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撿秋漏兒

馬莊村的馬泉今年六十三歲，去年左腿出了點小毛病，沒法再種地，就把家里的三畝地包了出去。他辛勞了大半輩子，一旦閑下來反而渾身不舒坦。這不，腿疾剛剛痊愈，他就跟著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加入了“撿秋漏兒”的行列。所謂“撿秋漏兒”，就是別人地里的莊稼收獲后，經人家同意，可以去撿拾或翻挖人家地里漏掉的莊稼。

這天上午，馬泉早早吃過飯，就騎著電動車去了村西的花崗子。花崗子有一百多畝地，本來分散在六十多戶村民手中，去年秋天從城里來了一個叫胡彩輝的女老板，以每畝一千元的高價把那片地承包了，規模化、專業化種植地瓜。最近，胡老板的地瓜正陸續收獲，馬泉就想去撿撿漏兒。

馬泉來到一片剛收獲完的地，停好電動車，就用鐵锨翻挖。剛挖了幾下，就挖出來一個玉米棒大的地瓜。馬泉頓時心花怒放，不由得加快翻挖速度，一個個被遺漏在泥土中的地瓜在鐵锨的翻動下重見天日。馬泉一邊挖一邊想，莫不是胡老板的地瓜收獲機出了毛病，咋遺漏下這么多地瓜？

馬泉正在那里尋思呢，這時一輛電動三輪車從遠處大路上快速駛來。他仔細一瞅，駕車人是同村的馬大慶。馬大慶和馬泉同輩兒，比馬泉小一歲。

馬大慶來到馬泉身旁，把電動車停下，笑著和他打招呼：“二哥，翻地瓜呢？”

“對啊對啊！”馬泉彎下腰把剛挖出來的一個地瓜撿起來沖馬大慶晃了晃，說道，“大慶，別愣著了，趕緊動手吧，胡老板這地里可遺漏下不少地瓜呢！”

馬大慶搖搖頭，埋怨道：“我說二哥啊，你費那個勁干啥，你左腿的毛病好利索了是不是！”

“費啥勁啊，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過來撿個漏兒就夠我和你嫂子吃的，不用花錢去買了，多好的事兒！”馬泉說完，兩眼盯著馬大慶，疑惑地問，“怎么，難道你不是來撿漏兒的？”

馬大慶突然咧開嘴笑了，一邊笑一邊說：“撿漏兒多沒勁。二哥，你聽我的，趁姓胡的還沒來，咱去挖她還沒收的地瓜，咔咔幾锨下去，咱這三輪車廂就裝滿了，然后回家喝茶、看電視、侃大山，那才叫美！”

馬泉聽后臉色一沉，沒好氣地說：“你那不是挖，是偷！”

“別說得那么難聽！”馬大慶臉上有些掛不住，嘴里嘟囔道，

“挖她幾個地瓜又值不了多少錢，有啥大不了！”

“這不是值錢不值錢的問題，沒經過人家同意挖人家的地瓜，就是偷。這種丟臉的事兒咱可不能干啊！”馬泉板起臉“教訓”馬大慶。

馬大慶也沒惱，反而給馬泉上起了課：“二哥，你聽我給你算筆賬，那個胡老板從咱們這里承包土地，一畝才給一千塊，而她種地瓜，按一畝地產五千斤，一斤賣兩塊錢，那就是一萬塊啊。你想想，一百畝地，她得賺多少錢？咱們挖她幾個地瓜，對她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呢！”

“土地既然包給了人家，就不要眼紅人家掙多少錢！”馬泉黑著臉說，“以前你自己種兩畝地，一年下來累死累活幾百塊也掙不了，你忘了？這會兒嫌人家給的租金少了，當初你為啥搶著把地包給人家？”

“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你受累就受吧，我管不著！”說完，馬大慶駕駛電動車往不遠處那片還沒收獲的地瓜地開去。

唉，這人咋變成這樣了，地瓜不值錢，可做人的臉面值錢啊！馬泉望著馬大慶遠去的背影搖頭。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馬大慶回來了，電動車上裝了滿滿一車地瓜。路過馬泉身邊時，他也沒停車，得意地沖馬泉喊了聲：“二哥，你忙著，兄弟先撤嘍！”

馬泉沒吭聲，更沒看他一眼，只是鄙夷地沖地上啐了一下。

太陽越過東面的樹林升了起來。馬泉人把翻挖出來的地瓜一個個撿起來扔進車廂里。嚯，已有小半車了！他的臉上洋溢出得意的笑容。

這時，一輛地瓜收獲機從遠處開過來。收獲機開到那片墨綠色的地瓜秧前，突然停下了。駕駛員打開駕駛室的門跳下來，站在收獲機前察看了一番，然后就往馬泉這邊走過來。

駕駛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來到馬泉的電動車旁往車廂里看了看，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揶揄道：“大叔，這么大清早就過來撿秋漏兒啊！”

“是啊是啊，人上了年紀覺少，就出來活動活動，權當是晨練了！”馬泉笑意盈盈地回答，“對了小伙子，我正好有個情況想向你反映一下……”

沒等馬泉說完，小伙子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啥情況？是不是有人偷了我們的地瓜？”

“不……不是，是……”

小伙子再次打斷了馬泉的話：“我們的地瓜被人家偷走了一大片，應該就是剛剛的事兒，您老有沒有看到那個人？”

“這個嘛……沒看到！”馬泉本想把馬大慶挖地瓜的事兒說出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雖說馬大慶這事兒辦得不地道，但馬大慶這人品行并不壞，村里誰家有個馬高鐙短，不用喊他，他一準上門去幫忙。今天來挖地瓜，估計也是一時鬼迷心竅，相信他總有想明白的那一天。再說，馬大慶也一把年紀了，真要找上門，他那張老臉往哪擱，以后還怎么做人？

“你確定沒看到？”小伙子問話的口氣有些咄咄逼人。

“沒看到，沒看到！”馬泉一字一頓地回答，“好像沒人來過你們的地瓜地！”

小伙子冷笑了一下：“既然沒人來過，那就是你偷的！”

馬泉一聽頓時不樂意了：“小伙子，你說話可得有證據。我馬泉活了這一把年紀，還從沒偷過別人家一把麥穗、一棒玉米！”

“證據？這就是證據！”小伙子扒拉著馬泉電動車廂里的地瓜，嘲諷地說，“撿漏兒能撿到這么齊整這么大個兒的地瓜嗎？你自己看看，你撿的這些地瓜個頭大、品相好，你敢說不是從我們的地瓜秧子上摘下來的？”

馬泉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說話的腔調都變了：“我再說一遍，這些地瓜都是我一锨一锨從你們收獲過的這片地里翻挖出來的，我敢以我的人格保證！”

小伙子聽后不依不饒，還想和馬泉理論，這時一輛小汽車從遠處駛過來。小汽車停下后，胡彩輝打開車門從車上下來，發覺情況不對勁兒，趕緊小跑過來把小伙子給推走了。胡彩輝又踅回來，安慰馬泉說：“馬大叔，年輕人嘴上沒把門的，您老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啊！”

馬泉嘆了口氣，沒搭腔，他把車廂里的地瓜一個個撿起來扔回到地上。胡彩輝有些不解，問他：“馬大叔，您這是干啥？”

馬泉沒好氣兒地回答：“胡老板，這些地瓜我可不敢要了，我這么大歲數了可不想落個小偷的罵名！”說完，他跳上電動車，走了。

胡彩輝正不知如何是好，卻看到馬泉又駕駛電動車回來了。胡彩輝心里一陣高興，誰知馬泉來到她身旁并沒下車，只是坐在駕駛座上對她說：“胡老板，我本來有個情況要向你反映的，一生氣給忘了。你的那個地瓜收獲機可能出了故障，不然地里不會遺漏下這么多地瓜，你們好好排查一下吧，不然損失可就大了！”說完，掉轉車頭就走。

胡彩輝望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馬大叔您等一下，我有話跟您說！”馬泉卻像沒聽到一樣，駕著車揚長而去。

馬泉回到家，氣鼓鼓地躺到炕上倒頭就睡。老伴過來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也不搭理。老伴急得沒辦法，正想給城里的兒子打電話，卻聽到院子里有人喊：“馬大叔在家嗎？”

老伴出去一看，原來是胡彩輝和一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手里提著個裝化肥的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半袋子地瓜。老伴趕緊把兩人讓進屋里，然后把馬泉從炕上拽了起來。

胡彩輝見馬泉還是滿臉不高興，就笑著對他說：“馬大叔，還在生氣啊？我帶小華來給您道歉啦。這事兒也怪我，沒提前給他說明白！”接著，胡彩輝就把經過給馬泉講了一遍。

原來，胡彩輝知道當地人尤其是閑著沒事兒干的老人都有撿秋漏兒的習慣，就尋思不能讓來自己地里撿漏兒的老人空手而歸，于是，她就讓駕駛員對收獲機的挖掘鏟進行了改動，這樣一來，就會留下一些地瓜在地里。今天早上，收獲機駕駛員突然生病不能出工，她本打算休息一天，誰知她外甥小華不愿意耽擱進度，就自己偷偷開著收獲機來上工，而她又沒把收獲機挖掘鏟改動的事兒告訴給小華，這才鬧出了一場誤會。

胡彩輝講完，小華對馬泉說：“馬爺爺，今天這事兒全賴我，我也是急糊涂了。我小姨承包咱們那片地，扣除各種費用后一畝地也掙不了多少錢。可鄉親們卻以為他們吃了大虧，入秋后就有好多人偷偷開著三輪車來挖我們的地瓜，一挖一大片，我小姨急得嘴上直起燎泡，讓她報警吧，她又怕傷了和鄉親們的感情。其實，我小姨心里還是裝著鄉親們的！”

小華的話讓馬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暗暗埋怨馬大慶和那些不懂事兒的鄉親，人家大老遠到咱這里來創業，咱怎么能做那種事呢？

正這么尋思呢，馬大慶從外面走了進來。馬大慶進門就粗聲大氣地對胡彩輝說：“胡老板，剛才我二哥從你們地里撿漏兒回來，我看他車廂里空著，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我，我就知道出了狀況。你們是不是找他麻煩啦？這可不行啊！”

馬大慶說完，胡彩輝笑著說：“大慶叔，我們知道那片地瓜是誰挖的，和馬泉叔沒關系。”

“是誰挖的？”馬大慶驚愕地問。

“您就別跟我們演戲了，趕快承認了吧！”小華說著從褲兜里摸出來一部手機沖馬大慶晃了晃，“這個手機是您的吧？我們在那片地瓜蔓子里找到的，用它撥打我小姨的手機，來電顯示是您的大名！”

馬大慶趕緊摸衣兜，沒摸到手機，這才意識到自己早上把手機丟在胡彩輝的地瓜地里了，臉一下紅了，嘴里囁嚅道：“胡老板，我……我……”

“別我我的了，人家胡老板故意對地瓜收獲機進行改動，在地里留下一些地瓜讓咱們去撿漏兒，以后咱可不能胡來了，不然多傷人家胡老板的心！”馬泉板起臉教訓馬大慶。

“二哥你教訓得對，我這就跟村里那些人說，人家胡老板有情，咱不能無義！”馬大慶表態。

馬泉對胡彩輝說：“胡老板，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你也不容易，所以請你把收獲機挖掘鏟再改回去吧，不然我們再不去你的地里撿漏兒了！”

胡彩輝想了想說：“兩位大叔，目前漏有地瓜的地就那么一塊，要不這樣，等你們把那塊地里的漏兒撿完了，就去我那里幫工，我們正缺人手，工錢嘛，每人每天二百塊，如何？”

“太好了！”馬泉和馬大慶高興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