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1年以來,張平先后創作了《祭妻》《姐姐》《天網》《兇犯》《抉擇》《國家干部》《生死守護》等多部小說。其中,不少作品陸續被改編為影視劇作,引發了社會熱烈反響。關注人的情感、道德和尊嚴,反映人在善惡、正邪之間的艱難“抉擇”及其背后的良知,是張平小說基本的敘事倫理。小說《換屆》延續了以往創作中的主題和風格,并展現出作家在政治書寫層面的新探索。該作以總理即將到臨錦市考察為故事背景,以副省長楊鵬在臨錦市各區縣的學校、水庫、礦山等領域的調研為情節脈絡,以自然災害引發的危機及其應對方式為敘述重點,反映了我國在鄉村建設、基層管理、干部任用等方面的諸多問題,體現了作家的現實憂思和人道關懷。與當下“反腐書寫”的作品相比,《換屆》的意義在于,作者通過塑造不同官員的形象,展現了權力具體的運作機制,思考了人在“體制”中的生存之道,并贊頌了楊鵬這類“理想型”人物身上的道德品質。毫無疑問,《換屆》的敘事策略與藝術貢獻值得細致分析。
古人道:“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民本主義是我國傳統的政治思想?!稉Q屆》汲取了上述理念,并進一步思考一個問題:“民”為何是“本”?
首先,作家以歷史的視角分析國家干部與普通百姓的關系,認為二者之間骨肉相連,不分彼此。中央領導即將前來臨錦市進行視察,是推動小說諸多情節發展的核心動力。在敘述過程中,作家多次交代了黨中央準備視察臨錦市的原因,那便是副總理的父親曾在當地從事抗日救亡的革命斗爭活動?;诖耍醒腩I導對該市的視察,既有緬懷先輩的意味,又有扶持鄉鎮發展的規劃。作家對人物關系的設置頗具匠心。副省長楊鵬的“初戀”是當地科技公司的董事長夏雨菲。在抗戰期間,夏雨菲的姥爺梁志成與副總理的父親是塹壕里的戰友。當年,副總理的父親在激烈的交戰中險些陣亡,他在生命垂危之際給梁志成留下了一封沾滿鮮血的遺書。多年后,梁志成聽說中央領導即將到來的消息,拿出了那份珍貴的歷史實物,囑咐后人:“我們的國家,是無數人流血犧牲換來的……當領導干部的,一定要沉下來,多在下面走走,多聽聽老百姓的心里話。”過去,革命斗爭活動給老百姓承諾的是一種光明美好的未來?,F在,革命斗爭的成果理應由人民共享。作家通過書寫先輩對后人革命教育,展現了以民為本的歷史合理性。
其次,作家從現實的層面,分析了國家干部與普通老百姓之間的情感紐帶,突顯出以民為本的現實必要性。副省長楊鵬本身也是“人民”中的一員,他出身于貧苦家庭,對“寒門子弟”的情況了如指掌。多年前,楊鵬為了攻讀大學,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由于家庭貧困,弟弟妹妹把讀書的機會讓給楊鵬。因此,功成名就的楊鵬對家人總是滿懷愧疚之情。不難發現,楊鵬能夠深入認識臨錦市各區、縣真實的教育狀況,主要源于他對農村子弟的情感認同,他把對弟弟、妹妹的“情”轉移到普通農門學子的身上。對此,小說里的一處細節值得關注:楊鵬在縣城買旅游鞋的時候,發現了蜷縮在鞋攤角落的女孩。女孩售賣的是布鞋,這些布鞋讓楊鵬想起了母親和妹妹,她們當年省吃儉用,用積攢的錢為他做布鞋。于是,楊鵬與女孩攀談,才發現了縣城中學的安全隱患,并及時提出相關整改意見。
楊鵬敢于直面問題,正視隱藏在生活表層下的結構性危機,并調動一切資源,應對和解決困難,這種政治觀和實踐行為必然觸及一部分官員的利益。作家通過書寫不同官員之間的觀念分歧、利益沖突及其產生的實際后果,表達對詩性正義的呼喚。小說展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政治思想”。一是官員自身的利益凌駕于普通百姓的訴求之上,具體表現為:“要想獲得上級的認可,就必須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漂漂亮亮、有板有眼,既能體現上級的思路與想法,又能給上級爭光,讓上級領導有面子有底氣,同時還能讓所在市委市政府方方面面、上上下下心悅誠服,異口同聲地贊揚,齊心協力地支持?!卑凑者@種思路,官員的任用與提拔既然取決于“上級”的意志,那么,官員在行政過程中首要考慮的便是“上級”的利益。這一觀念在市長程靳昆、市委書記徐帆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面對上級的視察,程靳昆的策略是展現當地“最好的一面”,其邏輯在于“領導高興了,才會給你撥款,才會給你增加投資”。以程靳昆為代表的市儈主義官員敬畏的是權力,而非百姓,他們毫不在乎百姓的意志。二是官員主動為百姓發聲,將百姓切身利益放置于自身利益之上。除了副省長楊鵬,教育局局長汪小穎、水利局局長張亞明、水庫管理站站長李皓哲等人秉持的都是“人民至上”的政治觀念。在小說中,省長、省委書記、大學教授、“初戀情人”等人紛紛支持楊鵬的工作??梢?,作家贊成第二種政治觀念,他認為百姓利益高于官員利益,才符合正義。
“正義”一詞的基本含義為“公正”“平等”“不偏不倚”。一個人能夠得到自己應得的部分,即社會正義的直觀表現?!稉Q屆》深刻認識到追尋公平正義的復雜性和艱難性。由于官場普遍遵循的基本法則是展現“政績”,迎合上級的“興趣”,一個官員敢于堅守自我,不與他人同流合污,顯然是異常困難的。具體來看,楊鵬面臨的困境在于:一是缺乏必要的決定權,正如小說所寫“管事的,拍桌子瞪眼也沒人理你”。就此,面對汛情防控,省委省政府授予楊鵬指揮權。二是出身知識分子的楊鵬不擅長官場的權力游戲。省委書記龔一豐對楊鵬的評價一語中的,他說:“那些人,個個都是老手,欺負你太年輕,陽奉陰違,不聽你的?!弊骷彝ㄟ^書寫楊鵬這類官員的困境,展現了權力的底層邏輯,以及慣用私權謀實利的后果,即“正者出局,實干者下臺,說實話者被淘汰”。在小說中,“權力任性”的后果需要所有人共同承擔。作家筆下的洪災屬于不折不扣的人禍。在關鍵時刻,市縣政府官員考慮卻是“換屆”的人員問題,他們拒不執行楊鵬在會上提出的防汛布置,是災情擴大化和人民遭受巨大損失的重要原因。災難發生后,諸多官員被處分、被免職。一心為民的楊鵬被降為市委書記。
然而,社會需要的是以楊鵬為代表的優秀干部。故事尾聲,作家設置了一個開放式結局:主人公楊鵬雖然被降職,但日后仍有升職的可能性。小說結尾涉及現代政治生活的重要議題:人才選拔的依據是什么。作家將政治書寫與災難書寫兩條線索整合為一體,以廣闊的視角探究“換屆”對個人和社會的實際影響。按照書中所說,官員的考核標準是“政績”。一個官員的生涯中如果出現“污點”,那他的政治生涯就會隨之結束。然而,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是:權力的來源是什么?干部的權力是誰賦予的?作家借助省委書記龔一豐的形象,指出:“我們是為老百姓執掌權力,這就是最大的權威性?!笨梢钥闯?,干部的權力來源于百姓,它的作用是維護百姓的基本利益,并保障大多數人的生存權利。作家的政治觀源于古代典籍的啟示。全書扉頁引用張居正的名言:“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薄鞍裁瘛笔切姓年P鍵。理解百姓的實際生活才能做到“安民”。我國古代的“民本”思想至今仍有強烈的啟示性。同時,政府充分尊重“民意”,支持“為民請命”的干部,并打擊種種違紀違規活動,有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梢钥闯?,作家將古代政治智慧與當代社會進行有機結合,并對現代政治觀念的邏輯起點進行了理性思考。
總之,《換屆》通過歷史書寫、政治書寫及災難書寫的表現形式,對政治與人民、政治與生活的關系進行了深入反思,回應了社會各界的共同關切。作家期望的是民本主義思想與當代社會的結合、公平正義的回歸與老百姓生存權益的保障,關注的是民生與國家未來??梢钥隙ǎ撟骶哂兄匾膶徝纼r值和理論意義。
作者簡介:王云杉(1993—),彝族,云南昆明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云南大學文學院教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思潮。
高鑫(1994—),女,白族,云南巍山人,云南大學管理學碩士,昆明傳媒學院教育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社會學、文化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