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中的流動空間與精神探索

【摘要】《九故事》是美國作家J·D·塞林格自認為最好的九篇短篇小說組合而成的短篇集。創作期間塞林格本人通過學習禪宗對精神境界進行不斷探索，這一探索過程也體現在《九故事》中的人物塑造方面。故事中的人物所處的空間都具有流動性的特征。本文選擇第一篇《逮香蕉魚的好日子》、第五篇《為埃斯米而作——懷著愛與凄苦》以及最后一篇《特迪》為例，旨在揭露不同的空間背景下及其流動的過程中人物的精神是如何從困惑絕望到看到希望，最后徹底參透生死輪回，從空間流動的視角解讀小說是如何消解邏輯的束縛，從而實現人物精神層面的救贖與自由。

【關鍵詞】《九故事》；J·D·塞林格；空間流動性；精神探索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1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3

布爾迪厄文學的空間理論認為，“文學空間”是一個多元的具有異質性的空間，這個空間像是一個十分龐雜的網絡，包含著政治與文學、資本與文學等等各種權利因素。因此，文學作品中呈現的精神層面和現象層面都具有空間性這個特質，失去了空間的基礎將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同時，近年來流動性轉向在宏觀與微觀的流動、人類與非人類的流動、物理與虛擬的流動之間架起橋梁，流動性理論強調流動性的表征，即“通過文學、電影等表征策略為流動性賦予含義和意識形態”，因此，空間既是真實的也可以是想象的，可以將小說中人物所處的空間場景的變化視為一個具有流動性的過程，通過物質過程的流動反映其背后的文化、思想的流動。

短篇小說集《九故事》是美國當代著名作家J·D·塞林格繼《麥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出版的第二本書，出版于1953年，小說集以《逮香蕉魚的好日子》開始，以《特迪》結尾，收錄了塞林格1948—1953年在《紐約客》等雜志上發表的七部作品，是塞林格選出的自認為這一時期最好的九個作品。作為一位猶太裔作家，塞林格本人自身的經歷頗具流動性色彩。他自幼隨著父母創業的不斷成功經歷了階級的流動，一家人不停地朝上流社會和城市中心前進；青年時期，他開始了長達一年的歐洲之旅，隨后開展了為期四年的軍旅生涯，退役前他與新婚妻子搬至德國，退役后則回到紐約開始進行穩定地創作，然而，婚姻的潦草收場使他在格林威治村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1952年后開始隱居于新罕布什爾州，這之間亦有數次搬遷經歷。從塞林格本人的經歷無處不彰顯著社會和空間的流動，同時，這些物理上的流動給他的精神帶來了流動。經歷了戰爭的殘酷、婚姻的失敗后，1946年末，塞林格開始了對東方禪宗和天主教教義的研究，禪宗強調的關聯與和諧不僅影響了塞林格本人，甚至成為他的作品中的主題。《九故事》中選擇的故事發表于1948—1953年間，隨著塞林格經歷的不斷變化，這九個故事雖然各有主題，多數互不關聯，但它們無疑反映了塞林格在這動蕩的五年間精神的探索，尤其是塞林格在書的開篇給出的禪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擊拍之音又何若？其本意是作者本人的領悟，即對邏輯的消解，而這個體悟的過程則在《九故事》中得到體現。國外學者對塞林格的研究的作品興起較早，對《九故事》的研究則結合塞林格人物生平，多從故事中的宗教觀念、主題作為著眼點，并結合塞林格的其他短篇小說或《麥田里的守望者》，闡釋這些作品的思想內涵或敘事手法。

基于此，本文以時間為線索，根據年份順序依次選擇了《逮香蕉魚的好日子》《為埃斯米而作——懷著愛與凄苦》《特迪》為代表，三點成面，通過對這三篇小說中塞林格如何實現在凝練的空間敘事中表達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并通過空間的流動反映角色的思想流動，達到以有限表達無限的效果進行分析該短篇集中所體現的精神探索。

一、《香蕉魚》中空間與不得道精神的流動

小說伊始于穆麗爾·格拉斯在旅館的房間里和其母親的電話交流，塞林格描寫了略顯擁擠的房間和穆麗爾悠閑地在房間里吸煙、接電話、涂指甲油，這一系列的描寫體現了穆麗爾作為適應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員，追求物質的享受，是被“異化”的一分子，與下文并置出現的西摩在海邊漫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隨后，穆麗爾與母親聊到關于西摩的種種，尤其是在西摩在自駕出行的路上，“開得非常棒”“一整天時速都沒超過五十”，并且對妻子的話體現出異常的順從，“我跟他說了要緊挨白線，該說的都說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也照著做了。他甚至都沒打算對著樹看上一眼……”汽車本就是兼具自主性與流動性的載體，是半封閉式的空間，駕駛汽車的旅途則是流動的過程，這一過程往往體現的是超越日常生活的渴望。“一項關于速度對認知的影響的調查揭示了我們的幻想（包括我們對愛情的幻想）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汽車快速駕駛的推動。”然而通過穆麗爾和其母的通話，不難看出西摩在和妻子自駕的過程中始終處于精神緊繃的狀態，二人之間也沒有任何甜蜜的愛情流動，本該愜意的自駕之旅對西摩來說既沒有愛情的浪漫，也沒有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只是一如既往的不被理解的苦澀生活的重復，汽車在此處更像是代表成人社會的空間，使身處其中的西摩無比抗拒。

“其構成文本的所有故事或情節線索都是圍繞著一個確定的主題或觀念展開的，這些故事或情節線索之間既沒有特定的因果關聯，也沒有明確的時間順序，它們之所以被羅列或并置在一起，僅僅是因為它們共同說明著同一個主題或觀念。”在穆麗爾和其母對話的期間，西摩在海濱和小女孩西比爾散步、劃船，雖然兩個場景所發生的時間不同，也沒有明確二者是同時或先后發生，情節之間的因果關聯也并不清晰，但塞林格如此并置的文本空間體現了西摩與西比爾所代表的淳樸天真的自然空間與充滿物欲和常理的社會空間的格格不入。

“流動性是一種關系，是面向自我、面向他人、面向世界的生活關系。流動性是一種情感結構，是交流意義的重要方式。流動性既是維系關系的紐帶，也是打破邊界的途徑。”塞林格沒有直接描寫西比爾和西摩在海灘上的談話，而是先描寫西比爾離開母親，奔過海灘、走出游客專用的海濱浴場，沖向一片松軟的海灘，找到躺在沙灘上的西摩，通過西比爾充滿童趣的流動的視角，不僅展示了二者之間友好的關系，也開始將西摩的思想引入讀者的視野之中。隨后，西摩起身，一邊推著汽船走向海邊，一邊和西比爾說著香蕉魚的故事：香蕉魚游進香蕉洞里把自己吃得胖到出不了洞。香蕉魚實際上是禪宗里欲念的象征，西比爾認真傾聽著這個故事，與西摩一問一答，她身上的天真和純凈是禪宗的象征，他們的世界是調和的，在代表著自然的海邊漫游時，禪宗精神在他們之間交互流轉，西摩對于人生的感悟也從他與西比爾的交談中流露出來。

隨后，西摩和西比爾告別，“他獨自踩著沉重的步子，穿過柔軟、灼熱的沙灘朝旅館走去”，乘坐電梯的途中還與他人發生了口角，隨后，他走出電梯穿過走廊回到房間，看了看熟睡的妻子，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摩西和西比爾分開后痛苦焦躁地進入兩個空間，并且所面對的都是成年人，雖都身在同一空間內，但西摩對于代表著世俗常理的世界的確是無法融入其中被視為“正常”的“局外人”，他獨自面對渾濁不堪的成人社會，思想陷入停滯的泥潭，難以擺脫的焦慮和痛苦，他選擇了自殺逃避，沒有到達真正的禪學殿堂。

二、《埃斯米》中空間與求道精神的流動

故事的開頭以“我”收到的一封婚禮邀請函為引子，引出了大約六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時“我”正參加美國現役軍人在英國德文郡的培訓班。“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觀（或稱地景）、實物、人物、事件等諸多要素構成的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此時，塞林格特意將“我”處于的時空設置為1999年4月諾曼底登陸發生前的英國德文郡，在這個軍人培訓的集體中，“沒一個是合群的”，大多數人的愛好就是寫信，如此的集體環境體現了戰爭陰影籠罩之下的壓抑和沉悶，處于如此的空間中，為了緩解心理的壓力，“我的習慣是，逢到天氣晴朗，就到附近鄉下景色不錯的地方散步。陰雨天呢，就找個干爽的地方看書，常常離乒乓球桌很近……”只有身處如此開放的地理空間和想象空間之中，才得以緩解戰爭一觸即發給“我”帶來的焦慮和恐懼。在離開此地的前一天，面對生死撲朔迷離的未來使得“我”哪怕冒著雷雨，也要離開培訓基地，來到鎮上漫步，悠然地在鎮中心的教堂欣賞兒童唱詩班的表演，并注意到一位離“我”最近的小女孩埃斯米。教堂是神圣的場所，“我”和埃斯米在此相遇，天真純凈的埃斯米不僅有著禪宗的象征，對“我”來說更是日后帶來希望的女孩。隨后“我”來到街對面的茶室，遇到了剛剛的小女孩埃斯米和她弟弟，于是和他們攀談起來。一問一答中得知，埃斯米兄妹的父母都死于戰爭，埃斯米是個看似早熟且“冷冰冰”，但思念父親，受父親影響酷愛讀書，最喜歡凄美污穢故事的女孩，她對“我”入伍前的喜歡寫作一事很感興趣，在分別時請求和“我”寫信，并拜托“我”為她寫一個故事，隨后離開茶室。

二人分離后，塞林格轉換了小說的視角，用一個“場景變了，人物也變了”的全新的地理空間寫下這個故事的凄美污穢之處。文本的視點會影響敘事中空間的重構，超越文本虛構空間的“彼在”（there）與囿于文本虛構空間的“此在”（here）會形成不同的關注點，兩者在敘述過程中可以相互轉化，但不同的聚焦會產生不同的空間效果。敘述視角轉換的同時，時空和人物也發生了改變，場景迅速轉移到1945年巴伐利亞的一個小房間，視角從第一人稱的“我”變成了第三視角看“X中士”在雜亂擁擠的房間中困難地嘗試讀書，體現的是戰爭給人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不可磨滅的心理創傷。房間作為場景，軍士“坐在一張亂得沒法看的小寫字桌前的一把木折疊椅里”，時間是晚上十點半，“一個多小時以來他都把幾段文字讀了三遍了”。人的身體是容器隱喻認知的原型，把人的身體看作是一種容器，使得人的身體同樣可以體現一種空間狀態，X中士此時處于一個較為蜷縮、封閉的身體狀態，同時，塞林格又把這樣有限的空間和凌亂的布局，渲染了一種壓抑的氛圍，使此時的軍士所處的環境與“我”當時截然不同，心境也大不相同，曾經是放松方式的閱讀如今已經無論如何都進行不下去了，體現的是其停滯封閉的精神狀態。

而后，住在樓下的下士Z一如既往地闖入X中士的房間，找他發牢騷，對于這樣的“外來者”X毫無興趣，在Z離開后，X無意間發現了被自己擱置已久的一封信。這封信正是埃斯米所寫，在信中，埃斯米用充滿童真的語氣由衷地關心和祝福這位大人朋友，還把父親給自己的手表寄給他當作幸運符。讀罷，X許久才把心智放下，過了許久才想起起身取出那塊手表，“他只是把它拿在手里，又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他發現自己有了睡意，這讓他簡直感到心醉神迷”。身體空間是一種處境性的空間，肢體動作的轉換是對X中士思想轉變的體現，埃斯米不同于把戰爭當作榮耀的X中士的家人或Z，她真摯的關心和充滿童真的美好治愈了X中士。通過地理空間的轉變、視點的轉換及身體空間的流動，塞林格指出了對實現得道，安撫戰爭及現代社會帶來的精神困境的希望何在，即埃斯米與X中士的相處與互助表明了人與人之間的純真的愛、真摯的溝通與交流是化解戰爭創傷的有效途徑。

三、《特迪》中空間與悟道精神的流動

在《九故事》的最后一篇小說中，主角已經實現了精神的探索之旅。特迪是一位神童，他年僅十歲，絕頂聰明，對東方哲學頗有了解，甚至可以洞悉前世和未來，因此他作為被研究對象應邀與父母前往歐洲。故事發生在特迪一家的歸途中，以他們所乘坐的郵輪為地點，整個故事的空間都處于一個流動的狀態。故事的開頭，特迪和父母一同在郵輪的房間里，這是個并不寬敞的房間，特迪爸爸的“枕頭和煙灰缸都撂在他的和麥卡德爾太太那張床之間的地板上”。在這個狹小的房間中充斥著父母的閑談，而“特迪正站在一直看上去挺新的牛皮手提旅行包的寬面上，為了更好地從他父母房間里開著的舷窗往外眺望”。此刻，特迪所處的空間和他所看的空間體現了特迪精神與他人不在一個層面的超脫。

離開房間之前，特迪站在門口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走出這扇門后，我會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里……我會成為一片橘子皮”。離開這個空間對特迪來說意味著奔赴下一場命運，但他由于已經達到超脫的精神境界，因此他沒有任何迷茫。隨后他離開房間來到甲板上找自己的妹妹，和她約好十點半在游泳池碰頭，又穿越不同甲板，在運動甲板的下層，徑直地走到桌子前饒有興致地寫著他的日記。學者李彥姝認為“交通工具常常是小說敘事空間構成中的重要一環，是富有張力的空間想象的中介物”，乘船是一種流動性體驗，是已知和未知相結合的旅途，然而特迪心無旁騖，目標明確，穿梭在一個又一個場景之間前往目的地，體現其精神在得道后達到的穩定境界。隨后特迪與象征常理的專家尼科爾森進行一問一答的禪宗式對答，特迪認為死不過是脫離軀體的過程，所有人都經歷了無數次，他甚至能預言到自己可能會被妹妹推下泳池而死，然而他的態度卻十分坦然，哪怕尼科爾森問他父母傷心怎么辦時，他的答案僅是“不過那僅僅是因為他們對于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個名堂而且很愛激動”。特迪意識到了他通曉輪回與轉世的神秘，知道怎么從有限的維度突破出來，面對要發生的一切他的態度是坦然地接受，而非用邏輯性的思維去面對生死。對話結束后，特迪趕著去游泳池上課，意猶未盡的尼科爾森感覺還有話要找特迪，于是趕緊起身快步尋找特迪，在故事最后的時刻，塞林格將視角轉為尼科爾森快速地移動，與特迪不同的是急促的空間轉換體現了他的慣用的理性思維使他無法與互通無礙的特迪一般的感受，他的精神探索之旅不像特迪已經達到了可以圓滿。特迪知道生與死只是人存在俗世的不同形態，將一切都看淡后，才能將目光聚集在事物的實質，才能達到禪宗里精神層面的看到事物“本來面目”的境界，即便自身處于流動中的空間中，仍可保持本心，不再受外部空間的紛擾亂其心神，從而感知“獨手擊拍之音”。

通過《香蕉魚》《埃斯米》《特迪》三篇短篇小說中體現的整體的精神發展不難發現《九故事》里空間的流動象征著人物精神的如何流動，體現了塞林格本人隨著自身所處的空間變化，經年累月依靠禪學的自省和悟道洞察人心的本性，獲得個體存在和人生價值的深刻思考。

地理空間的流動性集中體現了“片段性”的敘事特點，不斷發生變化的空間場景往往成為推動敘述進程的敘述元素，使這些小說呈現出一種更為精練的結構。

時空安排上，整部作品中的故事都聚焦于20世紀中上葉，人物所處的背景則為二戰時期的美國。塞林格將故事掌控在一個個特定的空間里，即人物的活動場所和周邊環境，通過人物的對話體現人物所處的背景，用特定空間體現人物的情緒，通過空間的流動實現人物精神的流動。以西摩為代表，小說前半部分的角色大多遭受精神創傷，他們有如孩童般質樸純潔的心靈，難以融入故事中其他成年人所處的空間中，象征的是現代社會空間對人的異化和壓抑，使人在無意義的世界苦苦求索而不得道；作為轉折，在《埃斯米》中，主角X中士從戰前開放式的集體空間流動到戰后封閉通的個人空間中，體現的是人物經歷戰爭后從正常到異常的精神狀態，隨后又通過身體空間的流動體現出X中士通過埃斯米和弟弟的童真和善良得到了走出精神困境的希望；而到了末篇的特迪，他明明處于郵輪，一個不斷流動著充滿未知的空間中，但由于他已經是一個悟道的智者，他所體現的則是得道者心無旁騖的精神狀態。整部小說集的首與尾由西摩，這個經歷過創傷的成年人的死和特迪，這個尚未經歷世事卻參透人世道理的孩子的死構成，二者的精神處在不同的層面上，但最后的重合使這部小說集有了一個環形的結構，始與終的重合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環，這是一種歸零的狀態，在這之中，特定空間中的每一次流動都能尋找到角色們在精神探索上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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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謝昊辰，女，廣西河池人，中南民族大學外語學院202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