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fēng)輕柔地吹

大年初一晚十一點多，姐姐的電話鈴聲急促響起：“你姐夫病重，今晚很不對勁兒了。”

我有些不地道地想，12 年啊，姐姐可要熬出頭了。

趕到姐姐家。姐姐雙眼通紅，面色憔悴，語無倫次地絮叨著：“昨天團年飯吃得很少。”“今天早上只吃了兩個湯圓。”“水也不喝，話也說不出。”……姐夫睡在床上，蜷縮著，對我們的呼喊只輕微地抬了抬眼皮，生機正在極速流失。

我們在客廳商議，明天一早將姐夫送回農(nóng)村老家，該準(zhǔn)備的東西抓緊準(zhǔn)備。深夜姐姐告訴我：“剛才喂進(jìn)去小半碗水，你姐夫不可能這么快離開。”

深夜的街道盡顯蕭瑟，寒風(fēng)凄冷無比。這晚姐姐的呢喃，姐夫只靜靜地聽著，沒法回應(yīng)，哪怕是一言半語。

初二下午，還是把姐夫送回了鄉(xiāng)下老家。姐夫睡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左右轉(zhuǎn)動。姐姐滿心喜悅，絮絮叨叨：“回到家很高興吧，看你精神的，今后我們就在老家生活……”

姐姐不允許我們準(zhǔn)備姐夫后事所需的一切。“他不得這么快走。”姐姐向我們吼道。

姐夫到底沒能撐過去，初三清晨，姐夫在老家去世。親戚朋友前來吊唁，談?wù)摻惴蛞簧娜屎瘛⒅液裾\實、善以待人，然其幼時顛沛、中年殘疾、晚年癱瘓，他是不幸的，而患病的12 年間，得到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又是幸福的。

姐姐20 歲那年，經(jīng)媒人介紹與姐夫相識。姐夫高大帥氣，勤快忠厚，姐姐嬌小漂亮，潑辣能干，他們按照農(nóng)村風(fēng)俗訂婚、戀愛、結(jié)婚。婚后兩人勤儉持家，孝敬老人，教育子女，是當(dāng)時遠(yuǎn)近聞名的“萬元戶”。

姐夫經(jīng)常調(diào)侃說，與你姐是1 元2 角錢的緣分，姐嘴角上翹：“是啊，你姐夫1 元2 角錢就‘哄騙’了我一輩子。”

原來，“1 元2 角錢”是他們辦結(jié)婚證所花費用。家人、鄰居見證了姐姐姐夫相濡以沫的情感，姐姐不離不棄地照顧癱瘓姐夫的事跡在周邊傳為佳話。

世間萬事，凡是磨你的都是來度你的。

2012 年2 月的一天，姐夫坐在長條凳子上突然向一側(cè)倒下去，昏迷不醒，緊急送往縣醫(yī)院診斷為腦出血。姐姐的天空坍塌了，心是灰色的，身上力氣好似被什么抽走，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游離、恍惚之中。她找個沒有人的地方“號啕大哭”一場，甩甩頭，擦干眼淚。女性本弱，為妻則剛，她只能故作鎮(zhèn)定。三個多月住院期間，姐姐病床前白天黑夜，擦洗身子、按摩、端屎倒尿，從病魔手中搶時間、搶機遇、搶生命。

姐夫好轉(zhuǎn)出院，回到老家，姐姐必須跑著走路。早六點，起床，煮早飯，料理姐夫起床、吃飯：8 點出門干農(nóng)活兒，中途要回家兩次伺候姐夫上廁所；12 點，回家煮午飯，下午繼續(xù)下地干活兒；傍晚歸來，煮晚飯，洗衣……姐姐身高1.54 米，體重45 公斤，而姐夫1.7 米，70 公斤。12 年漫長的一輪歲月，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最初的幾年，左半邊偏癱的姐夫還能拄著拐棍，拖著一只腳，坐在屋檐下，看往來村民上坡、收工。看姐姐忙碌回家，姐夫曾經(jīng)拙笨的嘴也變得甜起來。你辛苦了。你所受的苦會換來千萬倍的福氣。姐夫看著身材廋小的姐姐越來越瘦弱，心痛得無能為力，寄希望于所有的病痛全讓自己受著，姐姐能身體健康、活蹦亂跳。

夜晚，鄉(xiāng)村的風(fēng)輕輕吹著，小院的燈溫暖柔和。晚風(fēng)中，姐姐跟姐夫商量家里大事小情，聊聊家長里短。姐夫也順著姐姐發(fā)表一下意見。“李家要討兒媳婦了，應(yīng)該去隨個禮。”“今天電視里重播《渴望》，劉慧芳和你很像，善良。”“今晚要播放新劇《偽裝者》，你放下手中的活兒，我們一起來追劇。”普通的話語，平常的日子。幸福不是轟轟烈烈，是平平常常感恩生命的覺醒。

我們在小說里見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看到過相濡以沫的夫妻，還有那些遇生命中莫測災(zāi)難，卻不拋棄、不放棄的故事，令人感嘆。有人說：我們雖然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卻能夠支配自己對命運的態(tài)度。

2019 年，姐夫再次腦梗病情加重。在外務(wù)工的兒子接父親到縣城養(yǎng)病。落日余暉中，東湖邊、廣場上、小區(qū)內(nèi)，每天能見姐姐矮小的身影推著坐著輪椅的姐夫，周邊人都認(rèn)識她。“姐，又推老頭子出來散步呀。”“你家老頭子，看著精神多了。”

2022 年底，姐夫“陽過”后，免疫力下降，伴有大小便失禁，經(jīng)常拉到身上。時常姐姐把姐夫推進(jìn)洗手間全身洗過，換上干凈的衣裳推到客廳。“你坐一會兒，我把你衣服洗了就推你出門去。”衣服還沒洗完，姐夫又拉了一身，幾個小時的勞作又是白費工夫。刺鼻味道充斥房間，姐姐無奈地?fù)u搖頭，抹一把眼淚，戴上口罩又重新洗換，每天這樣的戲碼輪番重復(fù)著。把一個一百多斤的大男人從床上搬上輪椅、弄進(jìn)廁所、清洗換衣、吃好飯菜，沒有幾個小時是出不了家門的。一輪一輪打仗似的忙碌，讓姐姐的衣服長期泡在汗水里。

刷姐姐抖音號有很多他們的小日子。“剃發(fā)技術(shù)越來越好”，姐姐笑嘻嘻地對姐夫說我是你的“專屬理發(fā)師”“專屬修腳妹”“專屬大廚”。他們拍的對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姐夫沙啞著嗓子“綠水青山帶笑顏”，唱出絲絲柔情；“社會主義好”“你是我的妹妹”唱得跑調(diào)又喜感。姐姐舉著玉米棒子作話筒表演的女聲獨唱、脫口秀，逗得姐夫哈哈大笑，姐在郊外種的蔬菜綠色新鮮，姐夫吃得津津有味……

3 月6 日，姐夫72 歲生日，在姐夫墳前，姐姐輕聲話語：“你在那邊沒得病痛，一定要過好哦。”

姐姐花白的頭發(fā)，一任料峭春風(fēng)撩動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