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分兩種,一種人有往事,另一種人沒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谷倉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歷到的一切,無不轉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被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后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于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歷的一切都如過眼煙云,隨風飄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人是怎樣獲得一個靈魂的?通過往事。正是被親切愛撫著的無數往事使靈魂有了深度和廣度,造就了一個豐滿的靈魂。在這樣一個靈魂中,一切往事都繼續活著:從前的露珠在繼續閃光,某個黑夜里飄來的歌聲在繼續回蕩,曾經醉過的酒在繼續芳香,早已死去的親人在繼續對你說話……你透過活著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別具魅力。
活著的往事——這是靈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創造力的秘密所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光陰何嘗不是這樣一條河,可以讓我們佇立其上,河水從身邊流過,而我卻依然故我?時間不是某種從我身邊流過的東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棄我而去的不是日歷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歲月;甚至也不僅僅是我的歲月,而就是我自己。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華,而且也找不回從前的我了。
當我回想很久以前的我,譬如說,回想大學宿舍里那個淚眼汪汪的我的時候,我眼前出現的總是一個孤兒的影子,他被無情地遺棄在過去的歲月里。他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徒勞地盼望回到活人的世界上來,而事實上卻不可阻擋地被過去的歲月帶往更遠的遠方。我伸出手去,但是我無法觸及他并把他領回。我大聲呼喚,但是我的聲音到達不了他的耳中。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死亡,從前的我已經成為一個死者,我對他的懷念與對一個死者的懷念有著相同的性質。
我們總是覺得兒時嘗過的某樣點心最香甜,兒時聽過的某支曲子最美妙,兒時見過的某片風景最秀麗。“幸福的歲月是那失去的歲月。”你可以找回那點心、曲子、風景,可是找不回歲月。所以,同一樣點心不再那么香甜,同一支曲子不再那么美妙,同一片風景不再那么秀麗。
在回憶的引導下,我們尋訪舊友,重游故地,企圖找回當年的感覺,然而徒勞。我們終于悵然發現,與時光一起消逝的不僅是我們的童年和青春,還是由當年的人、樹木、房屋、街道、天空組成的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們當年的愛和憂愁,感覺和心情,我們當年的整個心靈世界。
我不相信時間帶走了一切。逝去的年華,我們最珍貴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我們必定以某種方式把它們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我們遺忘了藏寶的地點,但必定有這么一個地方,否則我們不會這樣苦苦地追尋。或者說,有一間心靈的密室,其中藏著我們過去的全部珍寶,只是我們竭盡全力也回想不起開鎖的密碼了。然而,可能會有一次純屬偶然,我們漫不經心地碰對了這密碼,于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于從前的歲月。
當普魯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塊泡過茶水的瑪德萊娜小點心,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快感和震顫的時候,便是碰對了密碼。一種當下的感覺,也許是一種滋味,一陣氣息,一個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陽光,與早已遺忘的那個感覺巧合,因而混合進了和這感覺連結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從這心境中涌現出來。
其實,每個人的生活中都不乏這種普魯斯特式幸福的機緣,在此機緣觸發下,我們會產生一種對某樣東西似曾相識又若有所失的感覺。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魯斯特那樣抓住這種機緣,使韶光重現。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忙碌著外在的事務。我們的日子是斷裂的,缺乏內在的連續性。逝去的歲月如同一張張未經顯影的底片,雜亂堆積在暗室里。它們仍在那里,但和我們永遠失去了它們又有什么區別?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時刻,我們都無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變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變。
那么,一個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并不在于他留住了多少珍寶,而在于他有過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時刻,正是這些時刻組成了他生活中的流動的盛宴。留不住當然是悲哀,從來沒有想留住的珍寶卻是更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