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貓

早晨七點，從省城出發，四十分鐘車程下高速兩三分鐘就到了養老院。一樓接待人員核實身份后給我刷電梯卡，我上到六樓。四樓到六樓是養老院，三個樓層住著不同癥狀的老人，六樓住著嚴重失智的，五樓輕微失智，四樓頭腦清晰卻不能生活自理，此外，四樓小部分規劃了辦公區和食堂。出電梯，我看到一群老人擠在過道里說話，我媽不在，她站在宿舍窗前望著窗外發呆。房間像個病房，兩張白色鐵制單人床各靠一側，她睡靠窗那張，護工睡靠衛生間那張。她需要日夜看護，需要用勺子喂飯，需要幫她上廁所，需要替她洗手洗腳洗頭洗澡，需要看著她走動，防止亂走和摔倒。

護工看見我，趕緊喊道，“李子群，你看哪個來了？”

她沒有動，望著窗外發呆，眼神空洞。窗外是一片蕭條汽貿市場的灰色水泥屋頂，屋頂上四處縫補著防水材料和瀝青。一臺黃色小挖掘機正倒斜在遠處小土丘坡上探著鐵臂挖掘紅土色的丘頂，天氣陰沉低矮，灰蒙蒙壓在挖掘機和小土丘頂上。她沒有聽到喊聲，或者聽到了不想理，只那么呆呆立著。我沒有喊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跟她并肩站著，她一直看著窗外，我學她的樣子看向窗外想引起她的注意。約莫一分鐘，她才注意到旁邊有人，緩慢側頭看著我。她表情凝滯，沒有說話，眼神中透著惶惑，眼睛緩慢低向地面，頭向另一側偏過去，避免與我眼神控觸。

“認出我是哪個沒有？”我進一步靠近她說。

她仍低著頭，不說話，沉默片刻，偏頭看向護工。護工說，“你認得不？”護工對著她假笑，她沒有笑，表情變得更加凝重，轉過頭打量我，眼神里散發著慌亂。在往常，她早已認出我，她對我有一些印象，但并不總知道我是她兒子，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她只記得我名字，護工說她常念叨，她喪失了記憶，即使有殘留，也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我低頭過去，額頭頂著她額頭，逗她說，“不認得我了嗎？”

她躲開，轉身走到床前，手臂枕著頭側身睡下，收腿蜷縮成一小團。

阿爾茨海默癥，老年癡呆。我擔憂老了我也會得上，屆時希望我能保有自我了斷的最后意識。上次我妹妹來探望，給她洗澡時發現身上有幾處瘀青。護工辯解說她耍橫倒在地上打滾撞了床腳，三塊拳頭大小顏色不深的瘀青分布在她左肋、左肩胛骨和右髖上，找遍全身，又在左腳踝上發現雞蛋大一塊。我妹問，“有人摸你沒有？”她說沒有。又問，“有人打你沒有？”她說有。聽了，我沒多言，她經常追著別人打被反擊是有可能的，不聽話被護工揪幾下踢幾腳更是在意料之中，只要不過分嚴重，不是刻意虐待，我會選擇沉默。為一點理想化情緒，跟養老院鬧翻也沒辦法接她回家看養，更換一家養老院也將面臨同樣的問題，不過是惡性循環而已。

去年春節剛過，我老婆主張將母親送養老院，我許久不妥協，堅持要留她在家中。此前，她一直由我岳母看護。我主張岳母繼續看護，花在養老院的開銷不如全數給她，當擁有一份工作和收入，我也更加安心，相信她一定比養老院照料得周全細致。

“把你媽送養老院看你愿不愿意？”我說。

為此我們多次爭吵，分歧始終無法統一，彼此不斷消耗著心力，惡語不斷升級相向，甚至發生了推搡。

“你媽是媽，我媽不是媽，你媽窩屎不曉得擦屁股用手抓?！彼拊V道。

我長期在異地工作，沒有真正陪伴過，不知癥狀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我繼續盛氣凌人教訓她說：“你咋個不早說呢，你不說我咋個曉得，你不說，我咋個曉得！”

“半夜她總亂跑，哪天晚上我媽不起床幾次？我媽從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和我媽巴心巴肝照顧你媽你反過來罵我，憑啥子我媽就應該照顧你媽？我們真是犯賤嗎？”

吵完，她收拾行李，拽上孩子，關掉手機，關掉孩子電話手表，去了租屋。孩子在遠郊讀書，只得租房陪讀。那些日子，感冒引發急性咽喉炎，我辦了住院手續，需要每天躺在醫院輸液半日，手背上始終扎著留置針。我微信叫來妹妹妹夫，妹妹又將表姐表姐夫叫了來。表姐夫父親晚年老年癡呆，曾寄養在老家縣城一所養老院，他的弱智弟弟現在仍然寄托在那家養老院另一院區，他對它評價不錯，建議我送去。

半小時收拾好行李，我們出發往老家縣城趕。

新年，正月初四，我把我媽送進了養老院，心里我成了孤兒，她也成了被棄的娘。

咳嗽撕裂嗓子，聲帶腫大，交流我只能靠比劃。所有手續由妹妹辦理，我舉著留置針逃避開，全程不敢正眼看母親。她似乎意識到我們正在拋棄她，對陌生環境無所適從。從此，她被寄養在這里，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座活著的墳頭，人活著卻像是死了。咽喉炎造成聲帶增生，至今未能痊愈，每天都要經受幾場碎心震肺的咳嗽，咳嗽時腦子震蕩得眼毛金星而間歇性失明，咳嗽停止，腦袋里還會持續嗡嗡響一兩分鐘。她被棄在這里已經一年又三個月，我無法預測她還將在這里困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聽上去像十分期待她早逝。我不否認這潛在的陰暗意識，這活著又如死了的生命狀態，不但增加我的負擔，也讓她遭受著無盡折磨。

把她塞在養老院，倉惶回到省城，我們心里扔掉了一個包袱，盡管都難受不舍，卻變得輕松，沉積心中的壓抑漸漸散去。

“媽，起床呢，我們去給你辦身份證。”我提高嗓門喊道。

她的身份證和社?？?，不知什么時候被我老婆弄丟了（去年春節吵架前我使用過她的社保卡，每年大概有五千余元養老金打進卡里），她找過幾次，始終沒有找到。也許，是我自己弄丟了。她已如此，身份證再沒有了，那真就不像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她翻身坐在床沿上，低頭嘟噥嘴巴，拉著苦臉。這是她慣用的表情，記得小時候，這副表情是她用來恐嚇我們的，她嘟嘴低眉看著我們，表達她的惡作劇和威嚴。每當她露出這副表情，我們就趕緊逃開。

“李子群，”護工又喊道，“跟著你的兒子走！”

她站起來，跟著我走。我走出房間，她跟著走出房間，我走在走廊上，她慢慢跟著，落腳有力，步伐還算穩健，我大步走到電梯口按下行鍵，她不慌不忙跟過來靠近我。我說，“媽，你想起我是哪個沒？”她斜右眼看我，低下左眼看著電梯門，露出羞澀的笑容。也許她殘留的記憶正在緩慢蘇醒，蘇醒成一團散亂的枯草。

“早認出來了。不認識的，她不會跟著走，陌生人拖都拖不動她?！弊o工討好似的說。

“媽，我是你的兒??！”我把嘴湊到她耳邊小聲說。

護工刷電梯卡，我按下一樓鍵。護工跟她招手說再見。她笑呵呵看著電梯門慢慢關上。護工說，“給我說再見?！彼粗彝敌?，不回答，不看她。

我牽著她走到車旁拉開副駕駛座車門。她雙手撐住門框，不知如何行動，不抬腳，也不低頭。我伸手擋住門框避免她撞頭，弓背捏住她左踝往車里抬。她明白過來，左腳踏進去坐下收右腳。我把她兩手放在膝蓋上，輕輕關上車門用力推了一掌。路上，副駕未系安全帶報警響起，我左手掌方向盤，右手拽安全帶給她扣上。她推開我手，抓住安全帶使勁拉扯，反抗將她系上。她有一副倔脾氣，與父親熱衷于向外發動攻擊的暴躁相反，她的倔強向內，生氣不宣泄，沉悶著，讓人猜不著頭緒。我和妹妹犯了錯，她總拉臉橫一個白眼撇頭走開，并不叫罵，這讓我們更懼怕她。

車停進露天停車場，我故意沒牽她手，看她是否會跟著，她跟了上來，我將就著她的速度，她跟得緊我就走快一點，她落得遠我就稍慢一點。走進大廳，咨詢臺人員指示上四樓。她一路跟著，我走到電梯間，她跟到電梯間，我跨進電梯，她跟進電梯。上到四樓，時間早，人尚不多，導臺讓先拍照再取號。兩臺自助拍照機前各排著幾個人。前邊的人很快拍好離開。我把她推進拍照機，比照示范調整她的頭，多次調整才終于框正在攝像框中，我按下按鈕，一張稍顯端正的大頭照定格下來。

她老得不像樣子了，頭發銀白，發絲透明，雙眼深深凹陷，臉皮薄得沒了皮下脂肪，只一層慘白的皮膚包裹著頭骨，清晰地展示著血脈?，F在，她對吃飯也沒了概念，吃兩口就推開勺子，護工若無耐心多喂幾次，她定是吃不飽的，皮膚慘白，瘦成這樣，不知是餓瘦的，還是終日關在那難見光的屋子里導致，大概是兼而有之。

“照片不規范，重拍，頭發必須全框進來，這張像削了頭頂?！惫ぷ魅藛T說。

我拉著她復又回到拍照機前排隊，我把她推進拍照機。她坐下，我把她扶端正，調整高腳凳，升上去降下來，降下來升上去，升一點降一點，降一點再升一點，她頭終于完全框在像框里，我按下拍照鍵。仍不完整，頭再次削了頂。我按住她頭頂輕輕往下壓，她開始煩躁，雙手抓住我手腕使勁推，我把手拿開，她泄氣弓縮著坐在那里，只頭頂照在拍攝框中。對著攝像頭，我們不停折騰，定格十來張無一符合要求。要么削了頭頂，要么癟著嘴，要么閉著一只眼，要么兩眼都瞇成一條縫。我漸漸失去了耐心，她卻似乎適應了好奇地看著屏幕安靜坐著，任我調整她的頭。

男工作人員見狀，跨步過來幫忙，他嫻熟地升降座椅，撥正她的頭，矯正下巴，端正額頭，壓縮脖頸，好了，定正在攝像框里了，他按下拍照按鈕，她偏了一下頭。多次重拍，多次失敗，他也失去了耐心，喪氣而猶豫。我不斷向前來的人道歉，引導他們排隊另一臺。另一臺已拍完十余個人，我們仍沒能拍成功，工作人員退出拍照機，向站在另一臺機器旁的女工作人員投去求助的目光，女工作人員走過來，他換到對邊機器旁立正。她沒有刻意妝容，氣息嫻靜，剛嘗試第三遍就拍成了。

回到服務窗口，我按她肩膀坐下。她坐下。工作人員說，“掃描小程序填郵寄地址，辦好后免費郵寄?！蔽覓咝〕绦?，填寫地址，同時詢問可否辦理臨時身份證。我琢磨補辦社保卡需要，既然特地跑一趟，我當然希望當天辦完所有不再多跑路。

“可以，二十分鐘后領取。”她說。

“請問辦社保卡在幾樓？”我問。

“二樓社保窗口。”

“謝謝。”

我往剛才乘坐上來的電梯間走，母親望著我，見我往前走，她站起來怏怏地跟著。我走到電梯口看著她向我走來。這良好的狀態令我欣慰。每次前來探望，起先她都是混沌的，不認識人，上車不知道抬腳，陪一陣后她殘存的記憶會有些許復蘇，知道跟著走，知道緊跟著不丟開，知道抬腳上車，如果時間再長久一些，她甚至能意識到拉上或者推開車門。這時候，她像一個尚不滿周歲的孩子，努力觀察、理解、模仿和學習，她嘗試的勇氣會慢慢提高并變得活躍，有時她狀態極好，開心了，會主動湊嘴過來嘟囔幾句，但很難判斷她是在罵人，還是想跟我們交談。開心時，她尤其喜歡盯著孫女看，看著看著她走上去伸雙手捧她的臉，小家伙惡作劇似的躲開跑掉，每當此時，她就失落地木在原地眼睛跟著孩子跑動的背影追蹤。孩子慢慢長大，懂事了，春節前生日正好與奶奶挨近，拒絕生日當天在家切蛋糕祝賀，要在奶奶生日當天回去接她在餐館為她祝壽，親自給奶奶戴上皇冠、陪她吹滅蠟燭、切蛋糕，全程不許我們幫手，獨自陪同奶奶完成切蛋糕儀式。之后，喂她吃蛋糕。

二樓社保窗口，工作人員心不在焉地回答服務臺前坐著的咨詢者，他們慢騰騰你一句我一句沒有盡頭，我上前打斷他們插嘴問道，“請問補辦社保卡是不是這里？”

“去開戶銀行?！惫ぷ魅藛T說。

“去信用社嗎？”我問。我記得社保卡是信用社的。

“農行或者信用社，看以前辦的哪家銀行。”工作人員說。

母親走上前來挨近我，我轉身握住她手往電梯間走，走到電梯口，我不放心，丟她在那里，飛跑回窗口再次確認，“確定是去銀行辦嗎？”

工作人員表示肯定。

我揣著一張農村信用社卡，妹妹告訴我這張是老卡，后邊村上要求辦過一張新卡。新卡給弄丟了。我想新卡應該也是信用社的，微信問同學，“兄弟，補辦社保卡去你們哪個網點？”他回復說每個網點都可以。

導航去最近的網點，工作人員讓去總行，網點沒有制卡設備。我立即前往總行，順環城路西行兩公里右轉幾百米即到，三四十萬城市人口的縣城，從任何一處到另一處，都不過幾分鐘十分鐘車程。工作人員在自助機上輸入身份證號碼查詢，只有我手中那張銀行卡賬戶，沒有其他。他提醒我也許弄錯了，或許應該去農業銀行。

就近農業銀行網點，前臺人員在自助機上輸入身份證號碼查詢，社?？ㄊ窃谵r行辦理的。我問身份證掉了臨時身份證能否補辦。前臺請來另一名工作人員，她接過臨時身份證兩面翻看后表示可以補辦。

“她不會寫字，我是她兒子，我能不能代她補辦?！蔽艺f。

“可以，你身份證、戶口本帶沒有？”她問。

“我們戶口不在一個戶口本上，我只帶了她的戶口本?！蔽艺f。

工作人員有點氣憤，露出被冒犯的不耐煩表情，納悶地看著我。

“讀大學就遷走了?！蔽亿s緊解釋說。

“那出示你的身份證?！彼f。

“早晨出發太匆忙，忘帶了。”

“到銀行怎能不帶身份證呢？”她語氣驚訝。

我很生氣，但是她說得有道理，不能發作，只好咽下。她讓我等等，去問問行長。行長從辦公室里出來，走路利索，樣子干練，她走到我面前，讓我再說說情況。

“我媽身份證社保卡都掉了，今天只有臨時身份證，她戶口本上只有她一個人，我也忘了帶身份證，今天能不能給她補辦社?？?？”

“可以，但是要證明你們的關系?！彼f。

“怎么證明?！蔽覇?。

“找社區開證明?！?/p>

“我們沒有社區，是農村?！?/p>

“那找村委會。”

“內容怎么寫？”

“證明你們是母子關系。”

時間已十一點二十，送她回養老院正好趕午飯，我回村開證明。我沒帶身份證，離鄉二十余年，回村幾乎已無人相識，就算帶了，證上也沒有任何信息表明我是村里人怎么證明我是李子群兒子？我邊開車邊電話征求四叔意見，他一直生活在老家，對這類事情應該有所了解。

“咋掉了？補辦很麻煩的！”他說。

“怎么辦呢？”我問。

“能怎么辦？去村委會找王會計。”隨后他發來王會計電話。

十一點三十，我送母親回到養老院，正好趕上午飯。我對護工說，“下午再來接她，我回村上一趟。”

我擔心這個事陷入死循環。銀行要我證明我媽是我媽，如果村上要我證明我是我媽的兒子才給我開證明我該如何證明我是她兒子呢。父親早逝，我跟母親離鄉二十余年，老戶口本早已不知去向，難道找兩個熟人指著我鼻子說，“對，是他，他是李子群兒子！”得知父親噩耗，母親嚎啕大哭喊道，以后我們該咋個活啊？天已經塌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活，只好安慰她說，“你還有我呢，我會好好讀書供養你。”

不管情緒如何低落，我必須先證明我跟李子群的母子關系。我打算先撥王會計電話咨詢，若能辦就趕回村上去，若不能，再另做打算，否則白跑浪費時間也只會讓自己更加幽怨。

“領導你好，我叫吳大志，金光村八隊的，我回村開個證明?！?/p>

“哪里有個金光村哦？”

“以前叫金光村?！?/p>

“有金光村也沒有八隊啊，哪里有那么多個生產隊。”

我不知他多大年紀，聽口音不像年輕人也不像老年。我說，“以前有十個生產隊?！?/p>

“金光村沒了！”

“現在叫啥名字我不知道，以前叫金光村?！?/p>

“現在屬于順龍村管?！彼Z氣散發著沒被尊重卻又必須克制的輕微的憤怒口吻。他又說，“開啥子證明？”

“是啊，以前有個順龍場。開親屬關系證明，證明我是李子群的兒子。”

“不是死了嗎？”他說。

“我爸死了，我媽還活著?！蔽艺f。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二三十秒過去仍不語，為緩解尷尬，我說，“領導，我媽老年癡呆，她社保卡掉了我陪她去銀行補辦，銀行要求回村開個親屬證明證明我是她兒子我才能替她簽字辦理?！奔毾耄y行的要求實沒過錯。我們誰也不能代表誰。怎么能我說是她兒子她就是媽呢，除非她意識清醒自己簽字。

“你來嘛?！彼f。

“現在就出發？”我問。

“你去找張村長。哦，糟了，公章在我身上，你下午去?！彼f。

“下午幾點上班？”

“兩點。”

掛掉電話，還需等兩個小時。其實，我有時間陪母親吃午飯，我以回村開證明為由避開了，或許我不想在別人注視下一勺一勺喂她？我想我有必要去老城隨意轉轉，這些年回鄉都只途經高速路口，沒有真正進過縣城。老城于我有兩段無法磨滅的記憶，童年的苦痛疾病和高中的讀書生涯?，F在，我媽正在制造我與它的第三段記憶，我懷疑未來我還會跟這座熟悉又無比陌生的城市產生第四段記憶——也許是關于我自己的衰老和消亡。

不知它如今變成了何等樣貌，又與記憶中的樣子有多少還能重疊。

上文林路向前行駛，露天體育場改建成了飛碟型體育館，體育館西側一條寬闊的天梯直登飛泉山頂。飛泉山頂是俯瞰全城景色的絕佳去處，山上的華嚴寺和墓園，曾經是我們學生時代行游的熱門去處。來來往往，常遇見同學或羞澀的熟人情侶?？h客運站已遷至新區，四周建筑都不曾更建，只外墻翻新過。右轉，往北門水庫方向行駛。原縣職業技術中學改做了實驗小學，陳舊的建筑式樣混搭著不倫不類的立面用材和混亂的修縫補色。在它大門前，眾目睽睽下，我將一只黑猩猩強塞進暗戀多年的初中女同學懷里。她面色驚惶，抱在懷里尷尬，扔了又怕損我面子。從此我們斷了聯系。從大門到水庫，是一段漫長曲折的山路，道路似乎荒廢了，幾乎沒有車輛通行，路面坑坑洼洼濺滿泥漿，不像一條瀝青路，更像一條黃土路。

右邊是山，左邊是城，老城。

從半山看下去，老街寂寥無人。登山梯上青苔滿覆，沒有腳踩的印跡，它的入口曾是縣城首座電影院，夜場散去后，登山梯上很快就會站滿情侶，每隔三五階一對。他們斜靠在石壁上，相互提防又彼此窺視。在一個急彎處，我順路停下車。前方，大壩橫貫山谷，谷底大片紅磚廠區荒蕪。對面半山，曾是全縣師生家長憧憬的縣師范學校，那時小學初中教師大多畢業于此。師范學校腳下坐落著縣人民醫院，八九歲時，我曾三進三出那里，兩次大型手術，數月住院，斷斷續續持續前后近兩年，差點丟了性命，那段凄苦歲月，母親堅守在家中，扛起所有農活包括奔走借債，父親則全力以赴守護我，在病床、藥房、食堂、醫務室和家之間奔走；住院大樓正面建著一座大公園，父親常推著我在里邊走動，后來，需要嘗試下地行走，又常背我去里邊練習拄拐杖走路，我怕見生人，他就把我背進密集的樹影下練習；高考結束當晚，也在那片樹影下，我被倆小孩堵住搜走了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麥田里的守望者》；廣場外金馬河河道狹窄，縷縷灰苔在渾淺的水流中浮浮沉沉。

我倒車，調頭往回駛。路過職高大門，從客運中心站對面駛過，右轉奔上書院街，路兩旁梧桐樹遮天蔽日像行駛在密林中。駛過電影院、登山梯入口、新華書店、百貨大樓，左轉上橋住院大樓閃現在眼前，我開下橋，再左轉順著金馬河一路前行，住院大樓掛牌成了其他名字，門診大樓改做了社區醫院。

從社區醫院門前駛過，左轉過橋駛進書院街，又直行兩三里，我進入了八達橋街。街道右側綢廠，世紀初改建了商品房小區，綢廠曾是全縣工業的驕傲，鼎盛時職工兩三千，上下班人如蟻涌；左側是我曾就讀的高中，師生要熱水淋浴都去綢廠。母校（市重點中學）早已降級成片區初中，昔日榮光不再。學校大門正對面一家豆花飯館生意熱鬧，許多人坐在店前露天桌上吃午飯。一碗豆花，一碗肥腸，便是一頓飽食。

不記得讀書時它是否存在。停車，我叫來一碗豆花一碗蒜燒肥腸。

高一入校報到，父親去了遠地打工，母親領著我背著編織袋步行至鄉場坐中巴到縣客運站順著陵州路邊走邊尋送我到學校，她急匆匆在校園里奔走，交學費、辦飯卡、鋪床鋪、買日用品，全程不讓我動手，只容我靜靜跟著看著，忙完一切，陪我安靜地吃過午飯才獨自離開歸去。

吃過午飯，我駛出老城，穿過新區，左轉上鄉村公路。一點四十，我開進了村委會前院。上班時間未到，辦公室門都閉著。水泥地面蒸騰著滾燙的熱氣。上過公廁，我打燃發動機開空調放倒座椅閉上眼睛。四十以前，我從不午睡，嘲笑午睡是浪費生命，年過四十若不午睡當即浪費掉整個下午。

閉上眼睛，發動機在我耳畔平穩地嗡鳴，一窩燕子闖進我夢里——

房檐下有一個燕子窩

我用竹竿去捅它

大表姐跑過來

打我手臂阻止

已經來不及了

燕子窩掉在地上摔成碎泥

跳出來一窩又細又長的貓

她說造孽喲

我說哎呀怎么是一窩貓呢

她說本來就是貓呀

我說，沒見過

她說，格里貓

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它們短腿

身體細長

紛紛把尾巴豎起來纏繞在房梁上

夢未結束，我被鬧鐘吵醒，兩點十分。格里貓！我清晰記得那一窩奇異的貓的名字。以前老屋梁下，有燕子筑巢，后來孵出一窩燕崽，五六張黃澄澄的大嘴喙嗓子眼血紅，撲在窩沿上等待老燕飛回來灌食，兩只老燕交替飛回來往崽們嘴里灌蟲子，盤旋一圈又飛出去，如是反復，直到窩沿上沒有跳騰喧鬧的幼崽腦袋方才歇下。有燕來巢，視為吉祥，巢筑在梁下，貓狗不能欺，全家亦非常愛護。可惜一年飛出去，它們再也沒有飛回來，空巢剩在那里，舍不得打掉，不打掉，又將永無新燕來巢。父親主張打掉，沒了老巢，自有新燕尋來，母親堅決不許，她說，假如哪年它們突然飛回來見巢不在它們將永遠不會回來了。父親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貓狗飛不上去，他懷疑有蛇爬過。后來，老屋賣予了他人，買主購得后二十三年都不曾入住，任由房屋在風雨時間里垮塌成廢墟，那一巢燕子是否歸來過？清醒過來，看辦公室門仍緊閉，我走到一扇窗前，額頭貼著玻璃往里看，一個中年男人看到我正在看他躺在沙發上睡覺，立即翻身掀被子坐起來，驚嚇中我退出兩步，左邊一道辦公室門打開了，里邊坐著四個女人。

“請問張村長在嗎？”我轉頭問。

白襯衣女人問我有什么事？

“請問你是張村長嗎？”我走到門前，跟公示欄里的照片很像。

“請講?！?/p>

“我來開個關系證明。”

“誰的？”

“李子群，以前金光八隊。”我把我媽的戶口本遞給張村長。

“她現在什么情況？”坐對邊的中年婦女問。

“我們只曉得這個人，從沒見過?！睆埓彘L說。

“一直跟我住在省城，現在寄養在縣城養老院?！?/p>

“很多人反對給她辦低保，說她有兒有女在省城有車有房?！睂厠D女說。

低保是我妹委托嫁在同村的大表姐代為辦理的。具體怎么辦理，中間發生過什么情況我概不清楚，只好回以微笑。我把銀行卡遞給村長看。村長說信用社是低?？?，農業銀行卡是社?？?。我終于弄明白了兩張卡的關系。

“那是社?？ǖ袅?。”我說。

張村長掀開筆記本電腦，按亮開關等待開機。她年紀不大，三十二三歲的樣子，個子瘦小，表情沉著，勁頭飽滿。年過四十，看誰都覺得年輕，羨慕他們精神頭足，果敢，沒有像我這般心衰導致的遲疑。

“我才知道分低保和社保。”我說。

“低保一個月一百五?！睂呏心陭D女說。

“難怪里邊有一千多塊錢。”我說，“社保一年有多少呢？”

輸入密碼，閃出電腦桌面，張村長點開一個證明文件。看來她常開具此類證明。我遞給她臨時身份證，同時念我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我竊喜她沒有計較我是誰。要是此刻她反應過來，要核查我身份證或者糾纏我是誰就麻煩了。或許唯一辦法，只能靠人證，回隊上載我四叔和隊長前來面證，隊長認識我，我記得他名字，上溯四五代我們同宗，我已經想不起他樣子。需要替換信息的地方都填上了。我對村長說，“要不加一句，由其陪同補辦社?？?？”

張村長沒有猶豫，果斷地加上了。如其神態，她是一個干練的人，行動迅速簡潔。她按下打印鍵。我長舒一口氣連說謝謝。她拉開抽屜拿出公章蓋上遞給我。我想有必要寒暄幾句，接過證明馬上就走，顯得太功利沒有人情味，用鄉里話叫不懂事。

“現在回鄉修房子還行嗎？”我問。

“可以，聯系生產隊上報批準就可以?！彼f。

“我沒有宅基地，老房子賣掉二十多年了?！蔽艺f。

“沒宅基地怎么行！”對面婦女說。

“那就不行。”張村長說。

“必須要有宅基地。”斜對面另一個女人說。

“可不可以重新批？”我說。

“那不行，你沒有宅基地，戶口也不在這里，不算我們這里人。”三個干部異口同聲說。

我懷疑其中一個我認識，像一個小學同學，但我不敢確定。

“哎呀，那等于把根鏟掉了。”我說。

“那沒辦法?！贝彘L說。

“可以回來種田地不？”我問。

“可以，必須大規模種植。”村長說。

我道過謝從辦公室出來。太陽毒辣。十來分鐘后，我重新把我媽接上往銀行去。取號等待一個小時才輪到我辦理。她安靜地坐在等候區，她似乎明白我們在做什么。柜臺初次查詢只有我手中那張老卡，經我再三堅定要求重查才查出確有第二個賬戶。將老卡合并進新卡，辦理完畢已四點半。

因為上午的躁怒和抱怨我心生愧意。柜員把新卡遞給我，讓我去老客運站對面網點打印個人信息和照片。這是最后一步。五點半下班，剩不到一小時，我拉上母親趕緊跑。

老客運站周邊街道，我沒有看到農行網點，也沒有看到其他銀行網點。

我搜索網點，導航過去，發現是縣農行大廈。高中時，它是縣第一高樓，十五層，三層裙房辦公營業，裙樓以上樓層是員工集資住房。我同桌每晚站在頂樓自家陽臺，欣賞城市夜景有感而發，寫過一篇小文發表在縣廣播電視報上，引起全校轟動。我按下車窗問安保，這里可否打印社?？ㄕ掌?。

他說在老客運站對邊網點。

我調頭原路返回，沖出金馬橋街右轉上魁星樓街，沖上斜坡在老客運站前十字路口右轉，駛進陵州路已五點十分。農行店招赫然入目，門面在一道堡坎上，難怪來時堡坎遮擋視線沒看到。還有機會，若前面無人排隊。不顧在干道上，我把車扔在路邊特地不熄火，若交警貼罰單好上前辯解，我拉上母親往銀行小跑。她跑不快，她意識不到我為何拽著她小跑。她盡管個小，走路從來都風風火火，干活力氣無窮，但她怕兩件事，殺生和走夜路。每要殺生，都由父親操刀，病中那兩年，家里飼養的雞鴨鵝都是為給我補營養。遠行前，父親特地教會了我宰雞。他說，我回來前，鴨鵝就別吃了，它們力氣大，你按不住。他外出打工期間，我干過兩件光榮事，宰雞自己燉了吃和送母親夜行。外公去世，幺舅半夜來報，說完，又奔往二姨家去，得到噩耗，母親沒有哭，起床煮好早飯和豬食，喂過豬，叫醒我和妹妹吃了天依舊未明。在她要求下，我護送她和妹妹走到順龍場天才開明，她悲愴地領著妹妹繼續趕路，我調頭往學校去，外公的葬禮我未參加，負責留在家看家飼喂豬禽，那時迷信重病身體孱弱的人，尤其小孩子，要避開死人的場合，道場陰氣重，如有鬼來捕，魂魄易被撈走，也因此，奶奶和外婆的葬禮我也都缺席了，這在我心中是人生無法彌補的遺憾。幾個路人迎面走來，我媽騰跳著腳步往前跑卻比走更慢，看到我慌忙將她拽下車往前小跑的滑稽樣子，老太太們毫不回避地看著我們大笑，我拽著母親從她們面前擦身跑過，她們駐足回頭看我們跑，我回頭朝她們擠鬼臉。

我問前臺可不可以打印社?？ㄕ掌?。

她說在隔壁，出門右轉五六米。

我拉上她往營業廳外跑，她跟不上了，手使勁掙扎想脫開。我放開她，車和她都在視野里，隨她也跑不丟，她沒有停下，跟著我走，我很欣慰。門面簡樸得像不曾裝修過。辦公桌后邊坐著一位五十來歲的女人。我問是不是在這里打印社?？ㄕ掌Ｋf是。我說身份證掉了臨時身份證行不行。她接過臨時身份證在刷卡器上反復刷。她說不行。她又改輸入身份證號碼，說也不行，臨時身份證沒芯片讀不到信息。

我接過臨時身份證，問，“那只有拿到正式身份證再來？”

“只能這樣?！彼f。

我媽跟進來，走到我右邊站住，審慎地看著工作人員。

“老人不用親自來。”

聽到這句話，我心頭輕松了許多，老人不用來就簡單，既然是打印，那應該是社?？ǚ旁诖蛴C里滋啦啦一陣印上照片和身份信息即可，估計兩三分鐘時間就能完成。

“周末可不可以？”

“非國家節假日?！?/p>

“周六周日不行嗎？”

“非國家節假日，我們也需要休假嘛！”

“明白了，謝謝?！蔽艺f。

我拉上母親轉身往門外走。沒有交警貼罰單。剛才看著我們滑稽開懷大笑的那幾個老人站在原地望著我拽著我媽大步往車走，她們默契地同時仰頭再次發出空洞的大笑，我從她們身邊走過。我說阿姨們好。她們繼續大笑，看著我把同齡姐妹滑稽地塞進副駕才舍得轉身繼續往前走。她們駐足，似乎是好奇，更似乎是在慶幸自己沒落入母親這樣的腦衰境地?；叵脒^去，記憶中，癥狀首次被注意到是十年前（其實，她的病癥早已出現，更早是頭輕痛微微眩暈，去醫院檢查，診斷結論是頸椎骨質增生壓迫神經導致頭暈，一直吃藥調理，那時她只頭暈，并不明顯健忘，七八年期間都按頸椎增生在吃藥理療，不想，這期間她的小腦在慢慢萎縮且萎縮速度越來越快。）第一次發現她健忘是十年前女兒剛出生，我在醫院看護，她在家熬湯做飯送到醫院，一天送來說好的荷包蛋湯竟然變成了一桶蛋炒飯，我狠狠地對她發火，責怪她心里只想著兒子沒念著媳婦，媳婦卻以為生個女兒不討她歡喜。我告訴她我慶幸不是個兒子。見我火冒，母親低頭不語，憤憤坐到床沿上逗孫女玩。直到她嚴重健忘，被確診為小腦萎縮，回想起那件事我無比自責，那時病癥已經非常嚴重我卻沒有重視，只以為是她年紀大了記憶力差。后來，她開始明顯忘事，不論大小事，近事遠事；再后來，她總前言不搭后語，喜歡追著人胡話；再后來，她看人眼神呆滯，幾近失語不識人；再后來，她吃飯、上廁所無法自理；再后來，睡眠無規律，時睡時醒，尤其喜歡半夜起床摸黑亂撞胡走，她的大腦在快速清空她的人生印跡，越近的，清理得越干凈，久遠的，還稍有殘留，這惡病是一個返老還童加速器，她時常嘟囔幾句兒時往事，讓人驚奇見面她就能喊出她二姐和幺弟的名字……再后來，去年正月初四我不得不把她棄在養老院，我琢磨，對于她的孩子孫女們，她的意識大概停留在五六個月嬰兒的認知狀態，對于生而認識的人大概她在一兩歲……我開出老城穿過世紀初開發的區域進入新城駛進迎賓大道往出城方向行駛……不知她幾時退回到零歲……我不敢想象那一刻，也許，未來，女兒也將面臨我此刻面臨的同一刻，我又如何才能避免給她增添累贅和勞累……馬路上行人自行車稀少下來，我左手掌方向盤，右手拿手機給妹妹發信息——

“辦好了，只差打印社保卡信息了?！?/p>

時間五點半，她沒有回話，大概還在工作忙碌。

母親突然坐筆直，左手連拍我右手，右手使勁朝擋風玻璃上揮打。

“媽，你讓我開車別耍手機啊？”我說。

她鼓大眼睛看著我驚喜地笑了，繼續拍打我拿著手機的右手。我把手機扔在中控上，抓住她左手握在手里，她更加開心了，右手停止了揮打。我調頭開進養老院門前停車場。

“媽呀，你曉得志高娃兒是哪個不？”我問。

“嘿！嘻嘻！”她突然站起來，頭頂撞在天窗上，臉上散開一團驚喜的笑容。

“媽呀，你記得志高娃兒是哪個不？”

“嘿！嘻嘻！”她落坐回椅子上。“嘿！嘻嘻！”

“是我啊！”

“嘿！嘻嘻！”

“我是你的兒??！”

“嘿！嘻嘻！”

“你記起來了嘛！”

“嘿！嘻嘻！”

“我曉得你記起來了！”

“嘿！嘻嘻！”

她手掌拍在我右臉上，眼角里沁著淚花，我強忍住濕潤的雙眼。

開上高速，我才想起忘了給她修剪腳指甲，她腳指甲長得特別快，每個月必須認真修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