腔:“真是的,連這玩意兒都覺得稀奇,看來就是個土包子!”聽他開口嘲笑,我止住了腳步,厲聲反駁:“俺是土包子,你是洋包子好不好?”梁班長一看不對勁,忙張口怒斥:“都想干啥,還不趕快走,馬上開飯了!”我一聽各打五十大板,知道頂頭上司氣在火頭上,豈敢出口反擊,只好邁大步跟著他繼續往前走。
行進間,我仔細打量著這座中式樓房,直觀感覺整體洋氣、大氣、美氣,的確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樓群結構。必須有一番驚天動地之舉,力爭讓自己在部隊多干幾年。我想得太多太多,不禁渾身是膽,手腳有勁,跟進貼近。
梁班長一看我打起了精神,便瞇著笑眼對我說:“這還差不多,像個山東大漢的樣子!”我想得天真,走得輕松,緊隨著梁班長的腳步,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棟小三層住宅樓。天吶,這個房間寬敞舒適,暖氣熱得淌汗,通鋪搭配有序,我高興地說:“這個房子太好了,俺長這么大頭一回見到!”
梁班長望著我笑了笑,非常自豪地說:“你說的沒錯,不要說你沒見過,就是我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這么好的小樓房。告訴你吧,全連至今沒有一個人能住上小樓房,唯獨咱們二機班五個人,今天才有機會住進小樓房!”
聽到這些暖心窩的話,老戰士石桂生、蘇化龍和張根根紛紛擁到我的跟前,接臉盆,拿背包,遞開水,問寒問暖,十分熱情。有這樣難得的宿舍,又有這樣熱心的班長和老戰士的關愛,自己可要以誠相待,多給他們增光添彩啊!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戰士們的一舉一動,發誓以后也要達到他們這種標準。可是老戰士們以為我心不在焉:“班長,他是個新兵,不能慣他,讓他多干點兒!”“班長,你動動嘴就行了,何必動手教個沒完呢?”三個老戰士開了腔,試圖說服梁班長。哪知梁班長氣得大怒:“胡扯,都懂什么,在一旁好好待著,再多嘴多舌的,我就不客氣了!”三個老戰士見勢不妙,只好收起教訓新兵那一套。班長待我太好了,他像父母親似的,樣樣考慮得周到。看他滿面笑容,說話和藹,示教溫馨,我心里熱乎乎的,充滿了幸福感。
沒過幾天,我基本掌握了每天生活規律,漸漸跟上了老戰士的行動步伐。梁班長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曾多次在班務會上表揚我學習有進步、言行有教養、工作有熱情,希望老戰士也要有這種表現。每當聽到這些,我心里美滋滋的,心想還要努力奮進,爭取讓班長多表揚幾句。
我天天跟著老戰士疊被包、整內務、走隊列等,很快縮小了跟大家的差距。有一次,梁班長對我說:“小劉,你可要記住呀,要想在部隊干出名堂,關鍵是要刻苦訓練殺敵本領,樣樣都要走到別人的前頭才行!”聽了他的掏心窩話,我明白了“當兵不習武,不算合格兵”的基本道理,于是下決心做好吃大苦、受大罪的思想準備,非要當個訓練尖子不可。
按連隊編制,各排配發的兩挺7.62毫米56式班用輕機槍,主要用于排攻防戰斗行動,是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的重要火力火器。當初下到機槍班,我一眼就發現擺放在槍架上兩挺班用輕機槍,心里癢癢得很想摸摸它、抱抱它、親親它,這讓我瞬間回想起戰斗故事影片中的八路軍、解放軍、志愿軍等雙手緊握機槍憤怒掃射敵人的戰斗情景。而今,我扛上機槍,說不定哪天也能上戰場,依靠手中的重火器,狠狠打擊侵略者,絕不能讓他們踏進祖國一寸領土。
沒過幾天,連隊開展冬季大練兵活動,梁班長結合新兵少、老兵多的實際,采取分組施訓、同步推進的方法。一組由兩名老戰士為正副手相互配合,重點實訓綜合戰術射擊動作,力求速戰速決完成目標捕捉和準確射擊。另一組由他自己和老戰士石桂生嚴訓我,重點示教副手彈夾傳遞、射手操槍技能。誰料想,訓練剛開始,梁班長指定我給射手當副手,當聽到臥姿裝子彈口令,我雙手握成虎拳形狀,就地撐身臥倒,迅速取下彈盒,遞給射手連接槍膛。可不湊巧,我那凍瘡復發的雙手背,腫得像個饅頭,皮開肉綻,慘不忍睹,一動猶如針刺皮骨,手背疼痛難忍,汗水模糊了雙眼。
“哎喲,手傷得這么重,戴手套訓練吧!”梁班長發現我的雙手背裂縫越來越大,膿血溢出越來越多,于心不忍,讓我增加防護用品。擔任射手的石桂生也插嘴說:“干脆,你就不要用雙拳頂地臥倒,用雙掌撐地臥倒吧!”梁班長一聽合乎情理,表示贊同。我卻堅決不肯,硬是咬著牙撐下去,說啥也不愿改變正規訓練動作。心想,這點兒苦都吃不了,后續遇到難關,還能逃避過去嗎?再說自己現在原諒了自己,一旦打起仗來,敵人的槍炮子彈是不會原諒自己的。于是,我義無反顧地硬撐著,非要掌握正確要領,配合射手快速捕捉和消滅目標不可。梁班長和老戰士們看我沒有停下來去清毒包扎,沒有改變臥姿動作,個個站著望著,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經過半個多月的嚴格訓練,我擔負機槍副射手掌握分解和連貫動作,歷經班排連層層檢查驗收,總算過了關,達了標。正當我要靜下心來喘口氣,好好放松一下時,梁班長又命令我,立即由副手轉入射手。
軍令如山!二話沒說,立馬進入操練機槍狀態。原先,我以為擔負機槍射手只管操槍瞄準、擊發射擊,沒有壓力,其實不然。自從我擔負機槍射手,副手石桂生就不斷提醒:“你操槍的頭靠機盒蓋太緊,臉腮貼瞄準具太近了。”其他老戰士也告誡:“你的手握槍柄太死,肘撐地面太松了。”而梁班長說:“你操槍身體不正,雙肘不實,未能與槍體保持一致,實彈點射很容易造成彈著點偏離!”
大家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心里煩透了,渾身發抖,恨不得伸出雙拳搗他們幾下,可是再細心一想,可不能發火,人家都是為了咱好。
“這小子挺耐煩的,說不定能練出個好射手!”副手石桂生突然冒出了一句,梁班長在一旁點了點頭,其他人笑瞇瞇地望著我。
有時候,我躺在床上靜靜思考,扛機槍責任重、壓力大,如果槍操不牢,靶瞄不準,擊發射擊就跑彈,平時會影響班里成績和官兵情緒,戰時就會影響到整體戰斗勝敗啊!想到這些,我沒有滿足現狀,沒有降低標準,而是變壓力為動力,決心像當副手時那樣流血流汗不流淚,再苦再疼不言敗,堅決啃掉操槍訓練這塊硬骨頭。
這期間,我采取笨鳥先飛、加班加點拼命練的方法,著重解決操槍不牢、瞄準不細、擊發不穩等突出問題,盡快達到熟練的程度。然而,讓我一萬個沒有想到的是,在室內練操槍能夠達到相對穩定,但轉場室外練操槍,就要面臨著沙石、凍土、冰雪等影響,很難穩定和鞏固操槍姿態。尤其是當我臥姿裝子彈、雙肘支撐地面時,那尖石、利石、碎石等好像萬把刀尖刺破皮肉,鮮血直流,染紅了里外衣和泥石土,我頭滾汗珠,小便失禁。每次從地上爬起來,雙肘由疼痛變麻木,失去知覺。
當麻木過后,就會火辣辣般劇痛,而我咬緊牙關忍耐再忍耐,始終不出聲呻吟,不包扎敷藥,不讓人知情。每天訓練結束,我回到宿舍洗漱,脫衣擦身,都硬扛著如刀絞般的鉆疼,狠勁兒將襯衣“連皮帶肉”地扯開脫下,血淋淋的衣袖,連自己看了都頭皮發麻。
為防止別人察覺,我選擇在廁所內迅速將襯衣換下。晚飯后,隨著夜幕降臨,我提著班用機槍,悄悄走出宿舍,走到房前屋后,趴在地上,咬著嘴唇,一趴就是大半夜,反復熟練班用機槍在火運動下捕捉有利時機的技術,熟悉戰術動作,提高射擊技能。后來,梁班長無意中發現我臥姿操槍時齜牙咧嘴、緊鼻夾眼、豆大汗珠往下淌,便打破砂鍋問到底。被逼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道出了真情。
“小劉,你刻苦訓練的精神可嘉,但你昨天磨破手背,今天蹭傷肘皮,以損傷身體為代價不可取,依我看,你訓練得再兇猛,我也不會力挺你,反而還要好好糾正你不要命、死心眼的蠻干行為!”話雖這樣,但我心里清楚,梁班長是在心疼和關愛我的身體。可我也在反復琢磨著,假若放棄掉皮掉肉操槍訓練,或者采用防護式簡單應付訓練,到頭來勢必會導致實彈射擊不中靶、實地作戰無勝算的嚴重后果。此時的我從梁班長語氣中悟出了更深的道理,單純具有苦練精神還不行,還要苦練加巧練才行。
是的,不懂就問,不會就學,才能掌握過硬本領。從那以后,我反復請求梁班長和老戰士對我面對面示教示范,手把手糾正固僻動作,從而學到了臥姿操槍快、裝填子彈快、瞄準目標快、擊發射擊快等有效訓法。在連組織第一、二、三、四練習實彈射擊和山地隱顯目標射擊中,我均取得了良好以上成績,并在當兵第二年獲得了連嘉獎。
當兌現對父親“兩年當班長,三年入黨”的承諾并超期服役五年之時,我便寫信給父親表明自己已經實現當兵夙愿,打算退伍回老家的想法。哪知老父親在回信中這樣囑咐:“兒子,聽我跟你說幾句,我是在解放戰爭中參軍當兵,也是全國解放后超期服役十二年的老兵,但我一直聽從組織安排,從來沒提過離開部隊的話。看了你的信,我覺得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怎么會有離開部隊的想法呢?雖說你當兵兌現了對我的承諾,可自己還要好好想想是誰把你培養成為一名班長和黨員,自己一定要有感恩和報恩之心。我的意思是,組織上讓干多少年就干多少年。”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父親的來信,深感愧疚和自責。當進入老兵退伍階段,面臨走與留選擇,我果斷作出決定:澄清模糊認識,采納父親建議,聽從組織安排,繼續扎根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