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在近現代中國內蘊深刻的政治意涵與社會功能。辛亥以降,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頒布剪發令,掀起自上而下的男子剪辮風潮。受其影響,部分女學生起而響應,率先剪去頭發,但此舉反遭學校及地方政府抵制,這與民國當局始終力倡廢禁纏足形成鮮明對比。“五四”前后,女子剪發問題重又為輿論所重,“女子自決”口號的提出及國民革命的推進終使女子剪發運動勢不可遏。
女理發師的出現與女理發店的興起
學界通常認為,中國倡導女性剪發的第一人是《女界鐘》作者金一(金天翮)。金氏在《女界鐘》第3節“女子的品性”中主張:“今西方志士,知識進化,截發以求衛生,吾以為女子進化,亦當(自)求截發始。”但何者為近代中國第一位女理發師,學界則尚無定論。女學生群體是民國初年開展剪發實踐的主力軍,1912年湖南衡粹女校某生便組織“女子剪發會”,但女學生僅是互相為對方簡單剪去辮子抑或發簪,并不可能在未接受訓練的前提下搖身一變成為理發師。至20世紀20年代,女子剪發的熱度較之民國初期甚至顯露出退潮的傾向,“到了近來,非但實行不見增加,連討論和研究的筆墨都不見了”。女子剪發未如男子剪發般形成潮流,時人將其歸結為“怯于進取舊俗”。具體而言,家庭學校的阻撓、社會層面的非議及外國并無女子剪發先例均可能是讓女子對剪發望而卻步的動因。然而,剪發可能減損容顏美觀或許才是女性不愿嘗試“削去青絲”的首要理由。輿論界對女子“剪發”的討論往往只停留于其是否有益,恰恰忽視了頭發長度及發型發式等實踐層面的問題。換言之,在當時并沒有多少人清楚應如何為女子剪發,“初剪發時,都不知該梳什么發式好,連理發店的師傅也很感為難,因從來沒有設計過婦女的短發,故只好揀個現成,按當時最流行的男發樣式來剪理了”。套用為男子剪發的成法,成品自然可想而知。
有鑒于此,很難相信20世紀20年代末期女理發師的出現是女子剪發需求旺盛所致。由于男子剪發更為普及,理發店管理者雇傭女理發師,很大程度上與其希望利用女理發師這一噱頭招徠男性顧客有關。1918年,上海一理發店始起用女理發師,這是迄今為止最早見于近代報刊的記載:
大新街某理發店主為擴充營業起見,異想天開,特用中國年輕婦女八人司理發之職,婦女已于去年冬間練習,至今其剪發修面而及挖耳拷背等皆與男子無異,各種化妝品應有盡有,并有某煙供奉,招待周到……其開幕期約在陰歷八月,初想屆時一般登徒子定必歡迎,是亦一種別開生面之新營業也。
1920年,北京一理發店也聘用女理發師:
北京孫公園錫金會館附近春記理發店內近有一少婦在內做理發師,為人理發。此婦年約十八九,妖冶可鄙。好奇者莫不趨之若鶩,大有門庭如市概云云。
顯然,風姿綽約的女理發師的確對“好奇者”及“登徒子”有強大的吸引力。女理發師為男子理發,無形中打破了長期橫亙于民間的“男女之大防”,男性欣然往之,理發店的生意也水漲船高。但必須注意的是,男女隔離仍是北洋政府調適兩性交往規范的道德準則。
在作為職業的女理發師出現后,坊間開始呼喚專為女子服務的理發女技師及理發場所。有論者直言,女性剪發難成氣候的最大阻力在于熟練女理發師的數量嚴重不足,“自己剪頭是剪不成了,同性的梳頭媽是不會的,男性的理發匠嗎?以中國沒智識的男性輕蔑女性的惡習的結果,是萬萬做不到的事。所以就感覺得很是不便,阻礙了剪發的勇氣。因此我覺得于提倡女子剪發的時候,同時要提倡女性剪發匠的職業問題”。同時亦有人力陳開辦以女子為主要消費對象的理發館的益處。一批支持剪發的女學生乘此東風,在“女子自決”口號的鼓舞下開始籌建女理發館。1922年,長沙柑子園口吉慶街理發館正式開業,理發師皆為女學生,且技藝相當嫻熟,“對于女子之新式頭簪,如東洋頭、麻花頭、麻姑頭、燕尾巴頭、辮子盤龍頭,形形式式,修飾適宜,手術精良”。此外,她們亦能為男子剪發,但并不提供為男子捶背、捏腿等服務。這與由剃頭鋪轉設而成的理發店劃清了界限,亦清晰地反映理發店偏重女性剪發的定位與女權意識的初步覺醒。
在利益與社會訴求的驅使下,華北地區的女理發店亦開始冒頭。北京理發工人徐省三與其妻子王氏鑒于北京無女子理發處,申請創設一處西式理發館,但卻被警廳以有傷風化為由一口回絕,“以該商場系公共游覽處所,若以男子與婦女理發,殊與觀瞻不雅,遂批駁不準成立”。徐省三的努力無疾而終,此后二三年間,北京城內遲遲未有女子理發店。1925年,女士黨雅蘭遂擬籌資花費重金從上海聘請理發女技師,設立北京文明女子理發所。北京女子理發店開設舉步維艱,與京津冀及東三省一帶警廳的高壓態度難脫干系。1926年,直隸保安總司令兼省長褚玉璞頒布《天津禁止剪發布告》,明令“凡屬婦女,一律不準剪發”以“維持風化”;同年,奉天省長公署亦發布訓令,稱“若不一并從嚴禁止,實不足以敦風化而正人心”,可見傳統兩性倫理道德的殘余依舊揮之不去。
較之于北京,由于滬上女性多視剪短發為時尚,且上海較早受到國民革命波及,置辦女子理發營業場所面臨的困難要小得多。孫傳芳盤踞上海時,據傳上海對女子剪發嚴加管控,“在他的勢力范圍內,只要男子是學生裝或穿西服,女子剪發者,均視為間諜,隨便拘捕監禁槍斃”,其間理發店只能夾縫求生,慘淡經營。1927年初,孫主力土崩瓦解,國民革命軍進軍上海及南京,孫傳芳先前針對女子剪發頒布的禁令便形同虛設,“革命軍興以來,勃然而起者,厥唯女子剪發一事。其來也似潮,沛然莫能御”。繼龍泉女子浴室另辟一女子修發所后,1927年7月16日,上海女青年會開辦女子理發所,所內理發師皆為曾接受女青年會培訓的女子。7月27日,國民黨江蘇省黨部特別委員會婦女運動部部長廖世劭頒布女子剪發令,女子剪發潮更一發不可收。
有論者認為,時人的性別隔離主張是民國女子理發場所的出發點,未免有將這一現象發生發展的前因后果簡單化之嫌。一樂也、新新、華新等老牌男士理發店均已在1926年末或1927年開始為女子剪發,“滬上自女子盛倡剪發后,各大理發店,如一樂也、萬國、東亞、兩新、升新發、華洋、華新、成記等,莫不女賓滿座,應接不暇”。說明善于捕捉風向的投資者無法對龐大的女性剪發群體坐視不管。“男女授受不親”的羈絆在利潤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暴露了社會基層與地方政府在處理兩性關系態度上的殊異與分層。部分女子亦已卸下心中的堤防,“男女同剪”成為既成事實。然而,大部分女性仍難以接受到男士理發師主導的中國理發店剪發,時人觀察到,“有許多剪發女子,他們都上外國理發店去,我去了幾次,東亞、一樂也等處,沒有碰到一個女子”。由于長期的倫理道德規訓,傳統女性不得不仰仗于梳頭婆在內閉環境內整飭容貌。盡管梳頭婆因現代理發業沖擊而走向沒落,但其影響卻很難轉瞬即逝。應當說,專事女子理發業務的理發店是這一時期女性消費心理所促成的特定消費需求的產物,是女性理發慣性的自然邏輯延伸,與所謂背離“女子剪發倡議之初的解放內涵”無涉。
女光公司始末
1927年末,女光公司在上海宣告成立。在女光之前,滬上尚無系統的女子理發培訓機構,女性理發師資質蕪雜,理發水平難有保證。作為女子理發培訓的先行者,女光公司為近代上海女子理發業乃至全國女子剪發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女光公司的宗旨在于振興女性就業,“在消極方面說,男子去代女子理發,還不如女子自代女子理發的適宜。在積極方面說,男子去代女子理發,女子何獨不可代男子理發。我們本此宗旨,向前進攻,做一個改革事業的先導”。為此,女光公司主要經營兩項業務:一是創辦女子理發專科學校,二是經營女子理發店。頗為值得注意的是,女光公司發起者均為女界精英,擁有政界背景。各界名流亦鼎力支持女光公司,胡適、劉文島、徐志摩等人皆為女光公司贊助背書。此外,女光公司亦有較為宏偉的擴張愿景:“不單在上海一埠,而且要推廣到國內各大商埠,使得女子在職業界中,站一個相當的地位。”
在女光公司的構想中,女子理發專科學校與女子理發店是聯系緊密的整體。從專科學校畢業的女學生,便將上崗執業,成為女光公司女理發師團隊中的一分子。正因如此,女子理發專科學校僅招募20人,人數相當有限。但報名者的積極性則令女光公司猝不及防,由是不得不增設學額10人。為保證教學品質,女光公司花費重金聘請法國理發匠授課。或許是出于節省經費與急于開業,女子理發專科學校具有鮮明的速成特質,學生在2個月內便須修習完理發術、衛生學、化裝術、社會心理、商店組織管理、商業簿記、美術、外國語等課程。12月22日,第一屆學生畢業。隨后,女光公司便緊鑼密鼓地籌備理發店開業事宜并大肆宣傳,“分送各界贈券,歡迎仕女到公司理發,不收費用”。
1928年1月1日,女光公司理發店開業,時人對其極盡溢美之詞,稱之為“中國用女子理發師之開創者”。因理發價格優惠,不少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前往女光公司體驗,并對女理發師們的手藝贊譽有加:
女剪發員,一例著白色制服,上繡紅色女光公司中西文名。……為余修建者,其年事二十以內,手術至敏妙,殊不弱于男子,惟身材略短,微嫌椅高……甚欽折主人之善選擇,剪發雖小道,亦必其人性性情溫婉,心思靈巧,成績斯佳。女光諸人,則都溫婉靈巧……彼即戴一口具,狀如漏斗,人言先施等大理發所皆有之。
諸多女技師初不因主顧多而草率從事。
以上反饋皆出自男客,當中不乏具有凝視與窺探色彩的描寫。令人遺憾的是,從所見史料中,無從得知女性顧客在女光公司理發時的真實感受與女客的占比情況。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光公司生意一派欣欣向榮,“開幕以來,營業發達,內部設備精究,女職員藝術高尚,且招待周到。最近分送學界優待券,照價八折,故前往修發者,成爭先恐后云”。
但出人意料的是,女光公司理發所不到半年便閉店歇業。對其短命而亡的原因,時人概括為以下五點:選址偏僻,價格過高,技術平常,工資開支過大及同業競爭激烈。這些說法可能不無道理,但至少在“技術平常”這一條上,未免與其他顧客的評價產生抵牾。事實上,女光公司無法堅持營業的最大原因在于無人主事。1928年春,女光公司發起人之一鄭毓秀遠渡法國留學,而廖世劭則因積勞成疾于上海病逝。群龍無首,女光公司理發所自然無法繼續勉力支撐。上海女理發室格局也隨之大變,天香女子理發社、美容女子理發館與神仙理發室呈三足鼎立之勢。值得玩味的是,三家理發店都不約而同爭搶“女光出品”的女理發師,如美容女子理發館“鑒于女子理發室技能精巧,特多方設法聘到女光第一屆及第二屆最優等畢業女技師十二人,特多方設法聘女光第一屆及第二屆最優等畢業女技師十二人”;神仙理發室“所有職員,亦俱改用女子,都系女光第一屆之畢業生,手藝無不純熟”。這無疑從另一個側面再次證明:女光公司的解體無法完全歸咎于女性理發師的職業素質不足。
盡管女光公司未長成女子理發業的常青樹,但它所開創的女子理發培訓事業卻并未就此止步。女光公司女子理發專科學校前兩屆學生如期畢業后,教導主任沈叔夏“以是項新事業,有提倡之必要”,自任校長繼續開設上海女子理發專科學校。每期招生人數介于十五人至三十人,學生學時通常為三個月,畢業后學校將代為介紹工作,優秀畢業生可赴國華等上海本地大理發店就職。1929年,沈叔夏更主導創辦具有消費合作社性質的第一女子理發社,為學員提供實習機會。截至1932年,該校已累計招募十六屆學生,畢業學生逾三百人。同年,上海女子理發專科學校更名為上海女子理發傳習所,并免除學生一切學費,“于國難期中,免費招生(學費全免),凡失業婦女有志此項職業者,盡興乎來”。而后,沈叔夏嘗試在南京新設女子理發學校,但由于授課教師為男性,前來報名上課者門可羅雀,上海女子理發專科學校招生也早已陷入瓶頸,“蕭條冷落,慘淡異常,以視當年門庭若市,不勝今昔之戚也”。1935年,上海女子理發傳習所停止招生,喧囂多年的女子理發培訓事業無奈就此沉寂。
概言之,女光公司的發展歷程是近代女子理發事業前進軌跡的一個縮影:女光公司“朝生夕死”,似如近代女理發師事業起初轟轟烈烈,隨后卻愈發停滯不前,漸露敗相;學校管制與培養使女理發師進一步邁向現代化與職業化,但女理發師的擇業之路卻仍布滿坎坷。除此之外,是何因素推動女性投身女理發師行業仍不甚明朗。
女理發師的出身與境遇
蔣美華指出,近代以來,婦女就業觀念不斷強化,就業隊伍不斷擴大,就業領域不斷拓展;但婦女就業人數與全國婦女相比只占很小比例,婦女在同行業中與男子相比微不足道,且就業婦女受教育程度較低,整體素質一般。總體而言,女理發師亦概莫能外。但其亦有顯著的特殊性:在這個基數不大的團體中,既有熱心于女子運動的進步人士,也有因生活所迫被迫轉行的困窘生民。清代以來,民間多視剪發為賤業,但為習得一門剪發手藝,多數女理發師不得不付出高額代價;為謀得穩定工作,她們中的某些人甚至需要遠走他鄉。
在民國報刊中,絕大多數以女理發師為主體的評論皆出自他者視角,極少見到女理發師為這份職業現身說法,而周凌敏恰恰是一個特例。周凌敏曾任女光公司及神仙理發室理發技師,曾多次刊文表白一名女理發師的心跡。如談到為人理發的困難時,她坦承她將兩類顧客視為畏途:一是身材魁梧者,“普通理發的時間,起碼總要半個鐘頭,我踮起兩只腳尖,伸高一雙手,在他頭上理發,要這許多辰光,真是吃力非常”;二是外國人,“外國人的胡須,比較上來得多而且硬……恐怕剃開他的面皮”。談到本國理發師的弊端時,周凌敏則痛心地指出:“外國理發室的布置注重于清潔簡單,我國人則偏偏要繁復華麗,所以新開的理發室,都要花整千元錢去考究裝潢。這種浪費,實在是毫無價值”。周凌敏能夠抒發意見縱情褒貶,與其受教育程度和國民黨黨員身份密不可分:
厥后青天白日飛展滬埠,外子參予戎機,余遂注意于黨務工作,凡有集會,無不列席……同志僉以余熱心工作,因謬舉余為婦女部長……自問雖無殊績,差可告無罪于吾黨,然因生性率真,不習慣鉆營阿諛之術,竟受腐化者聯絡之攻擊,致遷職于遠方……即日引退,稍事休養。
適女光公司,以謀女子職業而招請職員,余遂應募而往,迄茲數月,蒙主事者之優待,及外界之謬許,私心竊慰,且較之黨務工作,尤覺有苦樂之判,從此安心守己,對于黨務,擬完全脫離。
按:該篇系女工公司女理發師周凌敏女士所作,女士曾畢業某女校,學貫中西,尤工書法……
周凌敏“見了‘職業無男女’‘職業無貴賤’的兩句話,毅然決然地去做那人人不屑做的理發師務”,無愧于民國女界精英中身體力行者。但周凌敏這樣的婦運倡導者在女理發師群體中畢竟是極少數。正如前文所述,女學生是女理發師的主體,這從女光公司女子理發專科學校的招生宣言中可見一斑:“凡高小畢業或有相當程度,而年在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者皆可考入本公司。”南京女理發師年齡普遍在十八至三十歲之間,“其程度均在小學生之上,而常識之豐富,閱世之老練,舉止之得體,遠非一般伏處國中之小姐太太所能及”。嚴苛的年齡和學歷門檻既維護了女理發師的先鋒特質,也在無形中將一些有志于從業但年齡稍長且無文化基礎的婦女拒之門外。
然而,亦有相當一部分女理發師在替人剪發前從事其他職業,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便是娼妓業與女子理發業的關系。妓女在近代女子剪發潮中兼具雙重標簽:她們既是剪發的積極參與者,也是女子理發事業的擁護者。為招徠顧客和吸引眼球,妓女往往剪去長發,剪短頭發的女學生被時人譏為“妓化”,足見妓女剪發之流行。而受1928年南京“廢娼運動”的影響,無錫部分妓女也果斷加入了女理發師的行業,時人對此不無贊許之意,“無業女子,及廢娼革妓之戚戚謀生者,盍一習此技,得正適之歸宿耶”。不過,也有聲音質疑她們能否常駐,“等到發業一落千丈的時節,理發師不免感到過剩……那些從娼妓蛻變而來的女發師,或許就要還原過去,重理她們舊業呢”。
農民同樣是女理發師人員構成中的一部分。20世紀30年代初“農村危機”的爆發使農村經濟瀕臨崩潰,進而引發較大規模的農業人口離村潮。一批農村婦女來到城市后,遂開始學習理發技術以圖維持生計,“晚近以來,農村崩潰,經濟不景,而尤以順德蠶桑女工最受打擊,以此種職業,亦為謀生之一。于是紛起參加學習,學生日多,畢業日眾”。
無論是何種出身,女理發師在上崗前均需在女子理發培訓機構中接受培訓,而培訓費對她們而言往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以女光公司上海女子理發傳習所為例,“入學時一次繳納二十元學費,書籍用具自備,如需膳宿月繳洋十二元”。與之相對的是,1929年上海市男工每月平均工資為15.43元,女工則更少。再如廣州女子理發習藝社等理發習藝所,“征收學費七八十元不等”“所費頗巨,約需百元左右”,而1935年廣州火柴業男工每月工資為15元,女工每月平均工資為9元。各地女理發師的工資與理發店當月的營業額和個人素質掛鉤:在廣州,“每人月中所入,無一定數目;有每月可得七八十元者,五六十元者,三四十元者不等,操理發職業女子,間為有夫之婦,亦有未結婚者,多數困于家計,出而工作”;在重慶,“她們的手藝,因為有高下的不同,所以每月所得的報酬,亦多寡不一,報酬高的每月每人能得一百元,報酬低的則在二三十元上下,學徒每月仍有三四元至五六元”。可見對于民國時期的女性而言,女理發師的薪酬已殊為可觀。
地域流動則是女理發師求職過程中的常見現象。“廣東幫”是上海女子理發業的重要派別,1926年開設的“美麗閣女子理發所”內20名美發師、美容師及助工皆為廣東女青年。上海女子專科理發學校學生畢業后散于全國各地理發店就職,“統計本埠二十人,首都十八人,漢口四人,哈爾濱六人,寧波五人,南洋仰光二人,其余武昌、南昌、廣西、廣州、常熟、如皋、南翔、嘉善等處均二人,近大連來校聘請技師十一人,月薪七十元;宜昌二人,月薪六十元。”國內跋涉最遠者至哈爾濱,一度使巡警生疑,學生許桂英則交代稱:“系上海女子理發專科學校學生,現由李云甫招往哈爾濱理發館工作,每月薪資五十五元”。更有甚者遠赴越南、暹羅等國華僑所開理發店工作。
工作之余,女理發師亦迫切希望通過其他途徑提升和實現個人及社會價值。當時的剪發男性留意到,一些年輕女理發師下班后并未立刻回家,反而到另處學習外語,“她們催促著給我理發的女郎快些竣事,說大家要去,她們相互的稱呼是用蜜斯黃、蜜斯李。我問替我理發店女郎,你們忙著到什么地方去呀?她和緩地告訴我,她們每晚九時以后,要到一個法國女人家去學習法文。”九一八事變后,一些女理發師們感于國仇家恨,主動為東北義勇軍籌款,“實行節衣縮食,將每日所積之款,置于撲滿中,作為捐助義軍糧械之需”,從中不難窺見民國女理發師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與強烈的愛國情懷。
兩性競爭中的女子理發業
先前已有學者指出,女理發師的崛起是梳頭婆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一個誘因。而事實上,女子理發業的野蠻生長,起先亦猛烈沖擊了男子理發師的生存空間,但隨著男女理發業競爭的不斷演化,女子理發業反倒漸入下風,甚至有消亡之虞。在上海與廣州兩座口岸城市內,女子理發業的發展模式幾乎如出一轍,而嶺南男女理發師之間的直接矛盾,較之江南更為尖銳突出。
江浙女子理發業勃發之際,其已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同業競爭的糾葛之中。1927年7月29日,理發匠金氏因擬開設女子理發室,呈請公安局備案。為爭取有司首肯,金氏強調女子理發室開設的必要性:“今當省黨部婦女部通令全省婦女一律剪發之時,上項設備誠有不可緩者。”公安局的確無意阻攔女子理發店開張,但當地理發同業公所對此卻頗有微詞,指責金氏的做法破壞了行規:
民等素開理發店為生,同業向有公所,由同業推舉,按年輪值經理公所事務,舊有業規,創設理發店,須離老店十間門面以外,方可開設,同業無不遵守,歷無違背,因此素稱相安。茲有金調良自崇安寺新新書局內創設女子理發店……伏查金調良創店地址東面有美容軒,西面有和源公司理發店,新新書局介乎期間,與該兩理發店相距不過四五間門面,殊與舊規不合,況且同業中寡孤,藉店生活者甚多,設或舊規破壞,勢必效尤踵起。
因此,警廳不得不收回成命,重又勒令無錫總工會跟進此事。盡管同業公所提出的訴求合情合理,但這也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女理發師并不受其時由老派男性理發師掌舵的同業公會所庇護,倘若女子理發師不結成同盟抱團取暖,在實際工作中難免左支右絀。或許考慮到這一點,上海的女子理發工會于1928年率先成立。
然而,女子理發工會絕非上海女子理發業的保命符。在“剪發潮涌”后的幾年內,上海女子理發業竟悄無聲息地滑向衰亡。1930年,女理發師仍是人人艷羨的美差,“女理發師,也成了新職業,超出于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種了”;女理發館隨處可見,“理發鋪大有五步一閣,十步一樓之概”。但在四年后的上海,則很難覓得女理發店的影蹤,“到了現在,上海僅存了一家女子理發所,其名叫維多利”。南京女理發館也不好過,“至二十一年,乾坤、萬國、民生相繼停業。二十二年,東方遷至貢院街,改名姐妹理發館,今年新民姐妹均停業,于是南京之女子理發店,碩果僅存者,只南洋與東方兩家矣”。
江浙滬女子理發業的衰落,在很大程度上要歸結于無法留住男性顧客。盡管女子理發店設立的初衷是解決女子理發問題,但就周凌敏收集的數據而言,女子理發店的男性客戶仍舊牢牢占據半壁江山。
而據時人觀察,女性理發店收費普遍較男性理發店高,“女子理發館之價目,往往較同等設備男子理發館為高,與最上等男子理發館相同”,但女理發師的服務水平卻不能與較高的收費標準相匹配,有論者甚至直言“女子理發的技術不如男子”。修業年限的差距決定了彼時男女理發師剪發技藝的差距:男性理發學徒往往要三年方得出師,而女學生們在接受三個月培訓后便可從業。必須承認的是,當時步入女理發館的男性多持嘗鮮獵奇之心態,倘若女理發師的剪發手藝不夠過硬,有理發需求的男子只會回歸更為質優價廉的男子理發店,男性顧客的流失可想而知。理發熱潮退去后,由于女性剪發的頻率遠不及男性,女子理發店無法僅依靠女性顧客生存,每每到了冬季,女理發館的生意只能仰仗于已與店內某一女理發師建立友誼的“老主顧”,而他們本身“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既是因女子理發業快速發展所遺留的結構性痼疾,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此外,20世紀20年代的農村危機也是壓垮滬寧女子理發業的重要因素。“農村破產”的破壞力遠超鄉村一隅,富庶城市也難逃其輻射,“東南財富之區,現在亦已凋敝不堪。試看上海電報所述廢歷年關上海和其附近內地歇業者至多,可見一斑,南方如此,北方更不待論”。在極不景氣的工商業環境下,女子理發業很難獨善其身。
較之于上海,20世紀30年代廣東地區男女理發業的爭斗更為刺刀見紅,雙方爭執的焦點在于理發工會問題。在潮汕,盡管女子理發風靡,但當地理發工會卻拒絕接受女理發師入會,由是導致女理發館無法為男子剪發;在佛山,情況則翻轉過來:為統一營業規章,三水理發工會勒令全市理發女工必須加入工會,否則強制剝奪女理發師工作權,但各“發花”則堅決反對加入男性所把持的理發工會,雙方始終僵持不下。而在廣州,女理發師則是起初相對強勢的一方。1933年,廣州理發工會向市政府“大吐苦水”,稱女理發師數量激增將放大失業問題,致使男理發師丟失經濟來源,因而應當取締女子理發訓練所。這近乎無理取鬧的要求自然被廣州女理發師猛烈抨擊。而后,因廣州女子理發店營業時間較長,廣州理發工會恐生意被女理發師盡數掠奪,請求女理發師加入工會協調營業時間及營業價目,又遭以杜秉珊為代表的女子理發業魁首一口回絕。1935年,廣州茶樓男女工人發生沖突時,女理發師陣營領袖迅速與女招待方面達成同盟,雙方“聯成一氣”以捍衛女子職業。直至“新生活運動”之風刮遍廣州,男女理發工人之爭才漸次消弭。廣州市新生活運動促進會代表原打算勸誡女理發館和男理發館在工作時間上保持一致,但在女理發師的據理力爭下,市“新運會”最終亦同意女理發館夜間九點閉店。從這個角度出發,廣州女子理發師似已取得了斗爭的完全勝利,但榮光背后實則暗流涌動。就理發技能而言,廣州女理發師與男技師相形見絀,這使得廣州女子理發店面臨著與上海女子理發業相似的窘境:就理發門店而言,女子理發店數量因經濟大蕭條日益萎縮,但女子理發培訓方興未艾,這導致女理發師遠遠供大于求。失業的廣州女理發工人最多時逾2000人,迫使杜秉珊帶隊出省為女理發師謀職,但這樣的舉措顯然無異于杯水車薪。
由于男子長期壟斷大量職業,近代女子“走出家門”后,男女職業工人因就業機會、就業環境和就業待遇產生齟齬并不罕見。倘若暫且不論國內國際經濟形勢動蕩的影響,從表面上看,女子理發業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遇挫是女子理發業在兩性交鋒中失敗的結果,但從本質上講,擊倒女子理發業的是女子理發業的自身積弊,而非男子理發業的打壓。后者所做的僅是進一步曝光這些問題。女子解放的社會輿論與急功近利的社會心理裹挾著女子理發培訓事業,使其朝著速成化快餐式的培養方向一往無前,女理發師難以真正掌握理發技能;而民國男女理發業的激烈競爭固化了雙方畛域之見,摧毀了健康的行業生態,也因此葬送了女子理發師通過相互交流提升剪發本領的契機。作為一項新生事物,女子理發業的演進趨勢在相隔千里的兩座城市內呈現著相類的面貌,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民國女子職業初創的艱辛與不易。
余 論
作為新興職業的女理發師拓寬了近代婦女的就業渠道,其主導的女子理發業是民國女性追求職業平等的重要平臺。大體而言,女子理發業的普及呈現出先南后北的態勢。縱然各地女子理發業的發展階段參差不齊,但無不與盤扎當地的男子理發工會爆發沖突,且多為高開低走,令人扼腕。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20世紀20年代普通女子礙于“男女有別”的世俗目光,更傾向于到女子理發店剪發;在20世紀40年代前后,女子卻更愿意到男子理發店而非女子理發店理發。消費觀的理性化與性意識的開放化何者左右了女性的理發選擇,尤為值得探究。此外,由于部分地痞無賴常到女理發館尋釁滋事,女子理發室成為近代城市治安的新痛點,“女子理發館一多,公安局的事務,也跟著加多”。女理發館等女性營業商鋪與警政的交互關系兼及處理新型女子職業相關問題時治安條例與實際管理之間的張力,或是日后社會史領域可供挖潛的方向。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