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79年,劉震云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瓜地一夜》,自此以后,他的大部分小說都以其故鄉延津為創作基點。在長達四十余年的寫作生涯中,劉震云始終立足平民立場,對鄉土社會傾注真情,不斷深化鄉土書寫的關注視域,其文學書寫始終同故鄉延津維持一種伴生式的粘連狀態。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無論是鄉土景觀、鄉土民俗還是鄉間飲食,都深深地打上了延津的烙印。劉震云在描繪延津文化的同時,也對其內涵予以挖掘,表現為對底層人物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的關注。本文將從延津文化的呈現與延津文化的內涵兩個方面展開論述,一窺劉震云筆下的延津風貌。
【關鍵詞】劉震云;鄉土小說;延津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13
文學是尋找精神的故鄉,對于劉震云來說,故鄉情結便是他創作過程中的情感依托。劉震云于1978年參加高考,考上了北京大學,在這之前,他一直生活在河南延津。故鄉的山川河流和風土人情賦予了他獨特的情感氣質,淳樸善良的人民讓他難以忘懷,在他的筆觸和靈魂中都有著與故鄉密不可分的情感。從初登文壇至今,劉震云的情感觸發點便扎根在故鄉延津,延津故事也隨著體裁的變化而逐漸豐盈,延津文化也受到了學界的關注。劉震云在其小說中主要依托對鄉土景觀、鄉土民俗和鄉間飲食的描寫來展現延津文化。在延津文化的背后,流露出劉震云對家鄉同胞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的關注。
一、延津文化的呈現
(一)鄉土景觀
文學書寫與地域文化一脈相連。延津作為劉震云鄉土書寫發生的場所,寄托著他的童年回憶與故土經驗,是其文學創作的刻畫對象和精神源泉。劉震云在小說中對延津大地進行描繪,其所書寫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都來自中原大地,浸染著豫地的文化意蘊。
俞孔堅認為:“傳統的鄉土景觀包括鄉土村落、民居、農田、菜園、風水林、道路、橋梁、廟宇,甚至墓園等。”劉震云小說中的鄉土景觀總體呈現為土地景觀、河流景觀和植被景觀這三方面。
第一,劉震云書寫了延津的土地景觀。土地是養育農民物質之根,也是其賴以生存的地理空間,家園情懷的寄居之地。河南是我國重要的農業大省,平原地勢、黃河水的灌溉以及適宜氣候的加持,造就了其農耕文明的繁榮盛景。但河南得天獨厚的農耕條件之下,也存在不可忽視的缺陷。劉震云在其多部小說中都提及鹽堿地占河南耕地面積的相當大的比例。“延津是鹽堿地,十年有九年鬧災荒,不是旱了,就是澇了,全縣三十幾萬人,能天天吃飽飯的,僅有一萬多人,延津人瘦,源頭就在這里。”由此可見,河南雖為我國“糧倉”,但當地鄉民的生存環境仍透露出生存物資匱乏的意味。此外,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以紀實的態度書寫了特大旱災與蝗災之下河南鄉民的種種悲慘境遇。可見,土地在養育鄉民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們瘡痍之痛。
第二,劉震云書寫了延津的河流景觀。河流與人類生存一脈相承,劉震云小說中的河流景觀承擔著哺育鄉民、溝通外界以及寄托鄉思的重要功能。劉震云的大部分小說都依托于黃河流域這個地理空間,延津縣城本身也因為擁有黃河渡口而得名:“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黃河因流域極廣且承載著兩岸流域的泥沙土石,其水質不同于尋常的河流,在這種水源的滋養之下,延津人的生存狀態和行為特點也受到了影響。例如,在《一句頂一萬句》中有這樣的描寫:“延津是鹽堿地,水咸,水苦,含大量的堿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里。”
第三,劉震云書寫了延津的植被景觀。本文主要介紹植被景觀中的棗樹景觀。棗樹景觀蘊含的意義極其豐富,一方面它在劉震云的多篇小說中出現,增強了小說中河南特產豐盈的寫實感;另一方面則蘊含著離鄉村民對故土的思念之情。在《一日三秋》中,棗樹見證著明亮與奶奶的溫情記憶,象征著鄉土人民的精神之根。在明亮人到中年時,棗樹早已不存于世,他仍然愿意花費重金尋覓棗樹制成的匾額,尋覓其心中對于人生過往來路的“一日三秋”之情。除此之外,延津縣城在古代相當長的時間里被叫作“酸棗縣”,直至宋代政和七年,因其縣境內有黃河重要渡口——延津渡,酸棗縣才更名為延津縣。
(二)鄉土民俗
一方水土哺育一方百姓,作家成長之處的地域文化和民俗風情,與其藝術性情的生成息息相關。民俗文化充盈著鄉民的生活內容,并在極大程度上造就了其思想觀念和處世心理。劉震云在小說中主要書寫的鄉土民俗有婚喪嫁娶與節日集會。
第一,劉震云書寫了延津的婚喪嫁娶。結婚是人生的四大喜事之一,劉震云在小說中對鄉民的婚姻儀式進行了翔實的書寫。《一句頂一萬句》中的秦曼卿與楊百業結婚時,秦曼卿坐花轎而來,下轎后二人用紅綢相牽。楊百業則身著長袍,頭戴禮帽。而后,二人齊拜天地,宴請賓客,共享酒席才算禮成。《罪人》中牛春與嫂子的婚禮形式有了現代化的改觀,娶親不再用轎,而是以自行車或各色轎車接親。婚禮之中使用錄音機放曲來增添喜氣,并且在炕席上撒上谷子與紅棗,且新人依舊互拜天地,安排宴席。此外,喪葬文化與婚嫁的禮儀相比更具地方獨特性。河南喪葬的最大亮點是喊喪,喊喪指葬禮上來客時的吆喝。《一句頂一萬句》中的羅長禮便是十里八鄉的喊喪能人。羅長禮在喊喪中恣意地抒發心中情感,同時其表現出的自由強力也打動了楊百順等人。在喊喪之聲中,鄉民旺盛昂揚的血性精魂也得到彰顯。
第二,劉震云書寫了延津的節日集會。劉震云小說的節日集會是鄉民現實生活中的娛樂盛會,體現了鄉土人民自由的本性與鮮活的靈魂。在劉震云的小說中,鄉民在不同的節日里有著各異的歡度方式。譬如“端午節到了,大家吃油餅,唱戲”,這種戲曲演出通常聘請名角,連唱幾天,并不僅為本村獨享,周圍村莊的鄉民也可前來相聚,且不收取一文。在演出之際,還有眾多商販販賣零食特產,可謂熱鬧非常。延津最盛大的節日形式當數“社火”。每年年底,延津人民都要鬧一次社火。“社火一般要鬧七天,從陰歷十三,直鬧到陰歷二十。”眾多村民臉涂油彩、身著彩衣、腳踩高蹺,全都拋開個人身份,扮作神仙妖怪、戲子帝王,敲鑼打鼓地從城中穿梭,其中閻羅為社火節目中最重要的成員。除去節日活動之外,豫州鄉民在特定的日子也會集會交易,也就是俗稱的“趕集”。《大廟上的風鈴》中的趙旺就是通過集市平臺進行交易,從而擺脫貧困,走向富足。
(三)鄉間飲食
河南作為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是我國的糧食大省,生活資料相當豐富,故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飲食文化。
劉震云在小說中對延津的飲食文化做了大量的描寫。河南農作物以小麥為主,鄉民多食面食,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烙餅、火燒、饅頭、燒餅、燴面等面粉制成的主食層出不窮,小說中的人物也多經營著以面食為主的餐館,如《一句頂一萬句》中吳香香的饅頭店和牛小麗的小餐館等。《一句頂一萬句》中關于食物的描繪也是數不勝數。例如,小說第一章寫到老楊“記得賣驢肉火燒的老孔和賣胡辣湯兼賣煙絲的老竇”,老楊還把老竇的攤子給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火燒是豫北地區獨有的一種小吃,而延津火燒又是火燒種類中備受民眾青睞的食物。在小說第二章中,老裴把楊百順帶到老孫的飯鋪,“老孫又捅開火爐,洗洗手,做了兩碗羊肉燴面”。燴面是中原一帶典型的風味美食,羊肉燴面更聞名全國。在小說《官場》中,省委書記許年華來參觀時吃了一頓面條,過后吳專員覺得很不合適,對金全禮副專員提了一下,金全禮回復道:“他是河南人,愛吃面條!”再次凸顯出河南人愛吃面食的特點。此外,烙餅也常常出現在劉震云的小說中。在《一句頂一萬句》中,烙餅是村民論理斷事的重要道具,在村民發生爭端時,爭執雙方各出五斤白面制成烙餅,由村長、族長等人吃過再做說理,事后由理虧的一方支付烙餅所用的十斤白面作為賠禮。
二、延津文化的內涵
(一)關注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
劉震云小說中的延津文化不只是表面的呈現,還有豐富的內涵。首先,劉震云關注到了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在小說中主要表現為對鄉土人民物質資料匱乏這一狀況的描寫。
劉震云小說中的人物經常要面對物質資料匱乏的困境。劉震云自小成長于河南省新鄉市延津縣,這片土地因受鹽堿問題的影響,糧食產出不足,當地鄉民飽受饑餓困擾。劉震云自小便因饑餓與死亡距離咫尺,所以深明物質缺乏的生存困境。劉震云小說中的第一句話經常與“吃”聯系在一起,如《單位》的開篇講述的就是小林單位在五一勞動節分梨;《新兵連》的第一句話為士兵吃羊排骨,可見其對食物的重視程度。劉震云的小說中對鄉民食物不足的刻畫十分常見。《塔鋪》中同學們極為貧困,平時只吃冷窩頭與咸菜,能吃到一碗五分錢的白菜湯,便是改善生活了。小說中,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磨桌甚至依靠食用幼蟬續命充饑。而正是部隊生活帶來的溫飽,令士兵們更加懼怕回歸于過去的饑餓困境之中,不惜絞盡腦汁地鉤心斗角,以圖長久地存留在溫飽的環境里面。在戰亂加天災的特殊時期下,鄉土人民面臨的物質困境更甚,饑餓也從一種不健康的身體感受轉化為致命的兇器。在《溫故一九四二》中,河南百姓遭遇特大旱災,數以百萬計的農民被迫遠走逃荒。在流亡的途中,三百萬的災民同胞因饑餓慘死街頭,許多人為了獲得糧食不惜賣兒賣女,狀況悲慘。劉震云將這一切記錄書寫,顯露出他對底層民眾物質資料匱乏的關注,彰顯出深厚的人文精神。
(二)關注底層人物的精神困境
“孤獨”是人類無法回避的情緒,也是世界文學長河中的共同母題。劉震云小說在挖掘延津文化的基礎之上,著力對人物內心深處的“中國式孤獨”進行描摹,這種孤獨主要表現在人民交流的隔膜,溝通的阻塞。
劉震云小說中孤獨的表現形式呈現為人物“噴空”之下的深沉孤寂。“噴空”是一句延津話,指“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喜愛噴空的人,在日常交際中,常常無節制無方向地釋放情緒,用熱絡的言語來避免交流空氣的安靜,但其在交流的過程中,自身的內心圍墻未曾放開,而交流對象的精神世界也同樣未曾接受孤獨者的話語,故而溝通無效且寂寥持續。《手機》中從鄉村走出的嚴守一便是擅言型的孤獨者的最佳代表,他作為著名電視節目的主持人,日常的工作形式便是持續性地向社會大眾輸送言語包袱,但熱鬧喧囂過后卻是更深的精神孤獨。嚴守一作為知名主持人,具有頗高的社會地位,身邊總是圍繞著阿諛奉承的鉆營之人,但喧嚷的交際環境未能使他恣意暢快,反而更令他煩躁無措,孤獨寥落。嚴守一的社會與家庭交流都是極不正常的,致使他內心的真實情感無處排解,只能煩悶于胸。特別在嚴守一的奶奶去世之后,其在世界上唯一健康的交流也隨之消逝,故而他只能像兒時失去母親一般拿著手電筒往天上寫:奶,想跟你說話。《一句頂一萬句》中的老詹也是這樣一位擅言型的孤獨者,他遠渡重洋來延津傳教,但其與當地的宗教觀念存在抵牾,傳教幾十年只發展了八位信徒,甚至連他的教堂也被政府征用。老詹去世之后被吳摩西埋葬于延津,未能落葉歸根。《一日三秋》中,明亮三歲之前,一直養在奶奶身邊,二人經常一起噴空,這段愉悅的經歷令明亮畢生難忘,甚至在幾十年后,他仍然經常穿梭于回憶的長河之中,細細咀嚼奶奶經常噴的三個“空”,以此來消磨生活的乏味枯燥。在奶奶去世后,明亮在人生后續的幾十年中,再未覓得一人可以與之噴空。
在劉震云的小說中,鄉土世界的許多民眾都處于寡言狀態,在日常生活中自覺地扮演著“沉默的大多數”,這種沉默在家庭生活中多有體現。《一日三秋》中的櫻桃和陳長杰年輕時都為風雷豫劇團的演員,在《白蛇傳》中分別扮演白娘子與法海。最初,二人十分相愛。但婚后二人的關系逐漸淡漠,無盡爭吵與冷戰使家庭氛圍陷入冷寂。夫妻二人視如仇敵,談及婚姻家庭唯余“奈何、奈何”“一言難盡”。這段失愛的婚姻,最終以櫻桃的離世畫上了句號。《一句頂一萬句》中,老楊認為老馬是自己的朋友,但老馬卻經常欺負老楊,并且從心底里看不起他,把他當作嘲笑的談資。然而,老楊依舊把老馬當作最好的朋友,甚至在兒子楊百順捅破二人友誼假象之時,不假思索地打了楊百順。這是因為在茫茫人世間,只有老馬能接收老楊的精神言語并給予反饋,能令其暫時擺脫孤獨的環繞。甚至,鄉土世界中許多沉默寡言的孤獨者,厭倦了世俗關系的虛假與疲累,轉而選擇動物作為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傾訴對象。《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李雪蓮因與丈夫秦玉河假離婚一事打了長達二十余年的官司,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她失去了與朋友的聯系,親人對她的關愛也是微乎其微,周遭的人們都視她為麻煩、怪咖,與其甚少往來。最終,李雪蓮把家中的牛作為她的朋友,對牛訴說心中的郁結。
三、結語
綜上所述,在四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劉震云始終依托平民立場,立足于延津大地,著眼于延津文化,將真情傾注于鄉土社會,不斷深化鄉土文學的關注視域,在文學作品中始終與家鄉保持著一種伴生式的粘連狀態。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無論是鄉土景觀、鄉土民俗還是鄉間飲食,都深深地打上了延津的烙印。劉震云在描繪延津文化的同時,也對其內涵予以挖掘,表現為對底層人物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的關注。毋庸置疑,劉震云內在的鄉土情結,使他能夠深刻理解中原地區。面對故鄉延津,劉震云飽含深情地描寫了那里的人物、故事和歷史,多層次地展現延津獨特的鄉土文化。在劉震云的作品中,人們可以體會到他對延津故土的依戀和對延津文化的熱愛。在劉震云的鄉土小說中,還可以窺見中國鄉土社會的歷史變遷軌跡,能感受到劉震云身上涌動的民族血脈和深厚的人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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