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豆之微 大有可觀

【摘要】劉姥姥只是《紅樓夢》中一位次要人物，然而卻在《紅樓夢》整體結構中占有重要地位。研究者關注的焦點多在劉姥姥形象分析、文本中的角色承擔以及作用，對劉姥姥作為《紅樓夢》中重點刻畫的唯一普通農民的價值稍顯重視不夠。本文旨在聚焦劉姥姥人物形象塑造的多重價值，體悟《紅樓夢》人物塑造的群像，揭示精妙的藝術手法，挖掘時代價值，希望能為教師教學、學生學習展示一個可能的路徑。

【關鍵詞】《紅樓夢》；角色價值；讀者接受；劉姥姥

作為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最高成就之一，《紅樓夢》被列入高中語文整本書閱讀，也成了高考考查重點。2022年高考語文全國甲卷作文的背景材料選取了《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部分內容，指出眾人題匾額運用各自的方法，創造了不同藝術效果，“這個現象也能在更廣泛的領域給人以啟示”，要求學生“結合自己的學習和生活經驗，寫一篇文章”。“啟示”是文學作品的意義之一，以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的文學四要素作品、作家、世界、讀者所包含的體驗、創作、接受的三個過程而論，“啟示”屬于接受范疇，但《紅樓夢》的意義不唯“啟示”一項，還有體驗范疇的認識價值、創作范疇的示范價值等。

劉姥姥是《紅樓夢》重點刻畫的唯一一位普通農民，具有重要的認識價值——她是作者運用高妙藝術手法刻畫的鮮活生動而深入人心的“土味”人；她的形象塑造具有創作手法方面的示范價值——她是給《紅樓夢》帶來喜顏的人物，給大觀園注入了歡聲笑語，也給予讀者積極的精神力量。基于此，本文試以劉姥姥的形象塑造為研究對象，按照體驗、創作和接受的過程，闡釋其形象塑造的多重價值。

一、體驗范疇的認識價值

劉姥姥第一次出現是在《紅樓夢》第六回，這一回也是劉姥姥的“本傳”。“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①簡單介紹劉姥姥是一個沒有丈夫兒子的老年婦女，財產也不多，因為女兒女婿家庭生活的需要與自己年老想要有個依靠的想法不謀而合，便搬到女兒家，同他們一起生活。

劉姥姥在文本中的角色和作用，向來是論者關注的焦點，李曉華將其總結闡述為三點：一是“賈府盛衰的見證者”，指出“作者敘寫劉姥姥六次進出賈府，通過她的所見所聞，展示出百年望族的賈府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走向大廈將傾、一敗涂地的完整過程”；二是“喜劇效果的營造者”，認為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紅樓夢》中作者也設計了像劉姥姥等人物以及情節“讓讀者偶爾忍俊不禁，展顏一笑”；三是“人物形象的觀照者”，點明“作者在塑造劉姥姥這個形象的同時，還獨具匠心地將其作為觀照者，利用其去呈現、展示、反映和襯托其他人物性格的不同側面，從而使這些人物形象顯得更為豐滿、鮮活、復雜”。

在這三重角色之外，劉姥姥本身作為《紅樓夢》人物圖景中的那一筆也值得重視。她是當時的農民形象和生產生活狀況的反映者。在小說中，劉姥姥是有田產的普通農民，對田產擁有所有權而非管理權，這與作為賈府莊園管理者的烏進孝有本質區別；她與貴族不沾親帶故，這與賈云、冷子興等人不同；她對貴族沒有人身依附，這與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等不同；她年老又善于應酬，卻非心術不正的馬道婆之流。正是這樣特殊的身份條件決定了劉姥姥在文本中的獨一無二。作者通過對她的塑造，豐富和完善了《紅樓夢》對清代中期社會環境的表現和反映，即廣大普通農民群體的生活狀況。

劉姥姥在發揮其如李曉華所言的三重角色及作用時，也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她的形象特點，如“久經世故，機智幽默”“知恩圖報，見義勇為”“腳踏實地，勤勞善良”等，這是劉姥姥形象中的一個主要向度。作者在書寫時，也注意刻畫另外一個向度，雖然次要但是不可或缺，即劉姥姥作為特定社會背景下的農民的局限性——多當下現實考量，少未來理想規劃。如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打抽豐”時，聽到王熙鳳說“大有大的艱難”，而后贈予她二十兩銀子。劉姥姥的表現先是“心里便突突的”，后來則是“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第三十九回，她在平兒眼中是“上回來打抽豐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第四十一回，作者在回目中定義她為怡紅院中的“母蝗蟲”，第四十二回林黛玉稱她“母蝗蟲”。可見，“母蝗蟲”不是林黛玉對她刻薄的偏見，而是大觀園眾人的共識——這種共識帶有非刻薄的偏見，即以道德的姿態俯視。劉姥姥第二次離開賈府時，平兒一面將賈府眾人預備的財物送給她，一面幫王夫人傳話，將錢財“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并且“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看似只是對這筆錢財處理方式的提醒，其實也是對第六回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所得二十兩銀子未作類似安排的一個隱形交代，比較悲憫而克制地展現了劉姥姥的局限性。

二、創作范疇的深層意蘊

對劉姥姥的形象塑造不僅具有體驗范疇的認識價值，而且創作范疇簡筆手法的運用，能夠讓大家體悟到作者蘊含的深意。《紅樓夢》善用簡筆，甚至用略寫的藝術手法刻畫人物、描寫情節，這在諸如薛寶釵、王熙鳳、襲人、賈璉、賈珍等人物身上皆有體現。但應注意到，在運用簡筆或略寫表現這些人物及與其相關的情節之后，往往有不同程度的補筆，而這樣的情況則沒有在描寫劉姥姥中出現。當然，這跟人物在作品中的重要程度有關，但不能否認的是，沒有補筆的簡筆書寫，客觀上既凸顯了簡筆手法又加重了文本意蘊，這也是塑造劉姥姥形象的價值之一，值得重視。

小說第六回劉姥姥開口勸導女婿時就顯露了她非同尋常的見識，雖然也有初到賈府時的一系列扭捏（如“蹭到角門前”“逶迤往賈璉的住處來”“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等），大多數時間表現得都是精明機智的。小說第三十九回至第四十二回劉姥姥再進賈府，已是處處彰顯著她的機智幽默。作者對于展現她才能的這些描寫是細致而豐富的，而關于她才能的習得則惜墨如金，只用“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簡筆作了交代。其中“積年的老寡婦”尤其應該引起注意。

“積年的老寡婦”是劉姥姥的身份符號，它包含兩部分內容，年老的人和守寡時間較長的婦人。這個身份符號也應包含兩個時期，即撫養女兒的寡婦時期和女兒出嫁后的獨居時期，這兩段時間的疊加即“積年”，一段漫長的歲月。前一個時期，劉姥姥需要解決的是母女二人的生計問題，后面則是一個人的生存問題，而她可以依靠的只是“兩畝薄田”。作者沒有具體描寫田地的收成與生活所需之間的關系，但從劉姥姥對“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的女婿的接納都表現出“豈不愿意”的歡欣雀躍的態度來看，隱含的是劉姥姥和女婿一家的生活質量，或者更具體地說是生活物資多寡之間的對比，從側面說明了收入與需要之間的緊張關系。也正是長期的艱難生活，激發、成就了劉姥姥的生存智慧。

《紅樓夢》是一部“徹頭徹尾之悲劇”［2］，劉姥姥也是悲音中的一個音符，雖然文本更多呈現的是她和其他人物的笑聲。笑聲顯示的是劉姥姥的智慧，而這份智慧的背后正是艱難的生計，它蘊含著生存的無奈、凄涼以及生命的堅韌。依靠“兩畝薄田”的劉姥姥獨自一人撫養女兒成人，其中定是艱辛備嘗，不但要單獨承受體力勞動，而且有“膝下又無兒女”的社會輿論壓力以及生存的抉擇。如小說第六回，劉姥姥提出了到賈府走動的想法，最后也必須由其本人去落實。在賈府，面對周瑞家的讓其向王熙鳳匯報艱難的示意，她的臉“未語先飛紅”，生動展現了內心的掙扎。尤其是賈蓉的突然到來，她的無所適從——“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更讓人心酸。

三、接受范疇的形象價值

劉姥姥身上所具有的積極精神元素，是大家能夠接受劉姥姥的主要原因，這是接受范疇上劉姥姥的形象價值。她的積極精神元素，首先表現在認真生活的態度上。從小說對劉姥姥的刻畫來看，她不是一個愚笨的人，或者可以說是一個相對精明老成、口齒伶俐、思維敏捷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就有不踏實的毛病，《紅樓夢》中不乏這樣的人，但是劉姥姥對待女兒女婿一家是“一心一計”，可謂踏實勤懇。其次是判斷力和行動力。劉姥姥對女婿王狗兒行為的判斷是十分準確的，對王夫人可能會幫扶她們的認識也比較準確：“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在和女兒、女婿商議之后，劉姥姥第二天就動身了。一介平民的劉姥姥進去榮國府，需要多大的勇氣，從她在榮國府門前的“不敢過去”“蹭到角門前”，見到王熙鳳時“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也正是進府的困難，以及她見府中眾人時誠惶誠恐的表現，反襯出她強大的行動力和判斷力。

這與劉姥姥達觀的精神不無關系。劉姥姥的達觀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她去賈府的決定，她在去榮國府前，先是說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不應該簡單理解為迷信，我們需要看到背后的心態——即使不能出現希望的結果她也會坦然接受。后面決定了要去榮國府，她又說：“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她認為即使收獲與預期不同，她也樂意接受。二是她對待戲弄她的眾人的態度。小說第四十回，鴛鴦因戲弄向劉姥姥道歉，她以一句“可有什么惱的！不過大家取個笑兒”帶過。劉姥姥明白王熙鳳對她的幫助，只是出于貴族之家對于上門討要錢財的所謂親戚的施舍，周瑞家的對她的幫助也更多是為了顯示其在榮國府的身份地位。但是，劉姥姥對周瑞家的是一再要給她“一塊銀子”，對王熙鳳是“只管千恩萬謝的”。小說第四十二回，留宿賈府的劉姥姥偶然得到賈母和王夫人的款待，又不斷受到王熙鳳、鴛鴦等人的戲弄，但是得知巧姐還沒有名字時，毫不遲疑地借壽給巧姐，這樣的行為體現的是她的大度與無私，貢獻出來的是“長壽與貧苦人的堅毅力量”［3］。所以經歷了諸多戲弄后，她贏得了鴛鴦、王熙鳳等人的認可和尊重。

劉姥姥是《紅樓夢》中一個身份較為低微的人物。就體驗范疇而言，她扮演著四重角色也承擔著各自的作用，尤其是作為普通農民，體現出當時農民的生活境況；就創作范疇而言，劉姥姥是作者簡筆手法的載體，人物本身也因簡筆手法獲得了深層的意蘊；就接受范疇而言，既需要領會、學習作者的藝術手法，又需要從人物形象本身得到啟示。以上探討應是閱讀《紅樓夢》需要注意的地方，也是劉姥姥形象塑造本身的價值。

注釋：

①本文中《紅樓夢》的引文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下文不再逐一作注。

參考文獻

［1］李曉華.小人物大作用：劉姥姥的多重角色解讀［J］.語文建設，2020（11上）.

［2］王國維《. 紅樓夢》評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

［3］歐麗娟.大觀紅樓2：歐麗娟講紅樓夢［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