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王維霞的《云的半徑》,映人眼簾的便是“蘑菇”“元寶槭”“山谷”“麻雀”“海棠”“玉蘭”等盎然多姿的自然風物。在24章散文詩中,以自然為題材的詩作多達16章,這無疑成為破譯文本世界的重要密碼。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山川麥田、蜂蝶鳥雀和佳木繁花得到了田園牧歌式的文學呈現(xiàn)。但詩歌對此展開的不是一種自然主義式的工筆描摹,而是通過擬人、比喻等修辭的運用,寄予了作者的真摯情感。那嬰兒肥的小蘑菇、你追我趕地奔向路面的落葉、曾被大風吹疼的行道樹、許多年不趕夜路的大雪以及那滿身故事的紫藤,因被賦予了人的神情、動作和情感而外化出一種活潑感,詩歌的語言也因此靈動起來。
作者筆下的自然包容萬物,具備療愈功能。在喧囂的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往往以“面具”示人,而在靜默的玉蘭樹下,女孩可以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她抬頭,又低頭。在平日里瞞過別人的,在玉蘭樹下才能對自己坦白。”(《玉蘭樹下》)山峰搭建起隔開嘈雜生活的屏障,身處山谷之中的作者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我的名姓和悲欣都不再是我的需要,一聲清幽鳥鳴能抵得上我受過的所有音樂和美學教育。”(《山谷記》)城市的梧桐治愈了游子的鄉(xiāng)愁,“現(xiàn)在,朝霞和暮云是城市的點綴,梧桐仍然高大而樸素,梧桐花仍以清幽香氣標注自己的領空。似乎梧桐也沒想明白它與我之間什么時候少了一座村莊,才到城市來看我。”(《梧桐》)親近自然的過程的確可以療愈疲累的身心,作者對自然風物的詩性關照,在此具有抵抗生活的浮躁與空洞的深層意味。
面對一組散文詩,我們更應關注的是它與讀者之間的對話關系。在以自然為醫(yī)之外,作者還以自然為師,引導讀者諦聽大地的生命啟示。自然萬物有其生存的智慧,譬如“小蘑菇比我更懂得在斷裂和枯萎中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蘑菇》);在麻雀身上,我們可以學習到如何掌握生活和快樂之間的頻率:對于追逐自由的鳳尾蝶來講,“蝶翅每一次扇動,都是一次對陰影的校對,抑或是一次成功的逃離。”(《鳳尾蝶》)而那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紫藤滿身故事,將生命的豁達向我們緩緩道來。在人與自然的親密接觸中,自然仿佛是一面鏡子,駐足而立的我們得以從中照見自身的匱乏,進而在與萬物生靈的交往中汲取生活的智慧和經(jīng)驗。
不止是對自然風物的關注,在《云的半徑》中,作者還以其特有的感性與敏銳,將觀察視點投向身邊的人、事、物,將日常生活審美化,于細微處發(fā)掘詩意,探索人生和宇宙的哲理意趣。作者以自覺的平民視角,于凌晨窗簾的縫隙中捕捉到屬于清潔工的“高光時刻”。她沒有回避清潔工肩上的生活重負,對其辛勞作了原生態(tài)的藝術呈現(xiàn),“他的腰幾乎彎到遮住自己的影子,仿佛一棵樹減少的分量成倍地加在了他身上。”(《凌晨的掃葉聲》)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規(guī)整生活那樣認真地規(guī)整著屬于他的一段夜路。/不抬頭,不他顧”,(《凌晨的掃葉聲》)在這個“渾身是夜的人”身上,作者發(fā)掘出生命的韌性和平凡的偉大,盡顯其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和深刻體悟。
日常生活中帶有歷史體溫的“舊物”也吸引了作者的目光。在其看來,“從沒有什么真的消失,舊物為我照見另一種存在。”(《隧道窯》)于是,“古村”“孟姜女故居”“隧道窯”等歷史遺跡,以及“瓷器”“骨笛”“古琴”等舊器物均成為作者擁抱和體味的對象。這一歷史感的溢出擴大了詩歌的時空容量,詩中由此生發(fā)出一種古樸的歷史厚重感。在與“舊物”的對話中,作者擊穿了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時空壁壘。在其看來,“古槐和老柳在各自的寂靜中,而不在世事的疊加中。”(《古村的溫度》)“現(xiàn)在,這一座古典的住宅也空著,它的主人在時間的另一面領著瓷器上的雨往前走。時空已替我省略了與主人的寒暄,我只有更深地凝視一件瓷器,才能領略雨點如何在窯火中走向美學。”(《雨點釉》)在與過往歲月對話時,作者打破了線性的時間觀,在不同時空的穿梭互返中直達無垠與無限,進而在詩歌中構筑起一種敞開與超越的開闊境界。
從題材和篇幅來看,《云的半徑》似乎因以較多的筆墨進行狀物而給人一種寫景狀物詩的錯覺,但事實上其不乏理性思索的哲學深度。不論是對自然風物的詩性呈現(xiàn),還是對日常生活的感性審美,其中均融人了作者對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理解和體悟。在以物譬人的哲理互文中,詩歌最終指向的是對個體生命的自覺關照。作者首先頌揚了生命的自足本真之美。在她眼中,元寶槭那碎金般的花瓣自有其燦爛,不用去比附玫瑰的芬芳與櫻花的絢麗。蘑菇和麥田亦是如此,“在大地胸口,生長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兒,難得的是,在荒草和密林縫隙間長成自己的樣子。”(《蘑菇》)“找到那種甜不是難事,找到像麥苗那樣給露水端坐的葉片也不難,難的是活成一株真正的麥子,在屬于自己的麥田里拔節(jié)、灌漿。”(《麥田》)作者由物及人,意欲向我們傳達的是要成長為自己的本真樣貌,綻放出自我的光彩。在文人互證的邏輯下,我們可以借此窺探到作者的心性。在面對世間萬物時,作者其實是消除了分別心,力圖撥開周遭的蕪雜而抵達生命的本真。
除了生命之“真”,作者還發(fā)掘出“簡”的奧妙與生命的多義性和超越性。在《玉蘭樹下》的開篇,作者便講道:“人們很少有勇氣像玉蘭那樣敞開,且是在高處一字一句地敞開,不等葉片的修飾。”我們可以在生命繁復的修飾和簡單的敞開之間進行一場思辨,而“刪繁就簡”和“去蕪存真”是作者借物喻人后給出的答案。在游訪孟姜女故居時,作者對孟姜女的生命意義予以叩問,“當我注視她的眼目青,其中有種難得的透視性,高于宿命,低于生活。/至此,我不再希望跟她對話。故事一旦被講述,散失就已開始。”(《在孟姜女故居》)生命確實不應在他人的講述中被定義,同時誠如作者所言,“而人間遼闊,一個走成塑像的女子已不需要故事,也不需要結局。”(《在孟姜女故居》)在此,我們看到了生命的一種敞開,一種突破歷史敘事和宿命牽引的多義性和超越性。這些對生命的本真和簡約之美的歌頌,以及對生命超越性的呈示,使得詩篇中躍動著一種顯豁的生命意識,一種具象化的生命哲學由之建構起來。
總體來說,王維霞的《云的半徑》既有對自然風物的詩性呈現(xiàn),也有對日常生活的詩意發(fā)掘,最終抵達對生命本質和意義的深刻思考。在作者行云流水般的娓娓道來中,可見詩歌內蘊深切人文關懷的情感基底,同時也彰顯出其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個體辨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