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姚鼐是桐城派的集大成者,也是文士說經行列中的杰出代表。他所提出的“義理、考據(jù)、辭章”三位一體的治學理念,既是其文學思想的基石,更是集中體現(xiàn)在其經學實踐之中。一方面,他提倡“溝通漢宋、發(fā)揚義理”,主張摒棄門戶之見,推動儒學健康發(fā)展;另一方面,他反對將文章與考據(jù)對立起來,提倡“以文解經”,認為即使是考據(jù)之辭亦當字斟句酌。其晚年著作《九經說》集中體現(xiàn)了其治經理念,其中又以第七卷《詩說》最為典型。在其《詩說》的論證詩旨、訓釋詞句、考據(jù)名物這三類篇目中,可以看出姚鼐摒除門戶之見以求經之真義的不懈努力,亦可發(fā)現(xiàn)其所提倡的“以文解經”的一些優(yōu)勢與缺陷,并且其中一些具體的治經成果到現(xiàn)在仍還有著參考的價值。
【關鍵詞】姚鼐;《九經說》;《詩說》;文士說經;桐城派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043-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13
桐城派作為清代最有名的文學流派之一,不僅在文學上有著獨樹一幟的貢獻,其總體的學術思想亦在整個清代學術發(fā)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桐城派順應了清代學術思想變遷的趨勢,即由空談而變?yōu)榍髮崳瑟氉鹨患叶優(yōu)閷Ω鲗W派的兼長相濟,由隱于學術而變?yōu)榻浭乐掠茫杀J亍安蛔儭倍D為竭力圖變。[1]24-34這種求實、包容的學術思想,不但為清代學術發(fā)展做出了貢獻,直至今日仍影響著人們的治學理念甚至具體的治學實踐。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姚鼐不僅是桐城派文學理論的集大成者,亦是其學術思想的總結與發(fā)揚者。可以說,姚鼐的學術思想與其文學理論密不可分,是其文學理論的基石,更是對桐城派思想、學術觀念的集中反映。[2]同時,得益于其“文學家”的視角與經驗,與同時期rl30TB9PeD93/snGiD9QBZgqAR7vUN856evHA+OCIjk=的其他學者相比,姚鼐治學又有著別具特色的思路與風格。因此,姚鼐的學術思想及其成果是值得深入研究與評估的。
一、姚鼐的治學理念與實踐
姚鼐(1732—1815),字姬傳,號夢谷,世稱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除卻文學,姚鼐的治學領域主要在于經學,其經學著作《九經說》及《春秋三傳補注》,集中體現(xiàn)了姚鼐的學術理想與治學主張,即所謂“義理、考據(jù)、辭章”三位一體。世人論其“義理、考據(jù)、辭章”之說,多將其視為姚鼐的文學思想,但實際上姚鼐早在其與友人的書信中有提道:“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凡執(zhí)其所能為,而齜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3]明確提出兼收“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善為其治學之道。這一治學理念當從兩個方面來理解:其一為義理、考據(jù)并重,即所謂“溝通漢宋、發(fā)揚義理”。從表面上看,姚鼐貶斥漢學家穿鑿瑣屑、蔽而不通,似是抑漢揚宋、擁護程朱,然而他亦厭棄宋元經注長篇累牘、內容空泛。事實上,姚鼐所求乃非“為學術而學術”,因此也就不存在所謂門戶之見。他主張兼采漢宋之長,目的是求得“圣人之旨”、群經之真義,從而使當前的學術尤其是儒學能夠健康發(fā)展,并且他認為儒學能否健康發(fā)展是與國家安危存亡密切相關的。
其二為反對辭章與考據(jù)對立。姚鼐不贊成袁枚把古文家與考據(jù)家視為水火不兼容的關系,也與后來的劉師培把“學”與“文”相對立的觀點不同。[1]221在他看來,考據(jù)是求得義理之真相的重要途徑,而為文不可無義理,自然也就需要以考證佐之;相對的,經注考證之言亦可鮮活生動,流暢易讀,甚至獨立成篇,其作《九經說》便是一個典例。若說義理、考據(jù)并重非姚鼐一家之主張,前人早已有之,那么后者則幾為姚鼐之首倡。姚鼐此說最大限度地拉近了治經與為文的距離,其目的皆在于矯正時弊,即為文之空泛與治經之瑣屑,蓋為時勢所造矣。
上述的這些治學理念,被用于實際的治經實踐之中,即體現(xiàn)為姚鼐所大力提倡的“以文解經”的形式。所謂“以文解經”,其實與科舉中“經義”這一科目的考試形式相似,即“擷取經典之篇題或內容,列為專題,辨析其義,闡發(fā)其理,所取屬某經某條,即在條目之下加一‘說’字,成為以文章形式表現(xiàn)之經解”[4]。姚鼐所著《九經說》及《春秋三傳補注》皆為此種形式,其中以《九經說》尤甚。這種以文章說經的形式后來逐漸成為文士治經的重要范式,而姚鼐憑借其趨于完善的治學理念、得天獨厚的文學功底,在文士治經的行列中有著當仁不讓的代表性及領導性。然而,學界目前對這種文士治經的形式尚未有深入研究,至于姚鼐的經學亦大多停留在闡發(fā)其學術思想的層面,而少有對其經學著作的研讀與批評。然若欲充分領會其治學理念之義,準確評判其治學水平之高下,則必須具體研究其治學之著作。而在《九經說》與《春秋三傳補注》此二書中,又以《九經說》體例更為典型。本文以《九經說》第七卷之《詩說》數(shù)篇為例,先議其單篇之優(yōu)劣,再論其總體之得失。
《九經說》目前有清嘉慶二年刻本十二卷,清嘉慶十五年亦愛廬刻本十七卷,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十七卷。因惜抱軒全集本內容最全、版面清晰,偶有字誤而不礙理解,故本文所引《詩說》原文皆出于此本,特此說明。
二、《詩說》解經平議
姚鼐《詩說》位于《九經說》第七卷,共十九篇。其單篇內容若以類分,則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曰論證詩旨;二曰訓釋詞句;三曰考據(jù)名物。以下即按此次序逐一舉例分析。
(一)論證詩旨
《詩說》的開篇討論了《關雎》主題的問題。漢、宋以來,學者多認為詩中的“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太姒。對于詩的主題,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有如下表述:“是以《關雎》之篇,說后妃心之所樂,樂得此賢善之女,以配己之君子;心之所憂,憂在進舉賢女,不自淫恣其色;又哀傷處窈窕幽閑之女未得升進,思得賢才之人與之共事。君子勞神苦思,而無傷害善道之心,此是《關雎》詩篇之義也。”[5]24姚鼐認為此乃鄭氏之觀點,而毛公義則與此不同,即認為詩序中“憂在進賢,不淫其色”的主體為宮人而非后妃。姚鼐指出,孔穎達“不悟序與毛公義異于鄭氏,而強以鄭氏之解被之” ①,又在開篇即表示認同朱熹的觀點:“為《詩》而說《關雎》者,孰善乎?曰:‘朱子之言,不可易矣。宮人美后妃之詩也。’” ②并指出朱熹的觀點與詩序、《毛傳》相合。實際上,無論是“宮人美后妃之詩”,還是“后妃之欲進賢之詩”,都是以“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太姒為前提的,而這一前提不免有儒家附會之嫌。對此,今人著作《詩經注析》(以下簡稱《注析》)明確表示:“《關雎》居‘三百篇’之首,不如此附會不足以顯示其‘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重要地位。”[6]2回歸詩歌本身,《關雎》應當只是一首講述貴族男子愛上了一位采荇菜的女子,卻又“求之不得”的失戀情歌。姚鼐未能脫離儒家附會的語境,但其對于“宮人美后妃之詩”這一觀點的申辯還是值得一觀的。他仔細推敲詩句本身,認為后妃固然可以憂思進賢,然詩句中的“友之樂之”之辭,斷然不可能以后妃為主體。這一思路的內核其實已與當今所認為的失戀情歌十分接近了。
同樣論證詩旨的還有“《棫樸》《旱麓》詩說”(《大雅·棫樸》《大雅·旱麓》)這一篇。關于《棫樸》之詩旨,古文、今文兩家各有說法。毛、鄭皆以之為歌頌文王能任用賢人,今文三家《詩》則認為是記述文王祭天以伐崇的事跡。按《注析》引汪龍《毛詩異議》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舉此二者以明賢才之用。”從而可調停今古文之異同,也符合詩的實際。[6]766至于《旱麓》,觀點的矛盾主要集中在“豈弟君子”中的“君子”所指的對象上。毛、鄭皆以“君子”指太王、王季,孔穎達對此有如下解釋:“《緜》言文王之興,本由大王,而經有文王之事;此言‘受祖’,而經皆說祖之得福,其言不及文王者,詩者,志也,各言其志,故辭不可同。《生民》,周公、成王之雅也,《維清》《執(zhí)競》《時邁》《思文》,周公、成王之頌也,其文皆無周公、成王之事,以其光揚祖業(yè),足為子孫之美,故其辭不復及焉。”[5]1175-1176意為該詩詩旨為陳述文王承接先祖之福澤,故詩通篇不提文王之事,僅歌頌先祖之功業(yè),從而彰顯文王所承福澤之深厚。宋以后學者則普遍認為此“君子”當指文王,如朱熹指出該詩與《棫樸》相同,亦為歌詠文王之德。《注析》雖引《毛序》“受祖”之辭,亦稱之為歌頌文王祭祀祖先而得福之詩。對上述觀點,姚鼐均持有異議。他認為《棫樸》乃“諸侯頌天子之辭”,而此“天子”并非文王,依據(jù)有二:一是“文王未為天子,僅有三軍,而詩言六師”;二是“及之其稱‘周王’、‘我王’者,宜諸侯之謂” ③。鑒于該詩蓋于文王之后所作,“六師”或為后人附會之概數(shù),然“我王”之謂的確值得注意,若后人作此詩以頌文王,當謂之“先王”更為恰當,既謂“我王”,蓋為當朝之周王也。姚鼐又提出《旱麓》為與《棫樸》相和之詩,即天子答諸侯之詩,認為“君子”為天子稱諸侯之辭,整首詩表達的是君臣相勉之情。此說雖無決定性的依據(jù),然亦能自圓其說,未有與詩句明顯相違之處,且詩中所云“葛藟”與“條枚”,若以之比于天子與諸侯,或較于先人與子孫更為貼切。姚鼐認為古今學者之所以一致默認此二詩為述祖德之詩,蓋受編詩次序所誤,他指出“編詩前后或因樂章之次,今世不可強說”,且“若以述祖德類從,則《生民》《公劉》宜相次矣” ④,因此不必拘泥于“述祖德”這一類詩旨,而應貼近詩文本身,求其本義。
由此可見,在論證詩旨時,姚鼐十分善于從詩句本身著手,尋找字里行間的細微證據(jù),再輔以文學家的細膩觸覺,通常能自圓其說,或是相比舊說有些許先進之處。但是,這點先進之處在某些方面是有限的,如姚鼐亦贊同朱熹的《國風》“淫詩”之說,到底未能完全掙脫出時代的桎梏,因而不免流俗。
(二)訓釋詞句
在“上帝甚蹈說”一篇中,姚鼐對《小雅·菀柳》“上帝甚蹈”的“蹈”字進行了考證:“《毛詩》‘上帝甚蹈’,《韓詩外傳》引為‘上帝甚慆’,竊意《韓詩》是也。” ⑤認為“蹈”應作“慆”。“蹈”,《毛傳》:“動也。”《鄭箋》:“蹈,讀曰悼……今幽王暴虐,不可以朝事,甚使我心中悼病。”[5]1065-1066孔疏未對此有所判斷。馬瑞辰按《韓詩外傳》引詩作“上帝甚慆”,《一切經音義》又引《韓詩》作“上帝甚陶”,又《風俗通義·山澤篇》引《大雅·江漢》“江漢滔滔”作“江漢陶陶”,蓋古時“慆”“陶”“滔”三字同聲,得通用,均有“動”之義。又按“蹈從舀聲,舀古音如由,陶讀如皋繇之繇,聲亦與由同,故通用”,認為“蹈”通作“陶”,亦作“動”之3aa50148220defacaef416ae94c2cafa義。又引檜詩“中心是悼”,《毛傳》:“悼,動也。”是“悼”亦得訓“動”,與“蹈”同義,故鄭玄訓“悼”為“病”不可取。[7]770-771其說雖不可斷言正誤與否,然其邏輯清晰,旁征博引,輔以音韻訓詁之法,當可作為參照。姚鼐否認“蹈”與“慆”通用,認為毛公時應作“慆”。作“蹈”者,蓋“慆”又作“謟”,“謟”與“蹈”形似,為字誤也。按《韓詩》成書最早,姚鼐之說亦不可謂之非是。朱熹按《戰(zhàn)國策》作“上天甚神”,認為“蹈”當為“神”,“言威靈可畏也”[8]222,則于詩義相去甚遠,蓋為“慆”字之壞。
在“楚宮說”一篇中,姚鼐對《鄘風·定之方中》“宮”字的含義進行了辨析,認為“宮”與“室”同。“宮”,《說文》:“室也。”[9]《毛傳》:“定,營室也。”《鄭箋》:“楚宮,謂宗廟也。”[5]232馬瑞辰援引《周語》韋注“天廟,營室也,又曰清廟”及《史記·天官書》“營室為清廟”,論證了此處“宮”為宗廟之義。[7]180下文“室”乃居室之義,姚鼐將此處“宮”與“室”含義的關系以“散文則通,對文則異” ⑥論之,也不無道理。
“《皇矣》第四章說”比較特殊,該篇既為考據(jù)詞句,亦有對詩旨的推敲。《大雅·皇矣》:“維此王季,帝度其心。”關于此處是作“維此王季”還是作“維此文王”,自古以來爭議不休。《毛傳》序云:“《皇矣》,美周也。天監(jiān)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5]1194由于詩第五至八章皆為述文王伐密伐崇之事,唯第四章頌帝王之德,可推知毛本蓋作“維此文王”。三家《詩》亦作“文王”。《鄭箋》注“王此大邦”云:“王,君也。王季稱王,追王也。”又注“比于文王,其德靡悔”云:“王季之德,比于文王,無有所悔也。必比于文王者,德以圣人為匹。”[5]1205孔穎達申鄭之義,釋“比于文王”之“文王”為泛言文德之王。朱熹《詩集傳》作“維此王季”,釋第四章曰:“言上帝制王季之心,使有尺寸,能度義;又清靜其德音,使無非閑之言。是以王季之德能此六者。至于文王,而其德尤無遺恨。是以既受上帝之福,而延及于子孫也。”[8]246《注析》認為漢代經學家解《詩》過于專注于文王,而清代學者如陳奐、馬瑞辰、王先謙皆主張改“維此王季”作“維此文王”,應是受了《毛序》的影響,遂以朱熹之義為是。[6]776按,若僅求句意通暢,則“維此王季”與“維此文王”皆通。作“維此王季”,則釋下文“比于文王”為“至于文王”或“比于文德之王”;作“維此文王”,則以“比于文王”承上“克比”言之,言民之親比于文王。姚鼐斷其為“維此文王”,言文王稱王故曰“王此大邦”,而王季則不可以此謂之;又言文王之時三分天下而有二,故可曰“比于文王,其德靡悔”,而末四章敘文王伐密伐崇之事,于德有失,不可謂之“靡悔”,故第四章當為述文王之德。⑦對于王季不可謂之“王此大邦”一說,鄭玄已有“追王”之解;至于第二條,頗有理據(jù),值得參考。《注析》認為解《詩》不應過專于文王,而姚鼐指出《詩》稱頌文王之盛德固多矣,單一詩篇中偏重文王之美并無不可。
以此篇與前兩篇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不知是否為文體所限,姚鼐在訓釋字詞時總是回避了漢學家旁征博引的繁瑣論證,只略微提及毛、鄭、孔等人觀點,更多采用較為主觀的邏輯論證方式。雖然大多邏輯通順,能自成其說,細考其結論亦不為誤,然其行文終不如恪守漢學規(guī)范如馬瑞辰之文清晰明了,說服力強。“皇矣”篇蓋因與詩旨相關,可從詩文中尋得依據(jù),故能拋開繁瑣旁證之困擾,暢所欲言。
(三)考據(jù)名物
在“副筓六珈說”一篇中,姚鼐對《鄘風·君子偕老》中的“副”“筓”“珈”進行了考證。關于該篇“副”“筓”“珈”的制式,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有較為詳盡的考據(jù),他肯定了《毛傳》和《正義》的觀點,認為該篇的“副筓”為當時王后及諸侯夫人之服飾,至于漢代以來民間女子通用之筓(即步搖),雖與之名稱相同,實為二物,不可與之相提并論。對于“筓”與“珈”的關系,他從訓詁的角度認為“對言則筓與珈異”,“珈”為“筓”上之飾;“散言則筓與珈通”,即所謂“男子折筓,婦人易珈”。[7]169-171姚鼐認為毛、鄭之義皆“筓”與“珈”同,又按“男子折筓,婦人易珈”亦等同之,則以《正義》“言珈者,以玉加于筓為飾”為誤,當是對毛義有所誤解,推論過程亦有失嚴謹。又將此“副筓”與后世步搖等同,認為“女子皆得有之”,遂以《正義》“唯后夫人有之,卿大夫以下則無”為誤,亦不可取。
在“惟師尚父說”一篇中,姚鼐對《大雅·大明》中“師尚父”的含義進行了辨析。“師尚父”,按《注析》:“師,太師,官名。尚父,即呂尚,其祖先封于呂,姓姜,故后人又稱姜太公。父,同甫,是古代男子的美稱。”[6]757關于姜太公的姓氏名號,后人爭議頗多。《史記·齊太公世家》:“于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于渭之陽,與語大說,曰:‘……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為師。”[10]姚鼐貶之為“流俗妄語”,提出“望”為其名,“尚”為其字,“太公”為其謚號,以謚配名謂之“太公望”;當其在世時,周人敬之,故不稱其名,稱其官曰師,稱其字而加“父”以尊之曰“尚父”;又指出文王以“父”配字稱太公開“父”為周人男子美稱之先河。⑧首先對于“太公望”,《史記》雖為紀傳體史書,但由于其文學性較強而缺乏實證,其說蓋不可信。再者,若果因此而稱“太公望”,后人何以舍“望”字而稱“太公”?關于“太公”之稱,與姚鼐同一時期的清代考古辨?zhèn)螌W家崔述認為此為齊人之追號,“望”為其名[11];亦有說法稱姜太公早年名字已不可考,“望”乃是文王所賜之名或字。[12]20無論如何,“太公望”之稱為以謚配名,姚鼐之說較為可信。其次對于“師尚父”,《毛傳》:“師,大師也。尚父,可尚可父。”《鄭箋》:“尚父,呂望也,尊稱焉。”[5]1144《正義》引劉向《別錄》曰:“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5]1146陳奐《詩毛氏傳疏》引《小雅·節(jié)南山》傳曰:“師,大師,周之三公也。”認為“師”為官名,“尚父”為尊稱。⑨此外,另有朱熹《詩集傳》以“尚父”為號,是君主對大臣的尊稱。[8]238按《注析》“父”同“甫”,為古代男子美稱,故“尚”與“父”不同,蓋為其字,言“師之尚之父之”則誤。馬瑞辰亦曰:“父與甫同,甫為男子美稱。尚父,其字也,猶山甫、孔父之屬。連師稱之,猶大師皇父之屬。”[7]810有說法稱“尚”與“父”皆為尊稱,時而合用,時而單用[12]21,后世亦確有其例,姚鼐認為其根源乃《毛傳》之誤導。大體而言,姚鼐之說應屬可信,然其行文多主觀推斷而疏于論證,長篇累牘而失之嚴密,蓋其失也。
如此一來,則姚鼐《詩說》于名物之考據(jù)稍顯不足。由于考據(jù)名物不比訓釋字詞便于聯(lián)系文義主觀推斷,尋經問典亦不甚充分,于是通篇下來看似長篇累牘,實際有堆砌材料之嫌,其觀點的提出并不能由其論述所佐證,或有不少主觀臆斷的成分,這自然就導致其結論的準確性大打折扣。
三、結語
姚鼐的《詩說》相較于《九經說》里的其他幾部經說,篇幅適中,內容豐富,并且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了其“義理、考據(jù)、辭章”三位一體的治學理念。一方面,《詩經》研究的漢宋之爭在學術史上本就十分激烈,這為姚鼐“溝通漢宋、發(fā)揚義理”的主張?zhí)峁┝藰O好的平臺,而事實證明姚鼐在行文之中的確沒有門戶之見,未曾盲目擁護任何一家觀點,認同采納與否只憑客觀是非;另一方面,《詩經》本身題材的豐富性和高度的文學性為姚鼐“以文章說經”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對姚鼐而言并不一定都是有利的,但對于系統(tǒng)全面地考察評判其治經方法及成果絕對是有幫助的。
本文通過分析比較姚鼐所主張的治經方法分別在論證詩旨、訓釋詞句、考據(jù)名物這三類情形下的實際效果,可以看出這種“以文章說經”的形式顯然更適用于較為主觀的論題,論題的主觀程度越高,行文的流暢性及邏輯性就越強,例如“《關雎》說”“《國風》‘淫詩’說”此類論證詩旨的篇目;而當論題的客觀程度較高時,“以文章說經”的形式則遠遠不及傳統(tǒng)考據(jù)訓詁來的嚴謹清晰。雖無從確認姚鼐究竟是為成全文體而刻意疏于考據(jù),還是的確不擅嚴密考證,抑或是有意矯漢學之弊而過正,然如“上帝甚蹈說”“副筓六珈說”這類需要純粹客觀考證的論題,傳統(tǒng)的訓詁考據(jù)無論如何都是最適合的形式,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當時乾嘉學術的背景下,姚鼐所做出的摒棄門戶之見、漢宋兼采的努力是值得贊賞的,并且得到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認可,“治經不分門戶,實其所長”“是真能擇善而從,踐其所言焉”。其“義理、考據(jù)、辭章”三位一體的學術理念更是被后人奉為治學之圭臬,直至今日對人們從事學術研究仍有所啟發(fā)。至于其主張的“以文章說經”的治經方法,雖有其弊端及不成熟之處,但在當時仍不失為經學向前發(fā)展的一種表現(xiàn);而其具體的治經成果,其中有一部分即使與今人的研究成果相比也毫不遜色,有一定參照借鑒的價值。
注釋:
①(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1頁。
②(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1頁。
③(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9頁。
④(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9頁。
⑤(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6頁。
⑥(清)姚鼐撰:《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4頁。
⑦(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10頁。
⑧(清)姚鼐:《惜抱軒九經說·卷七》,清同治刻惜抱軒全集本,第8頁。
⑨(清)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二十三》,清道光二十七年陳氏掃葉山莊刻本,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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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肖吟,女,漢族,湖北武漢人,文華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古典文獻與東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