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部微短劇被侵權，制作公司損失慘重

《回到古代當太監》《凌少，夫人罪不至死》《前夫請克制，我們離婚了》……這些風靡一時的微短劇，因其快節奏、“爽點”不斷，吊足了觀眾們的胃口。在微短劇迷小李眼里，“狗血的我不看，但特別狗血的還是想看一下”。不過，看劇是需要付費或者充值成為會員的，完整看完一部微短劇需要花費上百元，讓工薪階層的小李望而卻步。

2023年4月26日，小李偶然發現，在短視頻平臺的一個小程序中，只要花29.9元就能購買“網劇短劇素材完整版”的課程，根據課程里的百度網盤鏈接可以看500多部短劇。不僅如此，網盤內還會有新的短劇更新，讓小李這樣的劇迷直呼過癮。

這種低價看劇的途徑究竟從何而來？小李說，他是在一個直播間里看到微短劇購買鏈接的。

女主播直播間“帶貨”被抓

負責“帶貨”微短劇的女主播名叫露露，此前在短視頻平臺上直播斗地主，引導觀眾通過鏈接下載斗地主游戲。但因為業績不佳，工作室老板讓其改成直播賣微短劇。

在一座居民樓的一間小小的工作室里，配備了一臺電腦、幾部手機和一盞美顏燈，露露簡單學習了一些“帶貨”微短劇的技能，很快就上崗了。

每次開直播，露露先在直播間里播放一些當下網絡上比較火的微短劇吸引觀眾，雖然來來回回播放的都是《回到古代當太監》《回到古代當太子》《回到古代當女帝》等短劇的“高燃”“爽點”片段，但還是吸引了不少人進直播間。

當直播間人數增加到100至200人的時候，露露便開始按照電腦上編輯好的“話術”說話：“家人們，主播這邊是有500部網劇的，有喜歡看網劇的，有喜歡看大結局的，點下方‘小風車’去拍。拍了以后進入粉絲群，群里面管理員會發教學教程。主播這邊有總計500部短劇，一共只要29.9米（米即元，網絡用語），別的地方看劇大多都是100多米一部，29.9米還是非常實惠和優惠的?！?/p>

所謂小風車就是購買網劇的小程序，露露把鏈接掛載在直播間里，想看全集的觀眾就點擊小風車購買。觀眾購買后露露就把他拉進粉絲群，然后把另外一個可以進百度網盤看短劇的鏈接發在群里。每有一位觀眾購買，錢會付到小程序里工作室的短視頻平臺賬戶里，就算露露賣出一單。

不過，露露剛直播了兩個月，就被警方抓獲了。2023年4月末，東知文化傳媒公司（簡稱東知文化）向浙江嘉興警方反映，有多名電商平臺主播通過網絡銷售傳播其公司出品的微短劇數百部，包括《前夫請克制，我們離婚了》《美女老板求放過》《厲總夫人罪不至死》《快離婚我要回家繼承億萬家產》《回到古代當侍衛》等，嚴重影響了公司主營業務。

據了解，東知文化主要經營項目是與一些熱門的小說作者或者授權的平臺合作，將小說拍成短劇，或者是通過自己公司名下簽約的編劇編寫的劇情拍攝短劇，然后將短劇上架至短視頻平臺播放。公司的盈利方式主要是來自短劇的付費觀看或者是成為公司的會員收取相應的會員費用。

從2022年起，東知文化發現其上架在短視頻平臺的短劇被大量盜版。很多的網絡賬號在未獲得東知文化授權的情況下，在網上擅自發布其擁有著作權的短劇作品，并以此牟利。

將盜版微短劇偽裝成視頻課程

接到線索后，嘉興市、南湖區兩級公安機關開展聯合研判，發現了一個通過網絡平臺小程序非法銷售傳播侵權影視短劇的犯罪團伙，且已經形成穩定的小程序運營，侵權影視短劇上架、銷售的一體化黑色產業鏈。兩級公安機關第一時間對該案進行立案偵查并組成聯合專案組。歷經70余日縝密偵查，基本查清了涉案人員信息和犯罪網絡架構。

原來，在2023年3月底，高方和談環宇合伙開了一個直播工作室。在嘉興市南湖區租了房子和設備后，兩人從親朋好友里找了幾個年輕小姑娘來當主播賣微短劇。而這些盜版微短劇主要在朱至云團隊開發的電商小程序上出售。擁有視頻課程資源的人在團伙內部被稱為“老師”，入駐小程序即可上架視頻，隨后“老師”聘請直播帶貨主播開始在直播間內銷售視頻課程。

這個電商小程序最初僅用作出售烹飪、瑜伽等常規課程視頻，為了擴大收益規模，朱至云與高方、談環宇等人合作，允許其在小程序內上架、出售盜版的東知文化出品微短劇。

不過，盜版劇很快被平臺發現并強制下架。為了通過平臺審核，高方專門錄制了時長20多分鐘的視頻剪輯教學課程上傳在對應的課程里面。并制作了剪輯課程的封面，名為“短劇網劇二次原創中視頻”“剪映剪輯教程”“網劇短劇大全素材”“網劇短劇素材完整版” “網劇素材大全”。

在利益誘惑下，朱至云招募了大量銷售微短劇的“老師”入駐，把盜版微短劇以“影視剪輯運營實操課”等名義出售，大肆銷售侵犯東知文化著作權的數百部微短劇。觀眾在主播的推銷和介紹下，也會提前知道購買所謂的“課程”就是微短劇。高方記得，小程序里穿越劇、逆襲劇等爽劇賣得很好，比如《回到古代當太子》《回到古代當太監》，幾乎沒出現賣出的鏈接被投訴或買家要求退款的情況。

2023年7月至8月，嘉興市、南湖區兩級公安機關組織警力在黑龍江、吉林等6省12地集中收網，抓獲涉案人員27名，搗毀工作室8處，查扣大量電腦、手機等作案工具，為夏季治安打擊整治行動打出聲勢。經初步查證，該犯罪團伙非法獲利500余萬元，間接造成東知文化營收損失8000余萬元，嚴重侵犯了東知文化的合法權益，阻礙微短劇市場正常發展。據悉，此案是嘉興市公安局南湖區分局在微短劇領域破獲的首起侵犯影視作品著作權案件。

新興業態發展中出現的問題

2023年3月以來，朱至云在明知高方等人未經網絡影視劇集著作權人的許可、短視頻提示違規的情況下，仍允許網絡主播使用其開發的小程序，將網絡影視劇集包裝成網絡視頻剪輯課程的形式對外銷售，并通過百度云盤鏈接分享的方式非法復制網絡影視劇集給消費者觀看或者下載。朱至云提供小程序供他人銷售網絡影視劇集的非法經營數額為225萬余元，違法所得6.9萬余元。

2024年3月底至4月初，南湖區檢察院相繼以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對高方等人提起公訴，對犯罪嫌疑人露露等女主播作出相對不起訴。對朱至云的行為，檢察院認為，朱至云以營利為目的，為他人向社會公眾出售未經著作權人授權的影視作品提供技術幫助，非法經營數額225萬余元，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17條，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侵犯著作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2024年4月，南湖區檢察院以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對朱至云提起公訴。

“微短劇風頭正盛，屬于新興業態，對該領域的侵權犯罪治理，由于同類型案件較少，可供借鑒的經驗不多，一開始在案件定性、取證方式、數量認定等方面也碰到一些新挑戰?！鞭k理此案的南湖區檢察院檢察官宓靜葉和李嘉程對《方圓》記者說。

第一個遇到的就是案件定性問題。傳統盜版時代，侵權人往往是采取盜版光盤的方式，翻拍、復制他人制作的視頻劇集，而此案中嫌疑人卻是先將微短劇保存在網盤中，再通過分享網盤鏈接給消費者的方式，讓消費者自行在線觀看，或者保存至自己的網盤中下載、觀看，兩種作案手段類似，都是對外出售未經授權的視頻劇集。

“但是出售盜版光盤一般認定為刑法第218條規定的銷售侵權復制品罪，而本案中主要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應當認定為何種犯罪？”這是檢察官在辦案中要解決的首要問題。

在李嘉程看來，光盤系有形載體，傳統盜版光盤由盜版源頭制作者一次性制作而成，行為人從源頭制假者處購買后單純出售盜版光盤，而沒有翻拍、復制、刻錄光盤的，可認定為銷售侵權復制品罪。不過在信息時代，以有形載體呈現的盜版光碟慢慢消退，通過信息網絡傳播盜版視聽作品卻日益猖獗。根據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著作權刑事案件中涉及錄音錄像制品有關問題的批復》，未經錄音錄像制作者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傳播其制作的錄音錄像制品的行為，應當視為刑法第217條第（三）項規定的“復制發行”。嫌疑人通過分享網盤鏈接的方式對外銷售侵權微短劇，每銷售一次就要對網盤內的所有微短劇進行復制，屬于司法解釋規定的“復制發行”行為。

東知文化拍攝并制作的微短劇，往往先與劇本著作權人簽訂了合同，從而獲得劇本著作權，然后把劇本拍攝制作成微短劇，因此，東知文化既屬于著作權人，也屬于錄音錄像制作者。

“因此，本案適用刑法第217條第（三）項，即未經錄音錄像制作者（著作權人）許可，復制發行、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其視聽作品，構成侵犯著作權罪?！崩罴纬陶f。

侵權微短劇數量如何認定

在取證上，檢察官們一開始也面臨困難。

提前介入階段，根據公安機關初步偵查，嫌疑人的網盤內有數百個文件夾，含有上萬個短視頻?！拔唇浿鳈嗳嗽S可是侵犯著作權罪的構成要件之一，但報案的只有我們南湖區的企業，面對海量微短劇劇集歸屬不同傳媒公司和不同著作權人的情況，如果要一一查找確認具體的著作權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效率低下。”宓靜葉說道。

“考慮到知識產權的特殊屬性及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案件的特點，許多證明是公訴人無法接觸到的，如果仍然強調認定犯罪嫌疑人侵權的舉證責任由公訴機關一方全部承擔，那么將使權利人的合法權益無法得到充分保障。”李嘉程認為，要有效打擊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有必要適當調整舉證責任。

經過分析研究，李嘉程和宓靜葉認為，可以采取“倒置舉證”的辦法。根據2020年9月14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2條規定，在涉案作品、錄音制品種類眾多且權利人分散的案件中，有證據證明涉案復制品系非法出版、復制發行，且出版者、復制發行者不能提供獲得著作權人、錄音制作者許可的相關證據材料的，可以認定為刑法第217條規定的“未經著作權人許可”“未經錄音錄像制作者許可”。

“東知文化就其被侵權的微短劇出具了‘系侵犯著作權的盜版影視作品’的認定意見，與此同時，犯罪嫌疑人供述其所傳播、銷售的微短劇來源于網上購買、好友分享，不能提供任何關于獲得著作權人許可的證據材料，鑒于上述情況，我們對涉案微短劇均認定為‘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宓靜葉分析道。

此外，基于微短劇的特點，此類作品侵權數量的認定也和常見的影視作品不同。李嘉程和宓靜葉認為，在微短劇侵權數量認定上，要具體分析。

“對于網絡銷售侵權微短劇案件，傳播的侵權作品的部數或者件數，是重要考量因素，在某些案件中甚至是定罪的依據?！崩罴纬谈嬖V《方圓》記者，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13條的規定，其關于通過信息網絡傳播侵權作品行為的定罪處罰標準問題，作了比較清晰的說明：以營利為目的，未經著作權人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他人文字作品、音樂、電影、電視、美術、攝影、錄像作品、錄音錄像制品、計算機軟件及其他作品500件以上的屬于刑法第217條規定的“其他嚴重情節”，2500件以上的，認定為刑法第217條規定的“其他特別嚴重情節”。

“1部電影作品時長約1.5小時至2.5小時，所包含的內容豐富完整，1集電視劇也有完整的片頭和片尾，數量上較易認定，然而無論從時長還是內容完整性上來看，微短劇不同于電影和電視劇，需具體分析?！卞奠o葉說，“微短劇每集僅能體現幾個片段，需要多個短視頻相互連貫才能表達出整個劇情，多個短視頻劇集總共時長才相當于一部電影，因此在侵權數量上將1部完整的微短劇作為1份較為合理?！?/p>

“面對嫌疑人網盤內上萬個短視頻，如果機械地認定數量為上萬部，顯然不合適，因此本案認定微短劇數量時是按照網盤內500多個獨立的劇集文件夾來認定侵權作品數量的。”李嘉程說。

“檢察護企”進行時

知識產權是企業的無形資產，凝聚了企業的心血和財富，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守護企業創新的信心和熱情。隨著互聯網的發展，網絡劇、微短劇的興起，影視產業更加多元化，影視版權侵權問題頻增，逐漸向規?；?、組織化、隱蔽化發展，新型犯罪形態層出不窮，并形成黑灰產業鏈。因此，推動知識產權檢察工作綜合履職，是構建創新型國家的必然要求。

辦案中，南湖區檢察院依托在認罪認罰協商過程中引導被告人向權利人合理賠償的知識產權訴前調解工作機制，促成部分犯罪嫌疑人通過賠償損失與被害人東知文化達成和解，追贓挽損60萬余元。

“下一步，我們還要做優增值服務，促進縱深保護?！崩罴纬瘫硎荆酉聛韺⒎e極對接涉案企業，量身定制“法律服務包”，助力企業提升自我保護能力，努力推動企業在好內容與好收益之間實現正向循環。“比如建議企業拓寬思路，鼓勵其開展作品登記，并在登記時提出開放許可聲明，明確許可使用費，讓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許可條件和許可費用來傳播其作品，變被動為主動。同時建議借鑒視頻指紋等識別技術，對于未經許可的復制，使用哈希值、視頻指紋等輔助技術保護版權?！?/p>

根據計劃，南湖區檢察院還將和主管部門溝通，建議主管部門與各大視頻平臺開展良性互動，既要督促視頻平臺嚴格審查微短劇上傳用戶的授權情況，也要主動打擊侵犯著作權的行為，共同努力凈化微短劇市場生態，建立起更為完善的版權保護體系，保護微短劇創作者的“思想產權”。

“我們認為，要不斷加強微短劇領域配套法律法規的制定，引導正能量和積極向上的價值觀，推動微短劇產業健康發展?！崩罴纬陶f。（文中涉案企業、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