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后沒多久,小志開始出現幻視、幻聽,不得不休學在家。老伍和林娟帶他四處尋醫問藥,還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小志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治不好。
長白山的秋天來得早,八月早晚的溫差開始變大,老伍出門十幾天后回來告訴林娟,他回老家轉包了一條紅松溝,承包四年。今年是松子大(豐)年,只要忙活一個多月,穩賺十萬沒問題。
在長白山,紅松子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
林娟的臉色立刻變了,失聲說:“打松塔?!你……”
老伍搓著手,低下頭說:“承包費都交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溝里的窩棚住著護青。松子越來越貴,松塔沒等好呢,就有人來偷。”
林娟沉默片刻,問:“咱干點兒別的不行嗎?錢能退不?”
老伍搖頭,說:“咱老家那片山劃進虎豹公園了,動不動就有老虎、豹子出沒,不然這個價還包不到手呢。小志再有兩年就上高中了,要是中考成績不理想,咱得想辦法送他進重點高中啊……”
林娟不再說話,她的臉色煞白。老伍接著說,自己準備雇四個工人打塔。承包的紅松溝地形條件差,離村里遠,上下山很耗時間,為了盡快出活,到時候他帶工人住在溝里,把整條溝的松塔打干凈再出溝。現在打松塔的工人不好找,一天一千塊錢還雇不到人。他找了之前合作過的黑子,還差三個人。
“本來咱們可以省下一個雇工的錢,沒辦法,我試了幾次,一上樹就迷糊。”老伍嘆了一口氣。“我給糖糖在幼兒園辦個長托,我跟你們一起進山,撿塔,做飯去!”林娟說著看了一眼小志,“小志也去!”
小志突然說:“為啥不請猴子叔來打塔?他是高手。”林娟和老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僵了片刻,老伍咧著嘴說:“四個工人夠用了,明年、明年再找帥猴打塔吧。”
“奶奶的后事,猴子叔出錢出力。奶奶臨死前說這幾年多虧猴子叔照顧她,她要我和猴子叔多親近。”
這番話說得老伍和林娟面面相覷。
“你們同意了是吧,我這就給猴子叔打電話。”小志不給他倆反口的機會,立刻撥通了帥猴的電話,開口就說:“猴子叔,我家承包了一條溝打松塔,你來我家打塔吧!”帥猴立刻說:“行!”
溝里的窩棚是以前打松塔的人建的,背北面南,窩風向陽,前面是一條清澈的山溪。窩棚是全木結構,外面苫著厚厚的防雨篷布。窩棚里順南搭了一鋪大炕,炕頭連著鍋灶,一根被掏空了心的大紫椴樹豎放做煙囪。前些天,老伍在山上護青,扒倒火炕重砌了,現在順暢好燒。難得的是,這里有網絡,手機充電和夜晚照明靠自帶的小發電機。帶來的雞鴨魚肉用塑料袋裹嚴實,沉在溪底,袋口掛在溪邊的樹根上,可以吃上很多天。
老伍用一輛三輪車拉來了需要的設備、家當,大家把各自的行李放在炕上,一起動手把窩棚里外好好拾掇了一番,晚上圍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喝了開工酒。
第二天是早就挑中的吉日,他們在一棵最高最老的紅松王樹干上蒙了一幅紅布,樹下擺上三牲祭品,拜過山神,放過鞭炮,一個“塔幫”小團隊就開工了。
成齡野生紅松樹起碼有二三十米高,松塔一蓬一蓬掛在樹頭。打塔人要綁上腳扎子,腰上扎一條紅腰帶,徒手爬上紅松樹,一直鉆進樹冠里,手持幾米長的細木桿,木桿的一頭有鐵鉤,鐵鉤把松塔鉤落,松塔會翻著跟頭跌落在樹下。打塔人打完一棵樹后,下來再把地上散落的松塔撿拾到一起,堆成堆垛,結束一天工作后,用袋子把打下的送塔拖回住處。
每次打塔人從一棵樹上下來,身上的衣服濕得能擰出水來。所以當地有句話,“十斤汗水一斤塔,十斤松塔一斤子”。
因為這地方有虎豹出沒,所以老伍一再叮囑大家不能拆幫,尤其不能獨自出行。
林娟和小志每天除了撿松塔,還要采蘑菇、摘野果,盡可能讓大家吃得好一些。大家吃飽喝足,坐在溪邊乘涼,說說笑笑玩會兒手機,林娟給大家縫補被松枝刮破的衣服和鞋,邊縫邊跟糖糖視頻,小志倚著被垛,翻那幾本已經磨出毛邊的懸疑小說。說來也怪,自從進了山,小志就再也沒出現過幻視和幻聽。
一個星期過去,他們已經打完了這條溝三分之一的松塔,工作地點距窩棚越來越遠了。這天中午,大家回窩棚吃過午飯,照例在炕上休息一下。小志對黑子說:“黑子叔,我今天看見一棵老高的大樺樹,上面長了不少樺樹茸,我不敢爬那么高,咱們叫上猴子叔,一起去把樺樹茸摘回來。你們兩個對半兒分,我不要。”
松茸、槲寄生、猴頭菇這樣的山珍,算是一筆外快。黑子笑嘻嘻答應了,跟著小志就走,帥猴也跟了上去。走了一段路,黑子覺得不對勁。
小志指著前面說:“馬上就到,就是前面那棵樹。”
三個人走進了另一片紅松林,這里的松塔剛打完。黑子的臉色突然變了,停下腳步,卻被帥猴在身后推著,不由自主地又走出十幾米。這時,他已經明白這兩人的目的了,于是轉身想跑,帥猴早就防著他這一手,撲上來按住他,兩個人撕扯在一起。
黑子驚慌地叫嚷起來:“你倆要干啥?我可啥也不知道啊!”
帥猴開了口:“黑子,你抬頭看看這片林子,四年前那棵樹下發生了啥事,你不會都忘了吧?”
黑子的額頭冒出了汗珠。帥猴又說:“咱們哪年打塔,都在山神爺跟前發誓,求山神爺保佑打塔人平平安安回家。現在,山神爺和我哥的亡靈都在看著你呢,你要是敢喪良心扯謊,小心明天從樹上掉下來!”
黑子崩潰地跪倒在地,雙手捂臉,嚷著:“山神爺,謝暉,你們別找我!我說,我都說……”
黑子哆哆嗦嗦地開始回憶,事發那天,謝暉在那棵大紅松王上打塔,黑子打完了一棵樹上的塔,正要從樹上下來。這時候,他聽見謝暉沖樹下的老伍嚷:“老伍,你使勁兒踹一腳,我看看結塔多的是哪棵樹!”
四年前是小年,收成奇差,有的紅松樹看著挺大挺高,可才結十幾個塔,還都隱在密密層層的松枝松針后面。打塔人有個常規操作:地上的人用力踹一腳松樹,力道要大到足以使樹冠晃動起來,樹上的人從晃動的樹冠里看清果子數量,如果量夠多,就會讓下面的人在這棵樹上做個記號,下一次就爬它。
“我看到一旁的樹冠亂晃,謝暉‘哎呀’一聲掉了下去。我感覺……我感覺老伍踹的是謝暉那棵樹……可是,這真的只是感覺啊,感覺不一定準!我沒看清,真的沒看清啊!”黑子哀號。
“還有呢?還有什么?”
黑子猶豫一下,小聲說:“后來,老伍和林娟偷偷結婚了,再也不回山里,老伍也不打塔了。我估摸他倆心里有鬼……老伍在城里包工,我去給他干活,鬧過意見。有一次喝多了,我就順嘴胡咧咧……我不該亂說話!”說著,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小志和帥猴把黑子拉起來,讓他回窩棚休息,今天的事兒,就當沒發生。
看著黑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小志的心情十分沉重。帥猴說,他找過那個女作家,可一直聯系不上。據說女作家當時受的刺激太大,一直在國外休養。
下午,黑子說肚子疼,請一下午的假。其余人準點兒出發,老伍帶著三個打塔人走在前面,扛著長長的打塔桿。小志和林娟跟在后面,拖著拉松塔的鐵皮拖。
夕陽斜斜地照射進松林,林娟和小志把打下來的松塔裝滿了幾個袋子,扎緊袋口。林娟擦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小志跟她一起回窩棚做飯。小志的手機沒電了,進了窩棚就趕緊給手機充電。窩棚里空無一人,不知道黑子去了哪里。
林娟一直盯著小志看,眉頭緊鎖,說:“小志,你奶奶臨死的時候,跟你說啥了?”
小志一愣,立刻搖頭,“沒說啥,我奶奶啥也沒說。”
“沒說?不可能!還有猴子,他又跟你說啥了?我就猜到他沒安好心!老伍早就告訴我防著他!”林娟的聲音強硬起來。
小志一口咬定,奶奶和猴子叔什么都沒說。林娟盯著小志看了一會兒,突然爬上炕,從小志鋪位的枕頭下掏出幾本書,嘩嘩翻著,里面有一些段落畫上了紅色的道道,有的段落旁邊還寫著幾句感悟的話。
小志慌了,一把搶過那幾本書。
那是一套少年為父報仇的懸疑故事書,小志標注的都是一些涉及破案、為父報仇的地方。
“小志!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到底是怎樣的?你說!”
林娟瞪大了眼睛,大聲說:“我知道,我不該跟老伍結婚!可是你爸死了以后,我夜夜失眠,一閉上眼睛他就在樹上沖我笑……我自殺過!你知道嗎?”她捂著臉,抽泣起來。過了幾分鐘,她放下手,擦干眼淚,接著說,“當時糖糖在我肚子里已經好幾個月了,老伍擔心這么下去我早晚得瘋,就帶我去省城里住。可是我在省城人生地不熟,啥都得靠他,一來二去的,我倆……就在一起了。可他和你爸的死沒關系!要不然,他為啥對你那么好?”
小志冷笑了一聲,“為啥?心里有鬼,演戲給大伙兒看唄!”
林娟愕然地看著小志,好一會兒她指著小志,恨恨地說:“小志,做人要有良心!你這樣含血噴人,就不怕遭報應?”
(未完待續)

接觸打塔人群體后,我心懷對勞動者的感佩之心、對這份職業的敬畏之心、對家鄉紅松產業的關注之心,完成了短篇小說《松塔青,松塔黃》的創作,同時籌備同題材的兒童長篇小說。而故事《打塔人》讓我將珍貴的素材以另外一種形式詮釋出來,更多地展現人活著要惜福和惜緣,就像農民珍惜每一粒種子。
我熱愛家鄉的長白山,它孕育了無數珍貴物產的同時,也把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一個個生動好看、散發人性之光的故事呈現出來,作為故事人,我負有記錄之責。人看得見,山也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