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芒種節氣作為《紅樓夢》中一系列重要事件的背景,具有極其豐富深厚的隱喻意義。從芒種三大物候(螳螂生、鵙始鳴、反舌無聲)出發,參考《禮記》《逸周書》等典籍中對物候的描述解釋以及反常物候的相關內容,探討芒種物候文化在賈府興衰、寶黛愛情、群芳夜宴、賈敬之死、尤二姐之死等情節設計方面的隱喻作用,從而進一步深化對芒種節氣和相關物候的理解,以及對女性主題和天人合一思想的思考。
【關鍵詞】《紅樓夢》;芒種敘事;文化隱喻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01
基金項目:本文系東南大學2023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研究項目“二十四節氣詩的多元文化內涵與當代價值”(202310286053Z)階段性研究成果。
四季輪回,季節更替。曹雪芹對季節的精妙處理,使得《紅樓夢》在呈現鮮明的季節感的同時,也表達出完整的季節生命周期,并賦予春夏秋冬各個季節不同的隱喻意義。宏觀上看其隱喻義,清代二知道人以四時氣象喻之于《紅樓夢》,并提煉概括出春之夢、夏之夢、秋之夢、冬之夢之說,以其隱喻功能概括賈府的興衰之變:前數回鋪墊“王謝門庭、安常處順”,此乃春之夢也;元春省親,富貴無極,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夏之夢也;直至抄檢大觀園、通靈玉失、群芳散盡、兩府查抄,如寒風驟雨,萬木蕭條,秋之夢也;賈母去世、寶玉出家,只剩得飛鳥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冬之夢也[1]。微觀上看其隱喻義,《紅樓夢》中每一個被明確提及的節氣、日期,在情節發展、人物命運等方面,都被賦予了深刻的隱喻功能。而“芒種”這一節氣,更是在書中出現兩次,并且作為具有濃厚季節氛圍的背景,引出了黛玉葬花、清虛觀打醮、群芳夜宴、賈敬之死、二尤之死等一系列重要情節。從芒種物候出發,闡釋《紅樓夢》描寫芒種相關段落的隱喻意義,希望能夠借此推進關于節氣、物候的一些思考。
一、《紅樓夢》圍繞芒種物候的總體情節構建和隱喻意義
古人概括芒種三物候是螳螂生、鵙始鳴、反舌無聲。螳螂在上一年的深秋產卵,因為在芒種感受到了陰氣初生,所以小螳螂在這一節氣中破殼而出,這便是“螳螂生”;鵙,即伯勞鳥。作為一種喜陰的鳥類,伯勞鳥在芒種期間感受到陰氣,開始出現在枝頭鳴叫,這便是“鵙始鳴”;反舌鳥,一種能夠模仿其他鳥類叫聲的小鳥,在芒種時因為感受到陰氣而停止鳴叫,這便是“反舌無聲”。
由此不難發現,芒種三物候的發生,都是因為它們在芒種節氣感受到了“陰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寫道:“陳氏曰:螳螂、鵙皆陰類,感微陰而或生或鳴,反舌感陽而發,遇微陰而無聲也。”微陰,即陰氣初生,且十分微弱、難以察覺。螳螂、鵙鳥、反舌鳥這些大地上的小生靈們卻能夠捕捉到這些微弱的陰氣,并對此做出了反應。這些不為人所關注生命體,在大自然的微妙變化面前是如此的敏銳。
微弱的陰氣在陽氣的背面潛滋暗長,其中暗含的是陰陽氣勢不對等下的抗爭。強勢的陽氣與弱勢的陰氣之間的抗爭,實際上與《紅樓夢》的女性主題暗合。男女陰陽之中的禪意,在第三十一回已被史湘云參透。自古以來,女性就是“陰”的代名詞7SPW89gS+IKtBTVl7FbYeg==。董仲舒曾在《春秋繁露》中寫道:“物莫無合,而各有陰陽……夫妻為一合,夫為陽,妻為陰。”《紅樓夢》雖然將女性角色作為主要書寫對象,但在當時她們無疑是整個時代背景下的“小人物”。她們的抗爭與“微陰”的特征相符合,十分隱秘且不易察覺。除了在花前月下吟詩作賦、嘆惋悲劇,紅樓女子最明顯的抗爭體現在她們迥異的個性中:林黛玉的孤高傲世、率性灑脫;薛寶釵的有膽有志、風度翩翩;賈探春的明察秋毫、不甘人下;史湘云的豪放不羈;王熙鳳的潑辣爽利。大觀園的女子們擁有與那個時代傳統女性矜持定位的背離特征。只可惜花的歸宿是春去花謝,微弱陰氣所要面對的是仲夏時節的強盛陽氣的壓制。在封建父權、夫權的脅迫之下,大觀園女性的抗爭終會迎來“諸芳流盡”的結局,這對于《紅樓夢》女性主題的彰顯來說是一場完美的悲劇。
曹雪芹借芒種這樣一個陰氣初生的時節,以微陰隱喻紅樓女子這樣的小人物在當時做出的抗爭,從而在這樣一個特殊的背景下,對《紅樓夢》進行女性主題意義上的升華。
二、螳螂生:賈府之興衰成敗
“生”字,意味著產生、發生,暗喻著在這個芒種時節,有一些秘密已經無法再被隱藏下去,終于要浮出水面。并且小螳螂是“感陰而生”,這些秘密無一例外,都與書中的女性小人物有關。在芒種節,寶釵無意間在滴翠亭聽見有人說話,因而得知小紅和賈蕓“手帕傳情”的秘密;寶玉向黛玉表明心跡,之后又錯把襲人當作黛玉表白,這件事又藏在襲人心里成了新的秘密;寶玉挨打,其原因是金釧兒投井,與寶玉有關的秘密也無法隱瞞。芒種時節,新生的不僅是小螳螂,還有的是小人物的艱難抗爭。
芒種物候中的“螳螂生”不僅能夠暗喻小紅等的秘密暴露,還帶有與螳螂本性相關的其他寓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寫道:“螳螂,草蟲也,飲風食露,感一陰之氣而生,能捕蟬而食,故又名殺蟲”,“殺”字隱喻著“殺機”,象征著螳螂兇猛好斗的習性。賈府人沉浸在眼前的潑天富貴之中,全然不覺殺機已經悄然而生。元妃省親前,秦可卿托夢于王熙鳳,提醒她要早為賈家將來考慮,可惜鳳姐并未對此提起警覺,而是關注于有何“非常的天大的喜事”;奢華浩大的省親活動,使賈府上下力疲神倦、耗費巨大,直接陷入更加嚴重的財務虧空,造成了賈府經濟上的一蹶不振;如此行事的后果,曹雪芹已經通過戲文、燈謎等暗示:二十二回元春元宵節的燈謎“炮仗”,帶有濃郁的凄涼色彩和不祥之意;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所點的三部戲《白蛇傳》《滿床笏》《南柯夢》幾乎完整概括了賈府興盛覆亡的過程[2]。
《禮記·月令》中寫道,在芒種所處的仲夏之月,“君子齊戒,處必掩身,毋躁”。“齊戒”即“修身自省”,“掩身”即“居于隱蔽之處”。而賈府眾人在省親過程中以及之后鋪張縱欲、奢靡享樂,并且完全無視了來自元妃“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的告誡,是為“躁”。寧國府眾人甚至陷入了突破道德底線的狂歡盛宴。主子觀戲,“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下人私散,偷空賭博,或嫖或飲;小廝茗煙甚至勾引了小丫鬟卍兒,青天白日之下私行茍且之事。整個娛樂場面“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整個賈府都躁動著,沉浸在眼前潑天的榮華富貴之中。“螳螂生”這一物候,隱喻了賈府的興衰成敗之過程,亦傳達了曹雪芹對賈府后人行為不端、利令智昏的譏諷。
三、鵙始鳴: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
與“鵙始鳴”這一芒種物候相比,伯勞鳥似乎更以“勞燕分飛”的成語聞名。勞燕分飛最早出現于《東飛伯勞歌》:“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常用來表達愛人分離無法相守的嘆惋。這一隱喻非常符合寶黛愛情的結局:生死相隔、不復相見。在封建大家庭之中,自由愛情遭到禁錮和扼殺,寶黛愛情在王夫人、薛姨媽的左右下始終是鏡花水月,悲劇在黛玉焚稿的那一刻達到最后的高潮。
《禮記·月令》中寫道:“仲夏之月,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一個“爭”字便道出,芒種敘事里的斗爭是激烈的,甚至涉及了“死生”的問題。這也意味著,“鵙始鳴”所隱喻的愛情悲劇,最終迎來生離死別的結局。芒種期間發生的導致這一結局的最關鍵核心的斗爭,莫過于寶黛愛情的明朗化引起了襲人的警覺,甚至王夫人的注意:寶玉錯把襲人當作黛玉,向其表白心跡:“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遂有襲人在寶玉挨打之后,以男女之別為由,向王夫人建議將寶玉挪出大觀園。如此一來,襲人對寶黛愛情的抵制,以及為自己鋪路的意圖,幾乎是赤裸裸地展現給了讀者。“鵙始鳴”這一物候,隱喻的是寶黛愛情不斷遭到層層阻撓,最終走向無可挽回的愛情悲劇。
四、反舌無聲:小人當道
《反舌無聲賦》寫反舌鳥“蓋時止而則止,故能鳴而不鳴”。反舌鳥不是在芒種節氣被封住咽喉無法鳴叫,而是審時度勢之后,不愿鳴叫。反舌無聲常用來比喻小人開始當道,君子因而寡言。小人,在《紅樓夢》的芒種敘事中確實存在。第二十五回賈寶玉被賈環故意潑油燙傷,趙姨娘和馬道婆作法詛咒寶玉、鳳姐二人。賈環、趙姨娘、馬道婆三人都可以稱得上是“小人”,但是缺少與之相應的“君子”。寶玉的確主動提出在賈母面前替賈環開解:“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但是此番開解,比起“寡言”更像是“多嘴”,并不符合反舌無聲的原意。
反舌無聲是芒種常態,反舌有聲是芒種異態。《逸周書·時訓解》對“有聲”做出了解釋:“反舌有聲,佞人在側。”關于佞人的解釋,引用《論衡卷十一·答佞篇》中的解釋“不能禁欲也”,也就是說佞人往往與其心中的欲念糾纏不清,“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貴,必以佞取爵祿者,不能禁欲也;知力耕可以得谷,勉貿可以得貨,然而必盜竊,情欲不能禁者也。以禮進退也,人莫之貴,然而違禮者眾,尊義者希,心情貪欲,志慮亂溺也。夫佞與賢者同材,佞以情自敗;偷盜與田商同知,偷盜以欲自劾也。”芒種敘事中因“欲”而起的禍事不在少數,主要表現為長生之貪欲帶來的殺身之禍和情欲帶來的淫亂之禍,即賈敬之死和尤二姐之死。
賈寶玉的生日在芒種節前后,賈敬亡故正是寶玉生日次日,眾人都在大觀園里吃酒玩笑,忽然間寧府有下人來報賈敬亡故。“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賈敬一心求神問道,祈求長生不老,在都外玄真觀修煉。他借此逃避了管理家族、教導后人的責任,也因此付出丟掉性命的代價。第五回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所觀秦可卿的判詞中寫道:“造釁開端實在寧”,寧國府后人的荒淫墮落,實在有賈敬放縱自己長生之貪欲、放縱家人肆意妄為,以至于家風不正的責任。
正是因為賈敬仙逝,尤氏需要在城外守靈,于是將繼母尤老娘接來看家,尤老娘又帶來了尤二姐、尤三姐,這才有了賈璉與尤二姐的一段戴孝娶親的風流韻事。色欲和貪欲是尤二姐事件發生的主要誘因。賈璉偷娶尤二姐,是單純地出于情欲淫欲,否則也不會在秋桐來后便將尤二姐拋諸腦后;尤二姐由于其家庭背景和生長環境,缺乏基本的禮儀教養,再加之其軟弱的性格和對榮華富貴溫柔鄉的貪念,在“欲”的驅使之下,知禮悖禮,最終以一個無奈的悲劇收尾[3]。
兩起事件中,“貪欲”都是禍事發生的主要誘因。因此在這次芒種節氣中,“反舌有聲”這一反常物候的隱喻意義要明顯強于“反舌無聲”。
五、反常三物候:陰陽相濟
《逸周書·時訓解》對于芒種三物候的反物候,是這樣描述的;“螳螂不生,是謂陰息;鵙不始鳴,令鑒雍福;反舌有聲,佞人在側。”奸、佞等負面事物的產生不僅僅是芒種反常三物候出現的原因,更是福禍相依、陰陽相濟的表現,隱喻著陰陽辯證法的道理。陽極而陰生,陰極而陽生,陰陽相濟一直是《紅樓夢》中一切興衰成敗、悲歡離合的主題。小到細微處,可以以芒種節氣間蕓紅之戀的發展為例。
賈蕓和林紅玉(后文簡稱“小紅”)之間的感情發展,追根溯源是小紅在怡紅院受到秋紋、碧痕等大丫鬟的打壓,使小紅徹底斷絕了“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之心。恰巧這時,賈蕓剛從鳳姐那里謀得了在怡紅院附近土山上種樹的差事。剛受到秋紋、碧痕一場譏諷的小紅心灰意冷,“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小紅和賈蕓才得以借小丫鬟墜兒之手互傳羅帕,暗中傳情。我們當然不能過分地說秋紋、碧痕的言語是“奸、佞”的表現。在等級森嚴的賈府內部,丫鬟們的地位有著嚴格的規定,同時更對她們的活動范圍做出了限制。小紅作為一個三等丫鬟進入寶玉屋子里端茶倒水,實屬僭越之舉。但小紅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在府中為自己謀一條出路,希望憑借自己姣好的容貌、伶俐的口齒,以及位列大管家一級的父母,為自己掙得一個好前程。失敗之后,她也早早地看透了“千5549baec3b663f415c6cf899e6c66288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并且立刻退而求其次,將目標轉向了有著一面之緣的賈蕓。這場失敗的上位嘗試反倒成為二人感情發展的催化劑,對后來小紅得到鳳姐的賞識離開怡紅院,乃至后四十回中賈蕓夫婦想盡一切辦法前往探看身陷獄神廟的寶玉、鳳姐,都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按照湘云的陰陽論,主仆之間仆為陰、主為陽。黛玉與小紅雖然并非直接的主仆關系,但在《紅樓夢》中,小紅是黛玉的側影。兩人之間在隱喻意義上的羈絆遠遠超出身份上主仆的限制。因此可以認為,小紅為陰,黛玉為陽。小紅身上的一些想法和性格秉性,都可以在黛玉身上找到原型。小紅在心灰意冷時感嘆道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在黛玉這里則表現為第三十一回的“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蕓紅之間這一場充滿心計、野心和曲折的愛情,也是寶黛愛情的曲折坎坷在賈府底層小人物身上的投射。
六、天人合一
無論是《紅樓夢》中關于芒種三物候的精巧設計,還是紅樓文化中所展現的深厚的中國文化傳統,都彰顯著一種事實:在古人那里,天人合一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而是浸潤在古人的生活之中,成為一種自然流露的詩意理解。《紅樓夢》中的節氣物候隱喻遠不止本文論述的芒種,在冬至[4]、夏至[5]這兩個更為關鍵的節氣中還存在著更為明顯的物候隱喻。二十四節氣的底色是古人對于“天”、對于自然的理解。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古人的實踐活動因素和大自然節氣物候之間存有一種自然的聯系。這種聯系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又融入了倫理道德規范和對個人修養的要求,最終成為中國人骨血中的精神象征。“天人合一”的概念也以此在古人的精神世界中自然流露出來。當我們愈是以現代人的視角,沿循古人的足跡,重新審視二十四節氣物候的隱喻內涵,愈是能直觀地體會到現代生活中天人合一概念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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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雨芩,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