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大序》作為一篇“總論《詩》之綱領”的綱領性文章,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在這樣一篇文章中,“風”字被頻頻提及,“風”之意思也有所不同,綜合《詩大序》正文及陸德明、孔穎達等人的注釋,梳理“風”的體系脈絡,可以更好理解儒學家如何看待《詩》之作用,理解他們的美政理想。
【關鍵詞】《詩大序》;風;美政理想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1
《詩》之六義,風賦比興雅頌,風排序第一,可見其重要性。在《關雎》正文前的序中,反復多次提及“風”,對風有多種解釋,這些釋義從內在看,可以說有某種遞進關系,由這些釋義可以看出歷代儒學家們如何看待《詩》,從創作到采集到風化天下,都凝聚著儒學家們的治國理政和文論觀念。而在唐代發行的《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中,孔穎達等人不僅為之作疏,更將序之正文、鄭玄作的箋、陸德明《經典釋文》與孔疏放在一起,便于后人閱讀。在此我們不僅可以從孔疏中看出孔穎達本人對“風”的見解,還可以結合鄭箋、陸德明音義、孔疏,對《詩大序》中的“風”作系統細致的辨別、理解。
一、“風”義辨析
《詩大序》中共有十句提到“風”,下文將依次對每句中的“風”進行分析?!帮L”的本義是自然風,這一層意思主要體現在孔穎達的注釋之中,他列自然風之特征以喻詩之特征,由此引申出一系列理論。而“風”的引申義在文中大致有風俗、風詩、風化、諷諫四重意思。
(一)風俗
“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句論述詩之用。此處的風應當是風俗、風氣之義。孔穎達引《地理志》關于“風”“俗”的解釋,百姓民眾的性情、各地習俗、語言腔調等都各不相同,這些和所居地的水土風氣有關,所以把這些差異稱為風,也即后世所說的風俗。但孔穎達認為風與俗有所區別,“風為本,俗為末”。詩為何和風俗聯系,是因為風俗若不當,緩急錯位,那不利于統治生民,需要調和民情,使之中正,于是王者施政,會移風易俗,詩因為其“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能力,正可以幫助王者施化以移風易俗。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贝司渲械牡诙€風應是風俗義,雅詩言說天子轄下的四方風俗,“言道天下之政事,發見四方之風俗”。
(二)風詩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边@一句中的風指風詩。鄭玄在《大師》里注言“風,言賢圣治道之遺化”,孔疏鄭玄之所以認為風詩敘說圣賢遺化,是因為周成王在滅古唐國后,將這塊故地分封c2fe5d7900c0413495a27616ff579cb7給叔虞,成立新唐國,此國有堯的遺風。而孔穎達自己隨后具體解風之義,風和雅、頌一樣都是君王施行政教的名稱,諸侯國之事稱為風、天子之事稱為雅,因為諸侯列土封疆,每片區域的風俗人情各不相同,類似于孔子“因材施教”,諸侯國行政也需要根據本國具體風俗情況而定,跟隨風俗設教化,所以將之稱為風。君王通過政令教化臣下,臣下感而作詩,所以借政教之名命詩,即風雅頌。而同為政教之名,這三者為何如此排序?孔穎達認為“事有積漸”,教化必然先諷諭以打動百姓,百姓開悟后再加以教化,使他們齊正,因此是風、雅、頌。說到這里不得不說孔穎達很重視事物發展的過程,比如前文孔穎達論證諷和教之差異,先諷民眾,民眾開悟,再教民眾;又比如提到“風為本,俗為末”,這些都是孔穎達比較明確地提出來的關于發展過程的論述,縱觀他的疏文,類似的描述還有很多,可見在他心中《詩》傳教天下,使百姓齊正,這并不是呆板的、教條式的改變,而是潤物無聲卻可以察覺的合理的溫和的改變?;氐秸},這一句風詩之為風,和上一句先王用詩移風俗的內在邏輯是一樣的,都深深扎根于“風俗”,地方水土風氣不同,故因之而成的社會風俗不同,王者管理社會就需要移風俗,《詩》有此功用;諸侯王根據當地社會風俗施政,稱為風,臣下感于政作詩,稱為風詩,風詩又對下諷諭民眾,使民眾開悟再加以教化。從風俗到風政到風詩再到諷諭,環環相扣,邏輯嚴密。
“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贝司渲械娘L應當解作風詩義,相對于正詩而言有變詩,有正風就有變風。儒學家們認為當天下局勢動蕩,王道衰落、禮義廢而不行、政教有失、百姓家家不同俗時,詩人見惡作刺詩,于是變風變雅產生。前面幾點都很好理解,為何提到“家殊俗”,可以回溯上文“移風俗”,正是因為風俗不同,所以王者治理天下需要移風易俗,而當風俗不同成為既定現實,王者無力改變,則可見天下亂象。
“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边@一段中的“風”是風詩義。前文言史官傷于時事作變風詩,此句言變風之詩的具體產生。詩人作變風是因哀傷世事變化,也是有感于外物而發情于心,正如前文毛萇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感達到一定濃度即想要表達,各種方法都滿足不了,于是作詩以抒,所以變風是“發乎情”。詩人作變風是想要諷諫勸誡君王,使君王改過,使君王之行為合于禮義。所以變風詩既出于詩人情感,又止于先王禮義。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贝司渲械牡谝粋€風當是風詩義。這一句是辨析風詩雅詩的區別,詩人作詩當然是言己情感,當此一人觀一國政事,其善惡自然而然在詩人心中形成評價,于是詩人作詩言此一國政事之善惡對錯,這樣的詩就是風詩。為何將這樣的詩稱為風詩,因為詩人只是說一個諸侯國的政治,諸侯施化于一國,相對而言意義范圍較為狹窄。那為何述說一國之政是為狹隘,狹隘為何要賦風名?這就要和雅詩比對。雅詩同是詩人所作,也是詩人一人之心的體現,但雅詩中詩人觀察四方風俗,總覽天下百姓之心,敘說天下時事,詠歌贊嘆天子之政,這樣的詩相比較敘說諸侯國之事的風詩自然較為寬廣。言諸侯國的風詩之所以命名為風,大概是因為諸侯之政是根據本國風俗、施化于本國,所以取“風”。但言天子之政的雅詩,天子行政施化于天下四方,使天下齊正,所以取“雅”,所謂“雅者,正也”。
“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這句中的兩個風應當都是“風詩”義。《關雎》和《麟趾》都出自《周南》,是文王行化時所用的風詩—— “文王之所以教民也”,據前文所述,風詩應和諸侯關聯,為何此處將文王時詩稱為風詩?孔穎達引鄭玄回答張逸的話,鄭玄認為“文王以諸侯而有王者之化,述其本宜為風”,《周南》詩篇所述應當是文王還是殷朝諸侯時的時事,那時候文王雖身為諸侯但有王者風范,雖則如此,身為諸侯,詩人作詩還應歸為風類。
(三)風化與諷諫
風化與諷諫意義不同,但在《詩大序》中這二義緊密相連,因此并作一處分析。
“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边@一句是緊承上一句《關雎》而來,總言《關雎》之功用。關于第一個“風”,陸德明提到“風之始,此風謂十五國風,風是諸侯政教也?!彼J為此風指十五諸侯國中諸侯的政教,《關雎》乃是諸侯政教的開端,他這樣認為應當是基于《關雎》是《周南》首篇,是風詩之始篇。但孔穎達認為“言后妃之有美德,文王風化之始也?!贝颂幍摹帮L”為風化之意,是君王風化天下的開端。指文王風化天下,從妻子開始,所以在《關雎》中歌詠后妃美德,以正天下夫婦,此即有利于君王教化。由政教及風化、教化,其路徑自然而然可以想見,但兩者范圍有所不同。陸德明所說的政教是諸侯政教,孔穎達提出的教化乃是文王教化天下萬民。承前句,兩種解釋都可以;但從啟下句的角度,孔穎達的觀點顯然更合理,下一句提到了“風天下”,此詩是要傳播于天下,如果只是作為諸侯政教的開端,諸侯國之間風俗政教各不相同,如何能推行?兩種觀點若要圓融,則孔穎達需論述為何《關雎》是文王風化天下的開端,論證后也就順理成章過渡到下一句“用以風天下”;陸德明需要論證為何作為諸侯政教開端的《關雎》可以風化天下,這樣才能啟下一句。孔穎達提出《關雎》所言是“家人之細事”,儒家向來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論傳統,由夫婦和諧到家和諧再到天下,所以他認為《關雎》是風化百姓的開端。但陸德明未論證。關于第二個“風”,陸德明認為“下云‘所以風天下’,《論語》云‘君子之德風’,并是此義。”孔子認為君子的德行像風,小人的德行像草,風吹過,草隨之而倒。陸德明以此作喻,認為此風是風化義,意指君王用《關雎》施行傳播天下,使百姓的德行隨之而變,即詩中所贊頌的后妃美德得以在天下家庭中實現,夫婦和諧即家庭和諧??追f達認為“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為風教之始,所以風化天下之民,而使之皆正夫婦焉?!笔秋L化、教化天下的意思,和陸德明相同。
“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這一句較為特殊,內在聯系非常緊密,所以不逐字分析二人異同。先論陸德明觀點。陸德明贊同沈重“上風是《國風》,即《詩》之六義也。下風即是風伯鼓動之風。君上風教,能鼓動萬物,如風之偃草也?!钡谝粋€風指的是《詩》中的風詩,關于第二個風的論述與上一句中陸德明引“君子之德風”異曲同工,可見這一個風陸德明也解作風教義。第三個風他認為“如字”,即風應當依本音讀,依本音讀有多重意思,這里陸德明應當取風教義。由上可見,陸德明對這句的理解是《國風》是為教化,用風詩風化百姓。再論孔穎達觀點。他認為“序又解名教為風之意,風訓諷也,教也。”即《詩大序》此句應當為承接前一句中的“風化天下”,為何王者施教被名為風,所以此處第一個風是指教化;第二個風他認為解作諷義,和教相似;關于第三個風他提出“依違諷諭以動之”,即解作諷諭義??追f達對這句的梳理較為復雜,風化的過程實際上是諷、是教的過程,諷和教意義相似,但也有不同,它們的意義程度不同,諷是微微曉諭告誡,教是殷勤告示;它們的階段不同,王者施化,先諷喻以打動民眾,百姓開悟,然后才教育告示。風吹到處沒有物品不受扇動,王者施化也一樣,所以將王者教化取名為風,風化天下。陸孔二人的區別在于對第一個風的理解,對其的不同理解造成整一句意思的截然不同。但筆者認為若結合前文,應當是孔疏更為合理。前文論證《關雎》是王者風化的開端,則這句順承而下論證風化的具體含義和過程,非常合理。即三處“風”分別解作教化、風化、諷諫。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鼻皟蓚€風應當分別解作風化、諷諫義,在“以”字之后承前省略了“六義”。陸德明注“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辈恢毖?,則需要借助詩來完成任務,也即上一句所言詩之六義,這也正符合孔穎達疏:“在上,人君用此六義風動教化;在下,人臣用此六義以風喻箴刺君上?!比粽J為“以”后沒有省略,而是直接連接“風”,“風”詞性為名詞,則應解作風詩,但如此分析,這一句話都是在說風詩這一個范疇,上下之間的諷諭、諷諫,難道只靠風詩完成嗎?難道只有風詩才可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嗎?顯然并不是這樣。更何況統觀《詩大序》文法,結構緊密,這句在六義之后出現,應當是言六義上下皆用。而緊隨其后的句子,論證上下君臣民之間的這種互動為何曰風,更是證明前兩個風應解作風化、諷諫。關于第三個風,孔穎達認為,詩人作詩,不直言君王過失,要譬喻以示君王,就像風使物動;但君王據詩能改過自新,君王之恩威效力重,言出即改過,就像風吹過草伏倒,所以無論是上教化下,還是下諷諫上,都稱為“風”。
“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此句中的“風”孔穎達解為風刺,是史官感于國事動蕩,哀傷之情郁積于心,于是作詩抒發并諷諫、微刺君王,希望君王悔過,改惡為善,拯救時局。是下對上的動作,是諷諫義。
二、“風”之體系
由上文論述可知,《詩大序》的正文和注解中的“風”大致有這幾層含義:自然風、風俗、風詩、風化、諷諫。這些義項環環相扣,完整再現了《詩》從創作到采集到風化的路徑,圍繞“風”的體系,我們可以體會儒學家們期望《詩》起到什么作用,并由此感受儒家的美政理想。
風的本義、基礎義是自然風,這自然無須多加解釋,需要注意的是由自然風的特征而衍化生成的諸多含義。“民有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各地民情不同,而這些又受當地水土風氣的影響,所以將其稱之為風俗。王者治理國家需要移風俗,而《詩》正可以完成這樣的任務?!对姟酚辛x,詩人敘說一國之政,因其言諸侯之政風化本國,所以將這類詩稱為風詩。由此牽扯到“風”的兩個義項,即風詩形成與風俗有關,風詩產生之后被君主用來風化臣民——這就提到了“風”的最后兩個義項:風化、諷諫?!吧弦燥L化下,下以風刺上”,君主與臣民之間的這種政治互動,上位者借助詩風化臣下,臣下作詩風刺諷諫君上,若君上聽過則改,臣下受王化而感德澤,那么最理想的政治生活就出現了。
在儒學家看來,《詩》的功用就是“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君主若如周文王,則德被萬民,百姓感其功德作詩以歌頌;君主若如幽、厲,則民不聊生,百姓望其改過作詩以諷諫。臣民并不是君主治下口不能言的工具,他們有權為自己發聲,正如孔穎達所言“詩述民志,樂歌民詩”,詩樂不是為統治者言說,實際上詩樂的本質為民而作,又如他認為禮樂相似,從人情而來,但統治者反將禮樂詩都用作工具來統治百姓,是矛盾的——“禮樂本出于民,還以教民、與夫云出于山,復雨其山;火生于木,反焚其木,復何異哉!”這體現了儒家的民本思想,民為重,千百年來儒家都堅持此道。另一方面,君主用《詩》風化臣下,臣下作詩以諷諫君上,《詩》被賦予厚重的政治責任?!吨苣稀分住蛾P雎》正是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體現,借詩風化百姓,是溫和又有效的治國方式;時政變幻,百姓感于外物,抒志作詩,渴望君主改過,對于這一點,《詩大序》中反復提及,“然則變風、變雅之作,皆王道始衰,政教初失,尚可匡而革之,追而復之,故執彼舊章,繩此新失,覬望自悔其心,更遵正道,所以變詩作也?!闭鐝埥鹈匪f:“‘風’是下對上,而‘教’是上對下。兩者前后構成并列互補關系,下‘風以動之’,上‘教以化之’,上下齊力共達和諧文明,從而完整地再現風詩的政治教化作用,凸顯漢儒強烈的政治批評意識。”
總而言之,歷代儒學家們在《詩大序》正文及注疏中多次提及“風”,風之多義一一在語境中加以辨析,由此我們可以更深一步理解儒學家們的文論思想及治國美政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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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晶,女,漢族,江西九江人,江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