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在生長的盡頭無言地站立,它已無路可走了。
麥子早就明白這一點。因此,它莊嚴地站著,迎接這樣的時刻:
夕陽燃燒在西邊的天空,麥子燃燒在仿佛是地球中心的田野,金黃的麥稈微微起伏著血樣的紅色,就像從麥子身軀內部燃燒出的火,但不是烈焰,而只是文火。從容,肅穆,甚至沒有火苗。只是類似于火的火。
麥田無邊無際,因此這是壯闊的燃燒,火中的麥穗麥芒清晰可見,宛如鳳凰之羽那樣朝著天空,又像是朝著大地張開——涅槃的場景,不會有灰燼,也不可能有灰燼。我注意到,這時候的麥田里,只有風,只有無邊的寂靜,沒有人。
焚燒的火熄滅之后,到來的必然是夜。陰歷五月的夜,已經開始有濃重的、散發著涼意的露水……
這是人類生命以及生活的場景嗎?顯然,這是一個象征,并且也很顯然,它象征的只是整體的人類,而非某一個人。
我再次想起了去年冬天從麥地邊走過時見到的情景:
積雪覆蓋著麥苗,隨著地勢的起伏,積雪時厚時薄。足夠厚之處,望去只有雪;但在稀薄一些的地方,麥苗的青綠色就忽然閃現出來了,仿佛是麥苗也在雪中行走……
它們最終走到了這里。無路可走。它們燃燒,它們把新的路留在它們的麥粒中。那是種子。種子在,路,就不會絕;涅槃,就會重現。
烏江渡
1這就是烏江嗎?而今我又重來,讓烏江濤聲渡我。
但濤聲蒼茫啊,蒼茫的歷史沒有彼岸,盡管一千種聲音在對岸呼喚我。
我非項羽。
然而,我也只能在此岸站立。
2想起破釜沉舟的故事。烏江渡,是又一破釜沉舟的渡口。
不肯過江東。項羽的血,已經回到血的深處。
以其始,亦以其終。永不消失的是烏江渡的濤聲,一萬種聲音在一片蒼茫中以手推我。
遠處,霸王廟的晚鐘又響了,一聲,又一聲……
距離
一片樹葉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不過一步之遙。
一步之遙,卻仍然橫亙著一段從起點到終點的距離——
距離總是完整的。
那片樹葉是使距離完整的一個標志。
但倘將目光越過那片樹葉,投向那塊碎石,甚至是碎石邊上那只緩慢而又急速地離我越來越遠的螞蟻呢?
無疑,距離之后也還是距離,別無其他。
當然,也完全有可能,那只螞蟻拉著距離繞了一個大圈,最終又回到樹葉這兒來了。于是,起點又成為終點。但距離不因此而消失。
那只螞蟻畢竟努力過。仍然存在的距離畢竟不是以前的那個距離。
——雖然距離總是完整的。
雪人
雪人被春天融化時,是不是被春天感動?是不是要張嘴說話?不然,它為什么會流淚,并且嘴巴漸漸張大?
一切都要和春天融為一體,甚至包括江河中突然翻滾起來的泥沙。
來自天空的雪人,在春天,沒有陽光的幫助,它也要回到天空,變成春天的濕潤的空氣,變成那空氣的詠嘆,像音樂,不斷降臨又不斷飄散,構成春天天空那片超凡的藍。
雪人是否與人一樣也有回憶?
我只能猜測,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來自遙遠天空的雪人宛如外星人,我對它的內部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可以觀察到的這個事實:
它們和我們共同享有連接在一起的這個冬天與短暫的初春。
但是,有一個奇怪的事實一一
我從來沒有堆過雪人。
星星·星空
一星星的生物鐘與我們不一樣,它總是在夜色降臨時醒來,在天空中嬉戲,但它們玩的是一種我們只能仰望、永遠不能理解的游戲。
那游戲一定是快樂的,所以,星星才明亮如清水,閃耀著各種透明的神秘,宛如一群群白色的海鷗,在深藍的海面和淡藍的空中飛旋,只是由于過遠的距離,看起來,它們仿佛靜止不動。
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星星是一種聲音,當我在一片守著湖水的草地上坐下來,從四周樹木特意留出的那片通向天空的空白中,我就聽到了它們充滿創造力的敘述,包括萬象,只是從來沒有提到過我——
這讓我有些遺憾。但我能夠理解:我,一個地球人,理所當然地在它們創造性的敘述與冥想的天空之外。
想想一生中那許多沒有星星也沒有星空、一無所有的夜晚,能看到星星和星空,就已經是幸福:
這意味著你沒有融人黑暗,而且有了證明你存在并且活著的身影。
二星星在白天去了哪里?
我站在足夠強烈的陽光中,但仍然感覺到灑在身上的,也有星光。
星星在白天留下的只有星光?
遙遠又遙遠的星星啊,你們的光本來比陽光更加強烈,只是因為遙遠的距離,你們的光變得如此黯淡!
距離,使火減退了熱度,減退了紅色,即使在夜晚,讓人看上去,也仿佛只是無邊天空的海洋中漂浮的點點寒冰。
距離總是讓人感到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