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時間的光亮

從2017年“衢州五人詩”現(xiàn)象在眾多的詩歌群體中顯露頭角以來，浙江“衢州詩群”已逐漸引起詩壇的注意。“衢州詩群”小輯的詩作雖然沒有濃烈的色彩和激情的筆調，但是在淡樸的文字中流瀉出真摯的情感，尤其是對時間的敏銳感知和細膩表現(xiàn)，更讓其詩作擁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時間的流動與停息，整體節(jié)奏的快與慢以及所蘊含的現(xiàn)實體驗與生活美感都融于詩的語言之中，讓人不免駐足回味，這是我閱讀完“衢州詩群”小輯作品后的第一印象。

一旦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時間便將留下逝去的印痕，這是詩人賴子筆下的深邃景致。在《花樹下》這首詩里，“遠處傳來叫喊聲/一個面容相似的女人在招手”。美麗姑娘的人生靜靜流淌，悄無聲息到只需要一個畫面作為切換，而從姑娘到女人的交接場景，讓人陡然發(fā)覺時間的殘酷，“所有的美好，與她有關/也都將遠離而去”。從詩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歲月印痕往往先從身體開始浮現(xiàn)，那是我們最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在賴子的另一首詩《斂聲》中，“過了五十/他的話按計劃減少/仿佛舌頭成了剎車片”。而后詩人又以充滿象征的筆法，逐漸深入人物的心境，“他把一條河藏在舌底/包括源頭/……/浪花在湊集/水的內部看似平靜/一條河就這樣把激蕩交給歲月//過了這么多年，他終于明白/到了斂聲的年份/那條河，原先魚蝦成群/現(xiàn)在只剩下一頭大鯨”。詩人正是以“舌”之變映射歲月中的人之變，從而放大了人的身體感官。這無疑是首別具一格的佳作，開篇便以犀利的比喻寫出中年男子的蛻變：人走進暮年，不再喧囂，卻擁有了河海般寬廣深沉的心境，寫法實在巧妙。

無獨有偶，阿劍的《低音區(qū)》也描繪了相似的暮年情懷，“事到如今，我依然毫無羞愧，飽含熱淚/坦誠面對所有發(fā)出的聲音/腳步緩慢而堅定/走向密林深處，少有人知的低音區(qū)”。歲月匆匆，難免會讓人為之感傷。然而，賴子和阿劍在表現(xiàn)暮年處境時，更多是以一種平靜和客觀的態(tài)度對人生進行觀照，既注意到人們對于時間流逝的淡淡憂思，又體悟到時間的無形饋贈會讓人們的心態(tài)變得更加成熟。在這樣的情調中，詩歌的意蘊也走向了更為深遠的境界。

伴隨著時間的推移，本屬于當下的現(xiàn)實也在漸漸隱匿，而回憶則成為人們與之拉扯的一種方式。在“衢州詩群”小輯中，我能聽到些許回憶的聲息，感受到詩人對往昔的眷戀與柔情。在桔小燈的《故鄉(xiāng)的歌》中，出現(xiàn)的斜草坡、蘆葦蕩、曬谷場以及母親的呼喊；徐俊飛的《春雨中的直線》里，那道充滿情感的陳舊疤痕，讀者能從這些記憶的詩行中重返詩人往日的生活。事實上，這些生活景象本身是平淡無奇的，只是當詩人將它們寫入詩行，它們便從詩人的內心深處向現(xiàn)實敞開，凸顯出詩歌的特殊意義，即便時光荏苒，這些回憶也將與詩行一同延續(xù)。還應當注意的是，從當下生活出發(fā)面對的“時間之快”和詩人表達出的對當代城市文明的思考。如步紅祖的《機坪驅鳥現(xiàn)象學》就比較典型，詩人以尖銳的筆觸揭示了城市發(fā)展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

盡管時光飛逝已成共識，但在若干觸及大自然的詩作中，讀者還是能捕捉到一種幾乎靜止的時間模式。如余元峰的《天生石梁》中，月亮、流云、石梁、群山幾個意象“靜置”在一起，呈現(xiàn)出“忘了時間”的獨特質地。再如余元峰的《歌樂山》中，“此山舊，青色還是那些年的/遲遲沒有被東邊的嘉陵江帶走”。詩人在嵌入地方景觀的同時，也寫出了時間定格的狀態(tài)。除此之外，李好黑的《太陽的構成》、凡人的《瓦爾登湖》等詩作中，貫穿著諸如太陽、湖水、樹林等自然意象，實際上正是永恒與循環(huán)的象征，背后乃是人類對于自然深切的崇敬與迷戀。在快速發(fā)展的時代和千變萬化的人生境遇中，人類在大自然的園地中領略到的偉大之處，感受到的興奮與安寧，正與大自然幾乎靜態(tài)的屬性密切相關。

在“衢州詩群”小輯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們對大自然的色彩、聲響和節(jié)奏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契合感。如阿劍的《愛山丘》，“灰鴿子嘟噥誰的前世/我和一棵古松耐心聆聽”。詩中，詩人與灰鴿子的心靈已與自然相通，甚至于產生一種強烈的、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欲望。凡人在《瓦爾登湖》這首詩中寫道，“那座小木屋還在，門永遠開著/……/那也是你們的家”。讀者同樣能感受到詩人正“引誘你”一同進入大自然的天地，而“永遠”這個詞語也的確符合人們的期待；“此刻，打開這本淺藍色的書/我看見梭羅，戴著草帽穿著長靴/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穿行/湖水漸漸漫過來，先是淹沒了堤岸/然后是樹林，最后是我”。詩人對大自然投以想象，并敞開了自己的心靈，宛若電影里的長鏡頭不斷向前推進，最終使讀者覺察到原來大自然并不是可以替換的背景板，而是這個畫面本身存在的意義。作為主角，出現(xiàn)在鏡頭中的大自然讓作為讀者的“我”的內心也受到了觸動——一種親臨現(xiàn)場的欲望。而“我”在詩的末尾出現(xiàn)時，便打破了讀者與文字的界限，顯示出以精神歸于自然的信念。

歸于自然的信念能讓讀者感受到人的生命脈搏正追隨著自然的律動，并讓自己的心靈與自然共存。如葉大洪的《立春》，“而我像一枚釘子/在黃昏這塊木板上，越釘越深//——必須成為海水呵，日夜運動/將混濁的、充滿惡臭的泡沫從體內驅趕出去”。借著自然的信念，葉大洪抹去了人近黃昏時的消極情緒，試圖以“海水”的姿態(tài)延長自己的生命意志。再如阿劍的《愛山丘》，“我愛山丘，也愛鏟平它的黃色推土機。/愛一個新建的工廠，樓房有先前山坡模樣。/……/在廠區(qū)角落找到那棵古松，還是原來的姿勢。/陪它聽一下午機器鳴響”。在這首詩里，自然與城市的意象并置在一起，時間也像是沒有了過去與現(xiàn)在之分，而促成這一景象的是“我”的意志。因為“我”心中的自然永存，時間也隨之成為某個永恒的瞬間。顯然，詩人們對時間和自然的綜合處理已經超出了物質的、可見的范圍，閃爍著一種哲思的光亮。

哲思也是“衢州詩群”小輯詩作的表達主題。如草霖在《蔚藍上衣的少女們》中寫道，“仿佛時間在寂美中暫止，淡忘了姓名/……/哪怕少女們消失，也不會有一株草黯淡”。我認為詩人想表達的是，即便時間會抹去一切，那也將是一場美麗的消逝。再如吳個在《南風辭——母親病中作》里寫道，“把自己還給土地，即是說/還給母親”。這首詩更是將時間與親情一同灌注在“南風”中，表達出詩人對天地輪回的認知理念。在詩人的眼里，自然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精神休憩的場所，也使他們借著回憶與想象還原逝去的時光，但由此激發(fā)出的并非情緒上的苦痛，而是一種擺脫現(xiàn)實的、肉體的束縛，達到自由精神狀態(tài)的愿望。此外，小荒的《海報上的人物》、周新華的《我在盈川做城隍》、崔巖的《具體》等詩作也以不同的手法表達出詩人的哲思。

應和時間同樣是“衢州詩群”小輯詩作中的重要主題。誠然，時間飛逝會引起人們的焦慮和憂傷，但在這些詩中，我看不到任何為發(fā)泄情緒而產生的混亂語句。或許是為了與時間抗衡，“衢州詩群”的詩人們對語言節(jié)奏把控得很好，乃至于情感流瀉也非常節(jié)制。正如葉大洪在《致Y》中寫的，“你熱愛每行詩，在月光里洗了又洗”。詩人洗凈繁雜的修辭、晦澀的詞語，使詩的語言淡淡地潤化，表現(xiàn)出緩慢而柔和的質地。在“洗”的過程中，詩人的時間焦慮得以緩解，讀者也收獲了一種“慢”的體驗。如王鈞毅在《一條金鯉游過池塘》中寫道，“青藍混成的玻璃/在湖心亭的廊椅下/被樹影托起的枯黃敗紫/接收著從你身上發(fā)出的柔光/金色的鯉魚在云中穿梭”。這幾句詩簡潔而富有詩意，在細節(jié)的感知中激發(fā)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再如王鈞毅在《一個人的孤獨》中寫的，“外婆說著家里的近況/身子顫動著/像在修剪頂上的枝葉”。詩人將外婆顫抖的身體與枝葉被修剪時抖動的狀態(tài)有機地連接在一起，微微顫動的畫面仿佛就在讀者眼前瞬間定格。

除此之外，加加的《禮物》、麥田的《凝香，向空靈的四周彌散》以及崔巖的《小雪》等，也都呈現(xiàn)出“慢”的詩風，他們平靜地陳述著心中所要表達之物，同時讓這些物象盡量保持原有的面貌并顯示出全部意義。這樣看似會讓詩歌缺少美感，然而仔細觀察，這些詩作的語言蘊含著深遠的情思，其透明、簡潔與緩慢也許正是詩人們對時間做出的回答，而復雜的時間概念也在詩歌中變得敞亮起來。

誠然，“衢州詩群”小輯中的詩作也絕非無暇。例如多數(shù)作品顯得有些樸素，未能表現(xiàn)宏大事物或是關注社會現(xiàn)實，而是在日常的、微小的細節(jié)之處傳達人生的真實感受。然而，正是這份對時間細膩入微的捕捉與呈現(xiàn)，成為這些詩作最為打動人心的亮點。期待“衢州詩群”的詩人們對詩藝有更深入的探索，在汲取世界優(yōu)秀詩歌營養(yǎng)的同時，承續(xù)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血脈，耕耘出一片更廣闊、更具藝術特色的詩歌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