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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jiān)硬如雪

2024-09-22 00:00:00月島
山東文學(xué) 2024年9期

一下大巴車,遠(yuǎn)遠(yuǎn)地,程青就看見售票亭邊那個厚實(shí)的身影了。躲亭檐下避風(fēng)的人清一色穿得灰撲撲,那團(tuán)濃重的墨綠夾在中間,小山似的,格外顯眼。綠影朝她張望兩眼,快步移近,程青終于看清,老程裹著一件不知哪兒弄來的軍大衣,扣子從下巴直排到小腿。

“不是說了不用接,我們自己打車回去嘛。”程青有點(diǎn)惱火。

老程樂呵呵地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哎呦,昨天夜里突然開始下雪,我怕你們打不到車。”說著,變戲法似的,從臃腫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小雪人,看上去捏好有一會兒了。

“小土豆呀,歡迎你回家。”

雪人擱在掌心,獻(xiàn)寶一樣遞過來。

“喊阿公沒有?”程青晃了晃倚在自己頸窩里那顆小腦袋。腦袋懨懨地側(cè)了側(cè),重又埋了回去。顯然興致不高。

高鐵上的頭兩個小時,小家伙一直情緒高漲。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高鐵,路上認(rèn)出什么工廠啊,煙囪啊,只要是繪本上看到過的,都要興奮地指給程青看。后半程就有點(diǎn)不耐煩了,問了幾次怎么還不到。為了不影響前后座乘客,程青不得不放了幾集動畫片給他看。等到從高鐵站出來轉(zhuǎn)乘大巴,他幾乎剛一坐穩(wěn)就睡著了。這會兒被母親喚醒,哼哼唧唧的,一副隨時要耍無賴的架勢。

況且,這小雪人在他眼里也不算稀罕。就在一周前,他爸爸給他堆了個比這大多了的,還給戴了帽子,插了胡蘿卜鼻子呢。

老程囑咐他們原地等著,自己扭頭直奔車站西面那塊充作停車場的曠地。雪已經(jīng)停了。四下白茫茫的。吸進(jìn)鼻腔的空氣中仍有冰霰的顆粒感。或許是積雪的緣故,也可能這兩年沒回家,記憶發(fā)生了偏差?停車場看上去比程青印象中要大(印象中只不過一個籃球場大小)。眼下,幾輛汽車懶懶散散、毫無隊(duì)形地隨意停放著,愈發(fā)顯出空曠。老程大步流星,一眨眼,消失在一輛藍(lán)色卡車后面。片刻,程青驚訝地看見,一輛嶄新的電動三輪車從卡車身側(cè)駛出,緩緩開到自己面前停下。

“我會找地方吧,那個大家伙把北面刮來的雪都擋住了。”駕駛位上的老程豪邁地朝身后一指,為自己的英明決策頗感得意。

程青有點(diǎn)發(fā)愣,隔了好一會兒才問,“你車呢?”

她指的是老程那輛銀灰色桑塔納。五年前,也就是2012年前后,從同村老劉家那個在鎮(zhèn)上開汽修鋪的小兒子手上買的,理由是丫頭終于要嫁出去了(盡管他本人三十二歲才結(jié)婚,比程青還晚上一年呢),當(dāng)爸爸的高興,得慶祝一下。那是臺十多年車齡的報廢車,修修補(bǔ)補(bǔ),兩萬塊賣給了老程。事后只要一提起這件事,程青的媽媽葉彤丹就怒氣沖沖,恨不得親自上門去把錢要回來。程青倒不在意那兩萬塊,她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是:老程沒有駕照。將來,恐怕也很難考到駕照(六十出頭的人了,還患有輕度色弱)。沒駕照,卻敢開著到處跑。村里鎮(zhèn)上跑一跑也就算了,一個月前,聽說女兒要休一周年假帶外孫回來探親,竟自告奮勇要開進(jìn)城接。簡直瞎胡鬧嘛。這也是方才見到老程時,程青氣不打一處來的原因。

對于無證駕駛這件事,葉彤丹倒一點(diǎn)兒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她認(rèn)為,老程又不是不會開車,沒證怎么了?老程開著貨車呼呼跑那會兒,她小程路還走不利索呢!

難得地,她還維護(hù)起老程來了。那話里的意思,儼然嫌程青太教條呢。

“哎呦,別提了,被沒收了。”老程輕描淡寫,語氣像是在講一個過時的笑話。旋即,熱情地介紹起眼前這輛新家伙,以及自己親自動手、很是費(fèi)了些工夫的改造工程。

“看到這頂篷沒有,鋁合金的,結(jié)實(shí)著呢,對付六級風(fēng)肯定沒問題。塑料擋風(fēng)簾是三毫米厚度的,你摸摸,厚實(shí)吧……”

程青一聲不響爬上車,讓土豆挨著自己坐好,決心到家之前都不再開口。

出城區(qū),上鄉(xiāng)道,車速提了起來。風(fēng)撞開擋風(fēng)簾往里灌,車內(nèi)冷颼颼的。老程縮著脖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偏過頭大著嗓門喊道:“丫頭,冷不冷?冷的話就把毯子拿起來給土豆蓋上啊——”

回頭的瞬間,程青瞥見他那只凍得通紅的右耳。

“哪兒有毯子呀?”她四下找了找。

“你屁股下頭,墊你屁股下頭呢——”

程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床厚厚的棗紅色印花毛毯上,折了幾折,剛好疊成了座椅的寬度。她一眼認(rèn)出這是葉彤丹常年放在椅子上,用來充當(dāng)靠墊,抵住后背的那條毛毯。葉彤丹的后背做過手術(shù),在胸椎第三節(jié),要么就是第四節(jié)——程青也說不清——總之在胸椎上半段釘了一塊鋼板,背上得抵點(diǎn)軟和的才舒服。

抽出來抖開,她把自己跟土豆裹得只露出一個頭。與此同時,一個念頭也跟著冒了出來:

車被沒收了,葉彤丹什么反應(yīng)?

恐怕少不得一頓好吵吧?程青一陣心煩。更別提眼前這番大刀闊斧的改裝了。說起來,她倒是沒接到什么控訴電話。但葉彤丹有段時間沒來電話了,說不定火都憋在肚子里呢。還有這毯子,沒準(zhǔn)兒也是老程偷偷摸摸捎上的。否則,明目張膽將家里用的毛毯拿到車上,這樣臟兮兮的地方糟踐,這是她的媽媽葉彤丹絕不能容忍的。

在程青很小的時候就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試圖跟葉彤丹講道理。這倒不是說葉彤丹完全不講道理——對于她贊成或不贊成的事,她向來是能夠做到一以貫之,恪守原則的。只是她那些原則,實(shí)在太缺少章法,叫人很難摸透。

比如說,類似家里的毛毯不允許拿到車上用這樣的事。你要將之理解成葉彤丹有潔癖吧,自來水洗凈的衣服,在她看來,卻不如門前小河里漂洗來得干凈。因?yàn)榱鲃拥幕钏罡蓛簟_@是葉彤丹的道理。

再比如說,當(dāng)天的晚些時候,老程帶著母子倆趕在飯點(diǎn)到了家。顛簸了一天,土豆餓壞了,自己挖起一勺菜就往嘴里送,沒嚼兩口又“啊嗚”一聲哭著吐掉。程青一嘗,辣的。再嘗,每道菜都是辣的。做菜不放辣,沒味兒。這也是葉彤丹的道理。

“少吃點(diǎn)怎么了?”她說,“小孩子哪能這么嬌慣的。”

程青沒辦法,只好匆匆忙忙另煮了份雞蛋掛面。面投進(jìn)大鐵鍋,眼前水汽繚繞,視線模糊的瞬間,她不禁懷疑起這趟旅程究竟有沒有必要。

這樣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上午才有所好轉(zhuǎn)。

第二天一大清早,老程就去鎮(zhèn)上買了早點(diǎn)回來。鍋貼、油肘、還溫著的小餛飩,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塑料袋,都是些程青小時候喜歡吃,但偶爾跟著老程去鎮(zhèn)上時才能吃上的店里貨。不過,這可不是給程青準(zhǔn)備的。

“小土豆呀,你看看你想吃哪樣?”

土豆挑了塊油肘,咬了兩口,丟到一邊,又伸手去夠鍋貼,完全不在乎一旁母親嚴(yán)厲的目光。到了一個新地方,小家伙已經(jīng)迅速辨認(rèn)出誰可以做他的后盾。頭天晚上,阿公又是陪他玩打妖怪的游戲,又是背著他騎大馬,很快贏得了他的歡心和信任。至于阿婆嘛,他仍表現(xiàn)出輕微的敵意。大概昨晚確實(shí)被辣著了,也有可能,他對幾個月前阿婆與母親的那次爭吵仍存有些微印象。當(dāng)時,母女倆領(lǐng)著孩子過馬路,一個要等紅燈,另一個不肯。

“車影子都沒有等什么等,瞧把你怕死了。”

“你不怕死隨便你,別拉上我兒子。”

事后想想,話說得重了點(diǎn)兒。程青也不是沒想過道歉,但葉彤丹隔天一早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了(算起來,掐頭去尾只在程青那兒待了一周),沒給她機(jī)會。這次回來探親,程青有心找個合適的時機(jī)提上一句,可經(jīng)歷昨晚那一出,她決定,不提也罷。

一只鍋貼只吃了一半,又被土豆隨手丟開,動起了餛飩的心思。程青見狀要發(fā)火,老程忙跳出來充老好人,“吃不下就不吃了,阿公帶你出去玩兒,帶你看兔子洞。”

離家不遠(yuǎn)的一處田埂上有個兔子洞。程青小時候曾親眼看見一只家貓大小的灰毛野兔從洞里鉆出來,以閃電之勢躥遠(yuǎn),消失在田野里。這都多少年過去了,沒想到洞還在。老程走上前,把洞口的積雪幾腳踢散,彎腰將茅草扯干凈。土豆趕忙湊上去,恨不得把頭整個塞進(jìn)洞里。

看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沒有兔子呀。”語氣很失望。

“它有好多個洞呢,這會兒不在這個洞里。狡兔三窟,你知道吧?”

狡兔三窟。程青注意到,自打昨天接上他們,老程跟土豆說話時就很愛使用成語,什么狡兔三窟,什么冰天雪地,好像他三歲的外孫平常都這么說話似的。

老程是初中學(xué)歷,如果——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不是時代的錯,他至少是高中學(xué)歷,甚至大學(xué)學(xué)歷,沒準(zhǔn)兒還能像女兒一樣,讀個研究生學(xué)歷出來。

“都是時代的錯啊。家里成分不好,書都不準(zhǔn)你念。要算起來,當(dāng)年一個班,就數(shù)我書讀得最好,許先生頭一個喜歡我……”每次飯桌上喝了酒,他必有這番老生常談。

通常,這番話后面還會跟著一句,“不過,要不是時代的錯,也就沒有你咯。”喝多了的手掌總是沒輕沒重地拍在程青背上,令她忍不住琢磨,這話里頭,是慶幸多一點(diǎn),還是遺憾多一點(diǎn)呢?琢磨之余,她不忘偷瞄一眼身旁葉彤丹的臉色。早些年,那張臉上難免有些忿忿之意,后來就置若罔聞,乃至不屑一顧了。

據(jù)程青姑姑講,當(dāng)初是葉彤丹主動追求的老程。在經(jīng)歷了一次肝腸寸斷的失戀后——說起來,又是時代的錯。因?yàn)槌煞植睿庵腥说母改笀?jiān)決不同意這門親事,逼著女兒嫁給鄰村一個當(dāng)兵的——老程本已打定主意光棍兒到老,終還是耐不住葉彤丹的窮追猛打。

“你媽那個追啊,每天從家里偷雞蛋,煮熟了,巴巴地送上門來,我想吃一口都不給哦。這是給我輝哥的,這是給我輝哥的——”姑姑夸張地模仿著葉彤丹的語調(diào),說得咯咯直笑。

說這話時,程青剛上初一。當(dāng)時,老程和葉彤丹之間爆發(fā)了一次劇烈的爭吵,姑姑是來當(dāng)和事佬的。爭吵的具體原因,說起來挺搞笑,被葉彤丹寫訟狀一樣寫在一張日歷紙背后。主要控訴老程。其次,控訴一個叫楊慧嫻的女人,也就是當(dāng)初他那位初戀(也可能叫楊慧賢,或是楊惠嫻,“hui”跟“xian”都是用拼音標(biāo)注的。捎帶著,也控訴了程青(女兒現(xiàn)在跟她不一條心了,總是幫著她爸爸,就拿爭吵的事由來說:那個姓楊的病了,老程瞞著她跑人家里去看,女兒居然也覺得沒什么)。訴狀的最后一行,葉彤丹總結(jié)道:“我活著有什么意思!”

下筆又重又狠,那張日歷紙摸上去像是在摸盲文。

既然當(dāng)和事佬的姑姑都拉起家常來了,調(diào)解想來進(jìn)行得挺順利。有挺長一段時間,葉彤丹都沒再提什么活著沒意思的話。

聽說兔子有好幾個“窟”,土豆立刻拽著阿公的袖口要去找,一副今天看不到兔子誓不罷休的勁頭。老程只好抱著他從這條田埂走到那條,身上那件軍大衣的寬下擺被積雪掃濕了一圈。走了約莫十來分鐘,老程突然停住,指著緊挨在稻田邊的那片香樟林大喊一聲,“你看,那不是兔子嗎!跑到林子里去了!”

“什么,什么?”土豆急忙四下張望。

“你沒看見嗎?一只灰兔子,又大又肥。你呢?你看見沒有?”老程沖身后的程青擠擠眼。

“我看見了,跟咱家的貓一樣大。”

土豆呆呆地往林子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我也看見了。好大好肥的兔子,比我還要大呢。”

往回走的路上,氣氛不錯,老程關(guān)心起他中意得不得了的女婿:“年底了,小田工作忙吧?你說你跑回來看我們兩個老家伙,也沒人照應(yīng)照應(yīng)他。”

“他三十好幾的人了,自己還照顧不好自己啊?我又不是他老媽子。”

“哎呦,你這想法要不得啊。我告訴你,你不去照顧他,日子過久了,就有人搶著去照顧他了。”

程青沒說話。走了幾步,冷不丁問:“車被沒收了,跟我媽沒吵架吧?”

“沒有沒有,哪能吵架,頂多她訓(xùn)話,我檢討嘛。”老程咧開一個寬宏大量的笑。

“小田媽媽呢,身體怎么樣了?前幾個月聽說不舒服,現(xiàn)在好了吧?”

“小毛病,好多了。”

既說到了這兒,程青決定趁機(jī)聊一聊春節(jié)的安排。

“土豆奶奶說,今年過年想全家去泰國旅游,讓我問問你們有沒有空一起呢。”

“泰國?那遠(yuǎn)了。泰國暖和啊,唔,我曉得泰國暖和的——”頓了一會兒,“去泰國要辦什么手續(xù)的吧?”

“要辦護(hù)照,那個不麻煩,你們要是愿意去,我抽空幫你們弄一下。”

老程湊過頭來故意壓低聲道,“得讓你破費(fèi)一筆吧?”

“沒有,泰國很便宜的。我們打算整租一套房子,人去得越多,攤到每個人身上越劃算。”

“唔——”他沉吟著往前走了幾步,“噯,還是不折騰了,我們兩個老家伙,習(xí)慣在家里過年了。你們?nèi)ィI(lǐng)著小土豆去見見世面。”

“什么見不見世面的,就是圖那兒暖和。”

腳底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直響,老程抱著土豆大踏步走在前面,沒再接話。程青也就沒再說話。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正因?yàn)轭A(yù)料到了,她才特意請了年假帶土豆回來住兩天,就當(dāng)提前過年。可為什么,她此刻會覺得這么遺憾呢?在此之前,她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希望他們同行的,她甚至以為自己會松上一口氣呢:誰知道到時候旅途中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不愉快啊!同遺憾一并涌上來的,還有一陣內(nèi)疚。為昨天見面時擺給老程看的臉色。為他那只被凍得通紅的右耳朵。她覺得,如果老程他們不去,她自己簡直都不想去了。

不過,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后,當(dāng)同樣的意思從葉彤丹嘴里說出來時,那種遺憾的心情就約等于無了。

“我跑那鬼地方受罪去呢。”葉彤丹眼皮都不抬。

睡了個午覺,土豆被老程帶出去串門了。此刻,程青跟葉彤丹在迎窗的飯桌旁相對坐著,正在處理一大籃搶收回來的青菜。一場雪一下,幾畦青菜被雪壓住,凍爛了好多,還像樣子的那些也得盡快把腐敗的部分削掉。

“受什么罪?那邊暖和得很,比你待家里舒服。”程青耐著性子解釋。

“叫我講,哪兒都沒家里舒服。”葉彤丹剝掉幾片爛葉,把菜心往籃子里一丟。

“隨便你。”程青也重重扔了個菜心進(jìn)去。

有好一會兒工夫,屋里只聽得到刀刃劃過葉稈的咔嚓聲。兩個人寂然不語,手上動作不停,像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工廠流水線比賽。

當(dāng)葉彤丹主動打破沉默時,程青因?yàn)橐馔舛粤艘惑@。

“去泰國,又得過那個什么檢查門吧?”

程青抬起頭,看見葉彤丹仍耷拉著眼皮,心無旁騖地?fù)芘掷锏牟恕j柟庠诜e雪的映射下穿窗而入,將葉彤丹的身影剪成一張極為單薄瘦削的紙。她的一頭短發(fā)在刺眼的光線中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棕紅色,但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棕紅中閃爍著不少鬼鬼祟祟的白。她是從哪一年開始留短發(fā)的呢?程青回憶不起來。也許是手術(shù)后。背上動了手術(shù)后,牽扯會導(dǎo)致痛感,原先那條大辮子扎起來肯定不方便。這很好理解。手術(shù)造成的另一個影響,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可就想象不到了:許多年后,會出現(xiàn)一種叫電子探測器的東西,它將在滯留安檢口的葉彤丹身上來來回回,滴滴滴叫個不停。

“前前后后的人都盯著我看,就像查罪犯一樣!”葉彤丹對此恨恨地形容。

那場安檢風(fēng)波是在爆發(fā)有關(guān)“過馬路要不要等紅燈”的爭吵前一周的事。當(dāng)時,土豆奶奶病了,沒人照看土豆,只好臨時喊葉彤丹去幫忙。那是葉彤丹人生第一次坐高鐵,自然不知道得跟安檢人員說明自己的特殊情況。老程呢,把人送到高鐵站門口就自己回家了。當(dāng)然,他就算陪著進(jìn)去了,也未必頂事兒。程青本該提醒她的,可她給忙忘了。也不能怪她粗心吧?焦頭爛額的事那么多,總會遺漏些細(xì)枝末節(jié)呀。

但她確實(shí)不該忘的。

“過安檢很快的,這次我不也在嗎。”想想,又添了句,“我就排在你后面走。”

桌對面,那張摸不透表情的臉看上去像是認(rèn)真思考了一會兒。

“以后再說吧。”葉彤丹終于做了決定,“以后我再跟你一起去。”說著,她起身把裝滿菜心的菜簍端去灶臺間,換了個空簍子回來。重新坐下前,不忘把身后那塊再次疊成方塊狀的毛毯往上抻了抻。

昨天老程去接自己那會兒,葉彤丹是用什么墊背的呢?程青想。也許她是知道的。不僅知道,也許是她囑咐老程把毯子帶上的。

“最近背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了,就疼唄,還能怎么樣了。”葉彤丹冷哼了一聲,“天暖和好點(diǎn)兒,天冷就差點(diǎn)兒。”

“所以喊你跟我去泰國嘛。”

葉彤丹不說話。

“聽我爸說,他車被沒收了?”

“呵——收了才好呢,一天天開著車接這個送那個的,比誰都忙。”

“就是,”程青附和,“收了活該,當(dāng)初就不該買。”

“沒腦子的東西,噯,被那個小滑頭騙了兩萬塊,買了堆破爛,現(xiàn)在好了吧。”

程青笑,“轉(zhuǎn)頭又買了這輛電動車。”

“他現(xiàn)在可一天都離不開車哦。”

又一陣沉默后,程青想到了一個新話題。

“對了,我爸那件軍大衣哪兒來的呀?他自己買的?搞得跟個小伙子似的。”

起初,她以為葉彤丹走神了,沒聽見她說什么,要不就是對她那句“小伙子”的評價不以為意,只顧一心一意剝手里的菜。她決定換個說法,嘲笑嘲笑老程。都什么年紀(jì)了,還老黃瓜刷漆,裝嫩呢。就當(dāng)她準(zhǔn)備再次開口的瞬間,猝不及防地,眼前那張漠然的、近乎冷酷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怪模怪樣的笑。

“他哪用自己買哦——有的是人給他送呢!”

像是被她這個怪笑嚇到了,話音剛落,程青猛地低下頭,盯著手里的菜發(fā)愣。那棵青菜的根上沾滿了帶雪的泥巴,此刻融化成臟兮兮的泥水,黏在程青的指尖。她下意識搓了搓,隨后決定去廚房洗掉。時間不早了,她想,洗完手,她也該去把土豆晚飯要吃的雞蛋羹蒸上了。

“有一只大公雞,它會把頭這樣伸過來,一動一動地。”土豆嘴里含著一勺雞蛋拌飯,努力伸長脖子,模仿不久前看到的公雞啄米的樣子。

爺孫倆下午玩回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土豆的毛衫后襟溻得汗津津的,一回來小嘴就叭叭叭地沒停過,又是看見了這個,又是玩兒那個的。這會兒,一頓晚飯吃得菜都冷了,油脂凝固起來漂在菜湯上,他碗里的飯才凹下去一個淺淺的坑。

“吃完再說,快把嘴里的咽掉。”程青催他。

“它還拉屎了。拉屎臭死了,應(yīng)該把它殺掉!”

“你吃不吃,不吃睡覺之前都不準(zhǔn)吃東西了。”

這個威脅沒能產(chǎn)生任何震懾力。飯包在嘴里,顛來倒去,就是不咽。

“你下午是不是給他吃零食了?”程青看著老程,語氣有點(diǎn)沖。

“沒吃一丁點(diǎn)兒,就一小塊酥糖,我還掰了一半下來呢。”老程訕訕地笑。

“一塊酥糖就能讓他飽成這樣?”程青沒好氣,“你看看他這個壞牙,還能給他吃糖?”

見勢不妙,老程識相地站起身,“土豆啊,你慢慢吃,阿公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著披上衣服又出門遛彎了。

好容易再塞下去兩口,程青粗暴地收起碗筷,“不吃算了,不吃就睡覺,去找阿婆給你洗臉洗腳。”

小家伙自然樂意至極,屁股一扭便滑下椅子。

洗腳盆是個有些年紀(jì)的大木桶,搬起來挺沉,葉彤丹“嘩啦”一下往里面倒了一整壺?zé)崴植嬷瓪猓骸靶∽孀冢菽_了。”——前一天晚上用這個桶給土豆泡了腳,今天他要求還要接著泡。——兩只小腳菱角仁似的,劃來,劃去。水涼了。“還要泡,還要泡”。葉彤丹又去燒水。

程青用熱毛巾把他的臉跟脖子都抹上一遍,一搓,臉盆里的水登時變得灰黢黢的。再要去擦手,手卻塞進(jìn)羽絨服的小口袋里去了。摳了半天,掏出一個硬紙殼兒。

“媽媽你看,這是什么。”他一臉得意洋洋。

是個紅包。打開,里面塞了五張半新的百元鈔票。

“這是誰給你的?”程青有些疑惑,扭頭沖灶臺間方向喊了一句,“媽,你給土豆紅包了?”

還沒聽見回音,土豆搶著答道:“不是阿婆給的,是那個阿婆給的,”他說得簡直舌頭打了結(jié),“是大公雞阿婆給的。”

程青捏著紅包不說話。

“大公雞阿婆家的叔叔會打仗,還會打槍,砰砰砰——”他把手指湊在眼睛前瞄準(zhǔn),“阿公說,明天要帶我去……”

“給媽媽,”程青打斷了他的話,“別人給的不能要,得還回去。”

“為什么?”土豆立刻縮回手,想把紅包塞回口袋。

“媽媽不是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拿嗎?”

“可是,阿公說可以拿的。阿公說的。”

“阿公說,阿公說什么你就聽,媽媽說的你就不聽,什么人給你東西你都要嗎?什么人給你錢你都拿著?……”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逐漸變得尖銳,卻控制不住。

土豆的嘴角開始往下撇,但仍很鎮(zhèn)定,小手緊緊攥著紅包,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程青干脆一把奪過來,攔腰撕成兩半。

這下,小家伙“哇”一下粗聲粗氣嚎起來。

葉彤丹拎著水壺進(jìn)來時,土豆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因抽噎而不停抖動。而程青也好不到哪兒去,渾身都在微微發(fā)抖。

“干什么呢?大晚上把孩子弄得哭唧唧的!”

土豆淚眼蒙眬中仿佛看見救星,哭聲愈加聲勢浩大。程青一言不發(fā),站起身就走,隨后砰一聲關(guān)上房門,連燈都沒開就躺了下來。

黑暗中,土豆抽抽搭搭的告狀聲從門縫中擠進(jìn)來。“那個是我的,阿公說是我的。”葉彤丹哄他,“不哭了,是你的,明天讓你媽賠你一個”……她聽到自己被提起,恍惚間卻覺得那個被提起的女人,跟此時此刻的自己毫無關(guān)系。連帶著,方才門外發(fā)生的一切,都好像另一個世界的事。剛剛那個人是誰啊?那個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不是她,而是一個她不認(rèn)識卻又無比熟悉的幽靈。有些時候了,它一直悄聲窺探在暗處,想伺其不備侵據(jù)她的身體。就在剛剛,它得逞了。

我這是在做什么呀?她鼻子一酸,竟欺負(fù)自己三歲的孩子。為了什么呢?

吵嚷聲現(xiàn)在安靜了下來。隱約中,她聽見凳子腳挪動的聲音。木盆被拖到一邊。腳步聲來來回回。接著,“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老程回來了。一陣嘟嘟囔囔的講話聲過后,雜亂的腳步有了明確的方向,朝她的房間走來。她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緊張,瞬間從床上坐了起來,繃緊了身體等著。她倒要看看他打算說點(diǎn)什么。那一場又一場的鬧劇,把她攪和進(jìn)去不說,現(xiàn)在竟把她的兒子也牽扯進(jìn)去。

啊,她現(xiàn)在總算回過味來了。多熟悉的場景啊。“爸爸帶你去一個阿姨家玩,那個阿姨一直想見見你。”“那個阿姨病啦,爸爸只是去看看她。”她從鎮(zhèn)上回來的時候,手里是不是也拿了什么東西?也是個紅包嗎?還是塊酥糖?也可能是包壓縮餅干,總之是個店里貨呢。

腳步聲在門外停了下來,旋即,門被推開。啪嗒。燈也被打開了。土豆緊挨著葉彤丹站在門口,怯怯地往里打量。

“還是要跟你睡哦。”葉彤丹說,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波瀾。

看到母親招手,土豆立刻跑了進(jìn)來。葉彤丹轉(zhuǎn)身往外走,帶上房門前,又留下一句,“好好的鈔票撕兩半,我看你也是沒腦子的東西。”

同樣地,聽不出一絲波瀾。

一整夜,土豆都睡得很不踏實(shí)。睡夢中,身體不時抖動一下,像只受了驚的小麻雀。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眼泡腫得老高,人也沒精打采。直到起床后不久,在母親的默許下收了阿婆遞來的新紅包時,才又扭扭捏捏高興起來。

早飯還是只吃了幾口,就纏著阿公帶他去打鳥兒。也就是頭天晚上被程青打斷的話里,老程許諾他的事。說是打鳥兒,程青很快就看明白,不過是用彈弓往昨天經(jīng)過的那片香樟林里一通亂射,驚得林子里的走地雞撲騰亂飛。

爺孫倆出門時,程青也胡亂套了件外套跟了過來。凌晨三四點(diǎn)那會兒,她睡不著,掏出手機(jī)查詢動車改簽班次,打算天一亮就走。可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落進(jìn)來,照亮土豆臉上的小絨毛時,她又改了主意。說好休七天,這才待兩天就回去了,田朗少不得要問原因。更糟的是,土豆會怎么搶著回答呢?媽媽發(fā)火啦,撕了一個阿婆的紅包。哪個阿婆?為什么要撕?她只能寄希望于再過上幾天,土豆能把這件事忘掉。從眼前的情形看——他正舉著彈弓,對著一個莫須有的敵人大喊著“妖怪”——恐怕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得跟老程聊聊。

具體怎么聊,老實(shí)說,她沖動之下跟過來時,心里也沒想清楚。這會兒,這場獵殺已經(jīng)開始一刻鐘了,她仍在猶豫怎么開口。老程正半蹲在兩米開外的草地上,扒拉地上的積雪,好給土豆撿些合適的小石子。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太空棉短襖,背影突然有點(diǎn)小老頭的樣了。他這是在示好嗎?說起來,從出門到現(xiàn)在,他也一句話都沒主動跟程青說過呢。

怎么開場呢?也許可以先聊聊眼下的狀況,程青想。(我早就知道了,姑姑給我打過電話叫我管管你,說那個楊慧嫻的丈夫年前沒了,你如今天天往人家里跑,像什么樣子。)接下來,聊聊這種行為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鄰居們會怎么講呢?我媽會怎么想呢?萬一讓田朗知道了,乃至土豆?fàn)敔斈棠搪犝f了,又會怎么想我們呢?)當(dāng)然,在譴責(zé)之余——如果溝通順利的話——也不妨迎來寬容和諒解。(我也不是不理解你,我媽那個人,誰跟一起生活她都不容易,可你總得有個分寸呀。)

她預(yù)設(shè)了一個平和但嚴(yán)厲的口吻,可真說出口時,不知為何又變得譏諷味十足。

“昨天聽土豆說,有個姓楊的阿婆給了他一個紅包,是嗎?”

老程手上的動作明顯頓了頓,很快恢復(fù)自如,“是啊,怪我,該想到的,初次見,人家講禮數(shù),哪能不給紅包呢。”

程青一愣。他竟裝起糊涂來了。她要說的是這個嗎?他明明知道她想說的是什么。他明明知道那個紅包被她一撕兩半。苦心經(jīng)營的淡定瞬間被擊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里充滿了刻薄。

“你都這個年紀(jì)了,沒事跑人家干什么去呢?”

老程先是沒吱聲,等撣撣手站了起來,才慢悠悠開口道:“你也說了,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能干什么呢?無非找個人講講話嘛。”

這個年紀(jì)。程青瞬間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他是指性。一陣抑制不住的厭惡讓她渾身打了個寒噤。當(dāng)然不是這個,她想說的當(dāng)然不是這個。可既然不是因?yàn)樾裕蔷褪且驗(yàn)閻哿恕邸6嗫尚Π ?伤€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老程一下子笑了,“都這個年紀(jì)了,還什么愛不愛的,我這輩子——”話說了一半,他突然頓住,手在額前一揮,像揮開一只看不見的蒼蠅。“不談咯。還是那句話,無非找個人講講話嘛,要說別的……”

“那我媽呢?”程青打斷了他,“我媽怎么辦?”

“你媽媽——”他像是被問住了,拖長的尾音帶出一道長長的霧氣,“你媽媽的事你不必有顧慮,你只管安心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家里的事你不用管。”

從幾分鐘前起,程青就在忙著跟涌上鼻腔和眼窩的那些不聽話的熱流較勁兒——現(xiàn)在可不能哭啊,她用力抿緊嘴唇,現(xiàn)在可不能不爭氣地哭啊——因而有好幾次,她都沒留意老程究竟說了些什么。當(dāng)聽到那句“你媽媽的事你不必有顧慮”時,她一時被弄糊涂了。

這是什么意思?

她悄悄清了清嗓子,可一開口還是有點(diǎn)啞,“什么叫家里的事我不用管?”

“我是說,”老程沖手心長長地呵了口氣,“反正你媽媽的養(yǎng)老問題,你不要有顧慮。不管怎樣,我都不會不管她,你只管放心去過你自己的日子……”

有好一會兒工夫,程青因驚愕而僵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土豆遠(yuǎn)遠(yuǎn)地喊她:“媽媽,你快來呀。”她下意識往聲音的來向望了望,卻像是不認(rèn)識那個大呼小叫的孩子。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啊。驚愕終于消散,憤怒翻涌了上來。原來在他看來,她是在顧慮著一個累贅。那個累贅,他方才拍著胸脯承諾,會替她擔(dān)著,好讓她過自己的快活日子吶。好一份惡意啊,用這樣體諒的、寬厚的姿態(tài)包裹著,就跟眼前這片瑩白的稻田一樣,那棉花似的積雪下面,可滿都是凍得鐵一樣硬的稻茬兒啊。如果一不留神踩下去,就會感到一陣錐心的痛。現(xiàn)在,她不就已經(jīng)感到這股錐心的痛了嗎?

“我從來,從來都沒這么想過。”她一字一頓道。

老程回頭瞥了她一眼,又迅速扭了回去。她看見那一閃而過的眼神里,寫滿真實(shí)的驚訝和窘色。像是認(rèn)定她在裝糊涂,而他也情愿不戳穿,縱容她裝下去。

“噯,我也就這么說說。走吧丫頭,土豆叫你呢。”

說完,他提腳往林子里走去。

不準(zhǔn)走,程青想叫住他,她還沒說完吶。今天非得把一切都談個清楚不可。可一陣突如其來的虛弱讓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那虛弱讓她覺得一旦挪動一步,身體就會不受控制地跌倒,跌向一個更加可怖的、未知的陷阱。

陷阱,又或許是,真相。那果真只是惡意嗎?還是識破真相后的寬宥呢?

土豆又在叫她了。“媽媽你快來呀,你看我又打到一只!”

她看見一只被不幸砸中的黑羽雞在林間倉皇逃竄,發(fā)出一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那狼狽的姿態(tài),同她一樣。

“走吧丫頭,該回家啦。”老程又回頭沖她招了招手。他越走越遠(yuǎn),直走到土豆身邊,一俯身把他抱了起來。“冷死咯小土豆,這就叫霜前冷,雪后寒哦。”

回程的那天上午,程青提前約好了鎮(zhèn)上的出租。為了讓司機(jī)開到準(zhǔn)確的接站地,她前前后后打了得有五六通電話。通著電話時,葉彤丹還在她耳邊埋怨,“搞不懂你費(fèi)這個事干什么,你爸的車現(xiàn)成在家放著,擱著不用等吃灰嗎?”

老程像是沒聽見,只顧逗懷里的外孫。土豆黏黏糊糊挨在他膝邊,那股熱乎勁兒,像是從他一出生就沒跟阿公分開過似的。盡管幾個小時后,這份輕而易舉的熱情就又一股腦兒放在幾天沒見的爸爸和爺爺奶奶身上去了。

臨上車前,程青說,“你不抱抱阿婆嗎?阿婆給了你那么大的紅包。”那個彌補(bǔ)給土豆的紅包,程青數(shù)過了,里面放了整整十張。

土豆一猛子勾住阿婆脖子,直摟得葉彤丹叫疼。

“好了好了小財(cái)迷,”她假裝討嫌地?fù)荛_他的手,像是對土豆說的,又像是對程青說的,“怎么不跟你阿公好了,就知道來跟我好了。”

程青轉(zhuǎn)身將行李箱拎進(jìn)后備廂,沒有說話。

那五張被一撕兩半的鈔票,程青今早吃飯時看見,被葉彤丹用透明膠布粘了起來,壓在飯桌的塑料墊下。土豆見了好奇,撕碎了還能用嗎?老程說能用。葉彤丹說,得到銀行換成不破的才能用。換作早些年,那些鈔票恐怕只會被葉彤丹撕得更碎吧?是什么變了呢?是因?yàn)槟切郯『薜模鹊搅四硞€年紀(jì),即便提上一句,都會像下流話一樣荒唐,可笑嗎?可為什么,為什么葉彤丹都不在意了,她程青卻在意起來了呢?

車子啟動,土豆兩手勾在窗玻璃邊上,踮著腳大聲道:“明年我還來!”

“哎呦,明年你還來啊,”老程被逗得直樂,“歡迎你再來。明年早點(diǎn)來,阿公帶你去河里捉小魚!”

雪已經(jīng)化了,但河面靠岸的地方仍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風(fēng)從冰面吹過,帶來一陣干冷、粗礪的風(fēng),鉆進(jìn)車窗,直刮得程青眼睛生疼。老程說得沒錯,確實(shí)是霜前冷,雪后寒了。

第二年,那個“我明年還來”的約定沒能兌現(xiàn)。土豆上幼兒園小班了。一入園,他奶奶就給他報了好幾個興趣班,什么國際象棋、幼兒英語、少兒足球,一年到頭,幾乎沒有閑下來的周末。土豆一忙,程青更是忙上加忙,也沒能抽出時間回去。

隔年春天,她費(fèi)了好些嘴皮子功夫,終于說服老程跟葉彤丹去她的城市小住了幾天。其間,一起參加了一個溫泉之旅,結(jié)果旅途中不出意外鬧了點(diǎn)小矛盾:葉彤丹堅(jiān)決不肯穿程青給她買的那件連體式泳衣,獨(dú)自在賓館房間待了整兩天,弄得大家都很掃興。老兩口提出要提前回去時,程青也沒再挽留。那是2019年的春天。

2023年11月12日上午8:34。她后來專門確認(rèn)過。她突然接到老程的電話,你媽媽覺得氣喘,剛剛送去急診了,你要是有空就回來一趟。她請了假,準(zhǔn)備下了班就回,但沒打算帶土豆一起。她想,不會有什么大事,她獨(dú)自回去看一眼就行。第二個電話打來時,是下午1:45。老程說,你回來吧,你媽媽走了。

趕到家那會兒,已近午夜。家里人影幢幢,大概都是村里自發(fā)過來幫忙的鄰居。幾個婦女坐在堂屋的一角,協(xié)力將一捆白布裁成一條條孝帶。堂屋正中,一個腰系孝帶的背影正忙著布置靈案。遠(yuǎn)遠(yuǎn)地,程青喊了一聲,“爸”。老程回過頭來。就在同一時間,程青看見那群忙碌的婦女中,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也抬起了頭。

那天的凌晨時分,天空開始飄雪,第二天出殯,路滑很不好走。老程調(diào)度得當(dāng),總算沒有誤事。接下來的火化、葬禮、吊唁,他忙里忙外,也沒讓程青費(fèi)什么心。

葬禮當(dāng)晚,屋門前的空地支起塑料棚,擺了十來桌流水席。天冷,菜上桌沒幾分鐘,碟子里的油就逐漸凝固了。程青沒胃口,獨(dú)自守在葉彤丹的骨灰盒邊,發(fā)自己的呆。老程忙著招呼來吊唁的賓客,感謝大家這幾日的幫襯,順便,也解釋人走得這么快的原因。

“醫(yī)生說,她的肺早就感染了。但她背上做過手術(shù),喏,就這個地方,”他指著自己的后背,示范手術(shù)的具體位置,“平常就會疼,說是這種疼跟那個病毒引發(fā)的背疼差不多,唉,這哪能想到呢。”他唏噓了一句。

“遭罪哦。”席間一個人感慨。

也有勸慰的。“節(jié)哀節(jié)哀,對她也是個解脫。”

解脫嗎?也許是的。程青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那句“瞧把你怕死了”的口頭禪,不僅僅是句口頭禪而已。那幾張被她撕碎的破鈔票,也不知后來換成了新的沒有。也許,早就花掉了。

“做的什么手術(shù)啊?”有個人追問。

“胸椎,在這兒裝了塊鋼板。”老程又在后背上指了指。

那是一塊長方形的、戒尺一樣的鋼板。程青此刻正握在手里。前一天的火化儀式后,殯葬員遞交骨灰時,用一種驚異的語調(diào)向她感嘆:“乖乖,骨灰里頭還有這么大一塊鐵啊。”她接過去,那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鋼板表面,覆著一層薄雪似的灰末。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知曉它的形狀,雖然她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葉彤丹獨(dú)自坐高鐵那次,泡溫泉不肯穿泳衣那回,她都沒有想起過這塊鋼板。

這么多年來,它同葉彤丹的血肉、筋骨嚴(yán)絲合縫地抵在一起,宛如一體。只偶爾,在葉彤丹咕噥著抱怨時,她才短暫地記起它。哦,那兒是有塊鋼板的,那是會疼的。但能有多疼呢?她想象不到。

可真的想象不到嗎?

那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每分,每秒,每一次拉扯都會感到的疼。自然,也就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每分,每秒都要忍受的疼。有時忍著忍著,葉彤丹就會露出一副怪里怪氣的笑。那是忍疼的笑。程青當(dāng)然是想象得到的。但她選了另一種更容易的方法去對待這種笑。總有更容易的方法保護(hù)她自己。比如起身離開。比如裝聾作啞。比如,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就像那年雪林邊的談話后,她所做的一樣。

現(xiàn)在,老程又沖她招手了,“過來吧丫頭,多少吃一點(diǎn)。”她一眼望去,在老程落座的那一桌賓客里,又看見了那張面目熟悉的女人的臉。

她能做什么呢?她該做什么呢?

同往常一樣,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咬緊牙關(guān),等待這一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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