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指出:“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這句話深刻地指出了“地方性”對詩人和詩歌創作的深刻影響。從人文地理學、文學地理學的意義上講,“江山”其實就是一種獨特的“地方性”。詩人可以書寫“地方”,而“地方”反過來又影響著詩人的創作態度、創作風格和創作效果。
王友亮(1742—1797),字景田,號東田,又號葑亭,徽州府婺源縣(今屬江西省)人,寄籍江寧府上元縣(今南京市),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進士,官至通政司副使,乾隆年間著名詩人,主要詩文作品包括《雙佩齋詩集》《雙佩齋文集》《金陵雜詠》等多種。江寧是王友亮的出生地、生長地、僑寓地,雖為他的“第二故鄉”,但從居住時間來講,王友亮對江寧的了解和研究,與“第一故鄉”婺源不相上下。王友亮對江寧的地方書寫包括景觀、人文、人物故實與內心世界所生發的“鄉愁”,除了散見于《雙佩齋詩集》,都集中體現在《金陵雜詠》組詩。《金陵雜詠》卷首自署“新安王友亮葑亭”,可見江寧依然是作者的第二故鄉。即便如此,并不妨礙詩人對江寧的熱愛和歌詠,從年輕時期至人生暮年,王友亮一直在創作以江寧地方為寫作對象的《金陵雜詠》系列組詩,熱烈地歌唱江寧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與人文故實。尤其自1779年直到辭世近二十年間,王友亮長期滯留京師,但在此期間,通過詩歌書寫著江寧這個他終究再也不曾回過的“第二故鄉”。
具象化書寫:《金陵雜詠》與江寧地方空間景觀和歷史人文
王友亮晚年在《金陵雜詠》自序里,對自己集中創作這一系列組詩的原因做了交代:“乾隆丁亥六月,余居白鷺洲。偶讀高季迪《姑蘇雜詠》,因思金陵為六朝都會,繼以南唐、有明,俱稱繁盛,雖兵燹銷蝕,陵谷變遷,故址遺墟,十猶一二。宋張敦頤《事跡》一書已不概見,元明憑吊之作亦復無多,殊為觖事。竊不自揣,就郡乘所載、山屐所經者,仿青丘之例,分體詠焉。此后中輟二十余年。壬子仲春,京居多暇,得舊稿于敗簏中,友人閱而喜之,勸余卒業,計題二百三十一,詩二百六十三。弱齡吟興,重拈頒白之秋;故里游蹤,續入軟紅之夢。可勝嘆哉!編次既成,為志其顛末如此。乾隆五十七年三月十四日,王友亮自序。”
高詠(1336—1374),字季迪,號青丘子,元末明初著名詩人,江蘇長洲(今蘇州市)人,長期居于鄉里,集中創作以蘇州為歌詠對象的《姑蘇雜詠》,分為風俗、古跡、祠廟、冢墓、山川、泉石、園亭、寺宇、橋梁、雜賦十個類目,共計一百三十五篇,是大量書寫家鄉生活風物的蘇州風土詩,堪稱宋元以來文學“地方化”的集中體現。
由此可見,王友亮是在閱讀了高詠《姑蘇雜詠》之后,受到啟發而生發出創作設想,覺得這本詩集體例很好,自己也可以嘗試著創作一本跟高青丘類似足以傳世的“地方”詩集。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一是江寧的名勝古跡、人文事跡已經大量湮滅散佚,王友亮覺得有必要通過創作組詩的形式,予以集中記錄、考證、考訂,以為史學的補充;二是出于對江寧這個僑寓地發自內心的摯愛。補充史實的功效,王友亮確實做到了,《金陵雜詠》每一首詩題之下,都單獨撰有一段“小序”,把這首詩書寫對象所處的地理位置、得名由來、主要特征、人物故實等情況,做了簡要的解釋說明。比如七律《攝山》小序稱:“城東北四十里,山多藥草,可攝生,故名。秋時人多看紅葉于此。”該詩頸聯云:“藥苗春澗香生雨,楓葉秋林燒入云。”清代中后期江寧即有“四十八景”的說法,其中包括秋游棲霞看紅葉,目前王友亮這首詩是所見最早關于秋游棲霞看紅葉的文字記載,從這首詩中可知至遲在清初至清中葉這一習俗已經開始在江寧民間流行。
《金陵雜詠》共有263首詩,其中山巖類59首,川梁類29首,城市類34首,宅第類14首,園亭類21首,祠廟類13首,寺觀類35首,陵墓類22首,宮祠類14首,雜物類14首。這部詩集的內容十分龐雜,書寫對象幾乎涵蓋了當時江寧各個著名的空間景觀和文化地標,充分展示了王友亮對當地名勝古跡和歷史文化的深刻理解與洞察。《金陵雜詠》目前可見三個版本傳世,一是乾隆六十年(1795年)刊本,二是嘉慶十年(1805年)刻本,三是嘉慶十四年(1809年)刊本。從如此之多的版本傳世,足見這本詩集應是深受當時廣大詩友或讀者的喜愛。
王友亮自稱創作起始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止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前后長達二十六年。但實際上,筆者將王友亮的《金陵雜詠》和《雙佩齋詩集》這兩部詩集進行認真比對,發現作者最早書寫江寧地方的詩歌并非從乾隆三十二年始作,而早在乾隆十九年(1754年)起,就開始有意識地針對江寧進行創作,比如,明確標注創作時間為1754年的《蛾眉嶺》《青溪》《梅花水》,1755年創作《勞勞亭》,1756年《雨花臺》《金陵岡》等,早就有所發奮了。可以說,王友亮以江寧“地方”的空間景觀和歷史人文為書寫對象的詩歌作品,幾乎一生中的每年都不曾間斷,經常性地對景抒情、借景抒情。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779年王友亮長期旅居京師、不曾再回過江寧的近二十年間,都在持續創作《金陵雜詠》組詩。由于已經不在江寧當地的現場,所以這些作品肯定都是詩人利用頭腦里的回憶,或者結合閱讀江寧地方史志或其他類型的文獻資料之后,重新進行創作的作品。已經遠離《金陵雜詠》所書寫的“地方”現實空間場景,這種離開江寧還繼續書寫江寧的書寫方式,屬于廣義上的“記憶”或“懷想”,是發乎情之所至、情之所深,是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在物同騷,懷人有夢”。正如與王友亮同時期的優秀駢體文作家吳錫麒為《金陵雜詠》作序所稱:“吾友葑亭給諫,生居佳麗,眼熟繁華,白鷺洲邊,潮痕終古;鳳凰臺上,鴉影于今。分二水于簾前,俯六朝于樓外。每至笛殘遠步,曲罷長干,借笠沖云,拖筇犯雨。聽官蛙之閣閣,玩野雉之斑斑。在物同騷,懷人有夢。硯北之孤悰遠寄,江南之哀艷偕傳,娓娓乎不自知其情之何以深也。”
可以說,高啟《姑蘇雜詠》在某種意義上是以想象和追憶建構出來的一個“蘇州”,長期旅居京師的詩人王友亮依托想象和追憶方法所重新虛擬建構出的江寧第二故鄉,也是一種重新建構。在此意義上,《金陵雜詠》組詩只有1779年之后所撰寫部分才是真正意義上對“江寧這個“地方”的“故鄉”書寫;1754年至1779年間的創作是對江寧空間景觀、歷史人文的書寫,屬于在文學現場的“寫實”創作,不算具有真正“鄉愁”意義的“故鄉”書寫。因為詩人尚未離開“江寧”這個地方,還不存在彌漫心間的江寧“鄉愁”情緒。
《金陵雜詠》與《雙佩齋詩集》的編排體例不一樣。后者是編年體詩集,但前者并沒有注明作品的創作年代。筆者把既收入《金陵雜詠》又收入《雙佩齋詩集》的詩歌作品挑選出來,發現兩本詩集在1779年之前重疊的詩歌作品多達53首;1779年王友亮離開江寧長期滯留京師之后,兩本詩集里面重復的詩歌作品數量則變得十分稀少,僅有一組,即1784年創作《江樓八景詩》八首,涉及景點包括龍江煙雨、鷺州晴照、長干塔火、浦口風帆、鐘阜浮嵐、定山積雪、新河觀漲、曉渡候船。由此推測,長期旅居京師之后,王友亮通過回憶追敘的方式,直接以江寧的現實空間景觀和人情風物作為創作題材的作品、直接歌詠江寧“地方”空間景觀的書寫作品,相對來說在王友亮日常詩歌創作中的比重已經大大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把自己對江寧這個“地方”的思念,融入其他類型的詩歌作品,在一些重要時間節點和特定的語境背景下,采用一些抽象化的空間景觀詞匯和思鄉意象來進行書寫。
抽象化書寫:《雙佩齋詩集》與江寧地方的空間景觀和鄉愁意象
意象是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古代懷鄉思鄉類詩歌常見的意象很多,比如:送別類意象(或表達依依不舍之情,或敘寫別后的思念),多為楊柳、長亭、南浦、酒等;思鄉類意象(或表達對家鄉的思念,或表達對親人的牽掛),多為月亮、鴻雁、莼鱸、鱸膾、雙鯉等;愁苦類意象(或表達憂愁悲傷心情,或渲染凄冷悲涼氣氛),多為梧桐、芭蕉、流水、猿猴、杜鵑等。古代詩人常用這些意象來書寫屬于情感范疇的一大類型——“鄉愁”。作為傳統時代的詩人,王友亮在詩歌中非常熟悉靈活地使用這些意象,而且還采用許多意象之外的詞匯典故,來創作思鄉懷鄉類主題的詩歌。
與空間景觀直接相關的地名意象,頻繁入詩。比如,廣義的江南和江寧地名大量入詩。王友亮詩歌創作大量使用了與江南、江寧、秦淮、金陵有關的地名,這些地名平時也大量出現在古代各種文學作品里。王友亮使用最多且與廣義的“江南”有關的詞語包括:江南(江南路、江南岸)、江樓、江上、江鄉、江干、江濱、江皋、江隈等。這些詞語既指廣義的“江南”,更直接指代詩人王友亮自己居住在長江邊上新河的居所,也就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小地方。與江寧直接相關的詞匯(地名)則更多,包括:白下、白門、莫愁湖、金陵、秣陵、毗陵、秦淮、三山、二水、白鷺洲、六朝、六朝山等。這些詞語頻繁入詩,與廣義的“江南”一樣,都是第二故鄉“江寧”的代稱。
江南和江寧的風物特產及其意象,頻繁入詩。江南水鄉所出產的風物與特產,具有江南的特色。這些風物特產,有些經過歷代詩人反復傳誦,已經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南方“故鄉”的代名詞。比如,古代詩歌里面最能代表“江南鄉愁”的詞語“莼鱸”,這個詞在王友亮的詩歌作品里也多次出現,總共使用四次。
王友亮1772年在京師創作一首《腹疾戲作》:“歸心托莼鱸,行矣勿復累。”本年度中秋之后,詩人身體多病又頻繁搬家,作詩也多為生病主題(《雙佩齋詩集》卷四《腹疾戲作》)。當年深秋,詩人再次移居,僑寓香爐營頭條胡同,在與婺源同鄉、詩人俞鳳的唱和詩中稱:“飄零我亦惜秋殘,賴有深杯取次干。已逝年華彈指易,未來事業稱心難。徙居兩處仍為客,臥病兼旬可罷官。攬鏡不須嘲飯顆,天生骨相本多寒。注:時移寓香爐營頭條胡同。徙居兩處仍為客(時移寓香爐營頭條胡同),臥病兼旬可罷官。”(《雙佩齋詩集》卷四《秋日書懷次桐嶼韻》二首之一)。可知王友亮此前已患病十余天。《腹疾戲作》在《雙佩齋詩集》里面的編排次序僅次于《秋日書懷次桐嶼韻》,可見應為差不多同時創作的作品。當年的正月初十日,王友亮正式離開江寧的家,踏上赴京師參加會試的旅途,不意考試失敗,此時又頻繁移居、臥病兼旬,也就難免生發出“飄零”之感慨,“年華”之嘆逝,“為客”之感傷,以及“莼鱸”之歸心。俞鳳是王友亮的婺源同鄉,同樣僑寓金陵上新河,自然也完全能夠洞察王友亮的這種“故鄉”之思。早在1760年,王友亮族侄、婺源西清源人王佩蘭曾經外出謀生路過江寧上新河,俞鳳曾招飲于自建河亭,王佩蘭有詩記之(王佩蘭:《松翠小菟裘詩集》卷四《謀糧集·七夕飲集俞會岡河亭》),這些徽州故鄉的老友們,早就心有靈犀一點通。
1773年閏三月,在京師為詩友兼同事張亦栻所藏的《水帶山莊圖》題詩,全詩如下:“一溪如環門外流,一峰如笏門前浮。開門水聲在橋下,閉門山色來墻頭。是名水帶莊,景與圖畫侔。兩邊列喬木,四面開平疇。風勝聞叱犢,雨堤楊柳占鳴鳩。先生居其中,詩酒為朋儔。陸有輿,水有舟,樂哉何減萬戶侯。一朝舍之成遠游,溪山如此挽不留。薇花照眼紅七度,頗憶某水及某邱。柳東居士醉落墨,尺幅為寫鄉關秋。不知草堂前,松菊無恙不?莼鱸尚使季鷹戀,況復廬舍饒清幽。知君此舉有深意,遂初早辦他年謀。我亦因之憶三徑,歸心浩蕩隨江鷗(柳東居士,家舍人宸自號)。”(《雙佩齋詩集》卷四《題方壺〈水帶山莊圖〉》)根據這首詩的詩末小注,可知這幅圖是當時著名書畫家王宸所作,王友亮在這首詩里已經對整個畫面做了詳盡描述。最值得注意的是,觀看了這幅畫竟引發了詩人濃濃的“鄉愁”,而此時王友亮尚未完全旅居京師,還常年在京師和江寧之間往返奔波。
1775年春,王友亮參加了當年會試,再次落榜。落榜后,即將悵然返回江寧,摯友張塤送至盧溝橋外,王友亮作詩贈別張塤:“畫角三吹又夕陽,真成攜手上河梁。同心小別如天遠,失意先歸覺路長。萬事已輸鷗最樂,一春都作燕空忙。何時奉母吳中去,占斷莼鱸作醉鄉。”(《雙佩齋詩集》卷五《瘦桐送余至盧溝橋賦別》)全詩充滿了科舉失意的惆悵悲傷。因為失意,更需要自我安慰、自我解嘲,要學閑鷗那般悠閑快樂地飛翔,即便是借酒消愁之時也會時刻惦念著自己遠在“吳中”的“故鄉”。
1784年,婺源同鄉、王友亮詩弟子胡永煥參加當年的會試,落第,即將南返江寧,王友亮作詩贈別:“溪山佳處我深知,好去三年且下帷。滌研晴看魚躍水,掩書夜聽鳥啼枝。料來仙境能如此,況復天倫樂在斯。遙望歸人真羨煞,莼鱸空費卷中詩。”(《雙佩齋詩集》卷六《送奎若南歸即次其留別韻末章兼送戴、董諸公》四首之二)在這首詩里,王友亮一面安慰胡永煥不要因為考試失利而傷心,畢竟還有“溪山佳處”在呼喚等待著胡永煥回去滌研翻書、享受天倫之樂;另一面卻對胡永煥能夠灑脫返鄉而倍感羨慕嫉妒,對自己長期旅居京師而不得返鄉感到遺憾,只能把對家鄉的思念都放到“卷中詩”里面去。撇除強作詩意、“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詩人習性,王友亮此時已經旅居京師長達五年之久而未曾返回江寧,其“鄉愁”情緒應為真實真摯。
類似“莼鱸”這樣的風物特產,在王友亮的詩歌里比比皆是,隨處可見。這些原本具象化的物象,一旦詩人落筆,就成為抽象化的意象,也就是“故鄉”的代名詞。包括鰣、瓶魚(鯧魚)、白鷺、籬筍、菰蒲、蓼花、蘆花(蘆花灘)、藕花、汀蒹、黃花烏桕等,在王友亮的詩歌里出現頻率都相當高。此外,王友亮詩歌還多次使用具有江南水鄉特色,描繪江南水鄉環境、工具、生產作業和生產作業地點活動的詞語,比如漁汀、漁蓑、魚竿、鷗波、白波、釣磯、釣徒、溪山、煙雨、扁舟、短棹、下瀨船、風帆、輕帆等。還大量使用小隱、舊隱、醉鄉、浮云等詞語,最終目的表達的是自己的思鄉懷鄉和歸鄉歸隱之情。
常見的文學典故、典源,頻繁入詩。王友亮詩歌作品也有許多常見的文學典故、典源,其詩歌作品常用的“思鄉懷鄉”主題意象和詞匯,本身不少都是文學典故或者化用文學典故的詞語。比如,與“忘機鷗”有關的白鷗、鷗鳥、雙鷗、閑鷗、鷗鷺;與“阿戎”有關的兄弟、昆弟、三兄、伯兄;與“雙鯉”有關的家書、鄉書、雙魚、寒信、雁信、鴻雁、哀雁等。茲僅舉一例說明。王友亮詩歌作品多有“鷗鳥”意象,但在人生的不同時期,同一個“鷗鳥”卻有著不同的內涵。王友亮青年時期詩歌作品中的“鷗鳥”,大多是取其閑適、悠閑之意,比如1757年創作七律《晚晴》首二聯稱:“北窗浴罷葛衣輕,旋向江頭踏晚晴。得意鳥知迎客語,忘機鷗解趁人行。”(《雙佩齋詩集》卷一《晚晴》)一副長江邊散步、怡然自得的青少年形象躍然紙上。1757年創作七律《江亭》:“踏遍蘋洲與竹汀,晚來小憩有孤亭。月痕到水浮沉白,云氣分山斷續青。鷗自忘機來渺渺,鴻知避戈去冥冥。支頤高詠何人識,慚愧歸樵駐足聽。”(《雙佩齋詩集》卷一《江亭》)長江之濱,孤亭屹立,黃昏月華初上、沙鷗翔集,水天一色,青年詩人借著迷蒙的夜色大聲朗誦詩作,何等愜意。1771年創作四首七律贈予袁枚,其中第二首云:“北山小筑傍煙霞,廿載投閑鬢未華。海岳奇情惟拜石,河陽余事到栽花。忘機只許鷗同狎,避俗還將鶴共夸。留得甘棠輿誦在,野人爭識使君家。”(《雙佩齋詩集》卷三《謝袁存齋太史》四首之二)將袁枚筑小倉山隨園,留連山水之間那種閑情雅致描繪得淋漓盡致。這幾首詩,都直接使用《忘機鷗》這個源典,用于描寫詩人對于那種超脫塵俗、忘身物外、傾心山水的田園隱逸生活的羨慕和向往。及至1769年王友亮開始任職內閣中書、開始相對較長時間旅居京師之后,白鷗、閑鷗、鷗鷺、雙鷗等典源詞語,依然頻繁入詩,但此時用典,詩人更多的是在離開“故鄉”之后,把江寧“故鄉”常見的鷗鳥、白鷺等水鳥用來作為思鄉懷鄉的隱喻,作為敘述“鄉愁”的襯托,把思鄉懷鄉的情感與對田園隱逸生活的追求向往,通過追尋“他鄉”與“故鄉”的融合脈絡,進而實現將人生際遇、人生理想與“鄉愁”回歸的深度融合。比如,1791年夏夜不眠,作詩記事:“不覺追涼久,樓頭鼓四撾。鷗波勞遠夢,螢火戀貧家。移石聊支枕,敲冰可代茶。妙香來乙乙,知是手栽花。”(《雙佩齋詩集》卷七《廿一夜即事》)在這首詩里,“鷗波”原指鷗鳥生活的水面,比喻悠閑自在的退隱生活,但此時王友亮已經旅居京師長達十三年之久,遠在江南的“鷗波”已經不可觸摸,故而唯有在酷暑的京師之夜,鬧中取靜,在心底里留存著對“故鄉”的那場“遠夢”,努力追尋那份帶有茶香、花香的清涼與清靜。
“客”與“歸”的矛盾對立與折中統一:最憶還是“故鄉”
不論是從江寧赴京師的旅途中,還是旅居京師長期為官之時,王友亮的心中總是充滿了“客”與“歸”的矛盾對立與折中統一。矛盾對立的是:旅途是苦、旅居是苦,而歸途是樂、到家是樂;折中統一的是:理想必須讓位于現實,“旅”與“食”在王友亮的“地方”書寫里面完全可以并列使用。
詩人王友亮對思鄉類主題創作所能選用詞語的靈活運用,簡直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筆者認真整理了王友亮《雙佩齋詩集》關于“客”這個詞語的運用情況,發現數量非常多,詩人常用與“客”有關的名詞,包括客中、客過、客程、客棹、客舟、客路、客心、客愁,也有遠客、病客、倦客、孤客、獨客、久客、逸客等。動詞則有作客、做客、為客、客過、客到等。可矛盾的是,詩人不管身處何方、客處何地,總不時回望著江寧這個“第二故鄉”,時時刻刻充滿了歸意,因此與“客”相反的另一個字——“歸”,有關“歸”的詞語大量入詩。常用與“歸”有關的名詞,包括歸去、歸思、歸夢、歸計、歸心、歸志、歸舟、歸帆、歸興、歸期、歸人、歸燕、歸巢、歸鞍、歸韉、歸路、歸途等。動詞則有東歸、南歸、先歸、思歸、遄歸、伴歸、成歸、歸來、歸耕、歸種、歸田等。
行走與書寫是詩人最重要的任務,在不斷的行走中,“客”與“歸”經由詩歌創作而形成了感人的人生體驗、詩歌體驗,有時候這種體驗足以震撼人心。最典型的是“詩圣”杜甫在顛沛流離的行走中所創作的傳世詩作。宋代朱弁的《風月堂詩話》卷上引“東坡云:‘老杜自秦州赴成都,所歷輒作一詩,數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詩人殆無可擬者。’”李因篤《杜詩鏡銓》卷七引“李子德云:‘萬里之行役,山川之夷險,歲月之暄涼,交游之違合,靡不由盡,其詩史也。’”對于王友亮而言,“客”是行走,“歸”可以書寫,兩者皆可入詩、皆可成詩。王友亮最喜歡用的幾個典故,包括文潞公的“歸意”,王友亮曾經多次集中表達了自己對“歸”的理解:“文潞公致仕于洛,為耆英之會;韓魏公歸榮于相,以晝錦名堂,志何嘗專在歸也。今先生奉恩命歸里,可以歸矣。”[王友亮跋《香亭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08冊《香亭先生(吳玉綸)年譜一卷續編一卷》]又比如:“文潞公閑居洛下,同甲是征。”(王友亮《奉政大夫培翁張老先生暨德配洪宜人八旬雙壽詩啟》,道光《甲道張氏宗譜》卷五十九)無疑,在詩人王友亮看來,“客”是起點,“歸”才是終點;“客”是手段,唯有“歸”才是目的。關于這一點,最典型的闡釋莫過于詩人自己留給我們的佳句:“我家遠住楚江邊,旅食京華偶然耳。”(《雙佩齋詩集》卷二《留別諸同門》二首之一)最終,通過對地方“鄉愁”的書寫,詩人在內心世界里真正實現了“客”與“歸”的對立統一與平和折中。
作者單位:上海自貿區陸家嘴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