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多年之后，你才發現，那為期只有七天的初戀，竟然扭轉了你原本的人生軌跡。

白天，你乘車經過了那條路，塵封多年的初戀記憶，猶如休眠多時的火山，噴薄而出?？刂浦?，你開完了當天的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會，疲倦地回到家，沒怎么吃東西，就上床入睡了，你好累啊。凌晨，你在夢中見到了久違的她。醒來后，她的形象，原樣、鮮活地在你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四十年前，她就是那么筆直地站立著那條路邊，微笑著，不眨眼地看著從對面走來的你。

當時，你還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偏瘦中等個女孩是誰。你沒想到，她那個時候，其實已經即將大學畢業。你注意到她，是因為，當你看到她時，她沒有立即惡狠狠地瞪你一眼，然后立即轉眼看其他地方，如同當時的多數北京女孩那樣，表示出自己凜然不可侵犯，對男人一點也不感興趣。這個女孩與眾不同，相反的，她睜著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目不轉睛地繼續望著走近的你，然后，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在當時，非常特別。你做外貿，與外國人打交道發現，外國女孩，看見他人瞧自己后，通常會報之以禮貌的微笑，就算打了招呼。對于這個小女孩的做法，你很是吃驚。愣了一下，你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走了過去。你猜想，她一定是那個老同事的在北京上高中的孩子，也來等待乘坐每周通勤于城里和遠郊的免費班車。

事后，你才知道，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乘坐你時常乘坐的那輛班車快一年了。要不是即將畢業，她會利用坐車的機會，繼續觀察你。而你，除了那一次對視，再也沒有注意過她。通常，你一上車，不是讀書就是看著窗外，希望兩個半小時的終點盡快到來。在你眼里，她就是個機靈的高中女孩，而你是個大人。大人有大人的事，你是靠自學英語，被單位破格錄取，以工代干，做大學英語畢業生才能做的工作。你很努力，要讓單位里的人，不僅把你當成一個同等學力的人公平對待，還希望比新來的大學生做得更好。

她好勇敢！最后一次乘坐班車后，她截住了你，“嗨，你好，我喜歡你，咱們能交朋友嗎？”你驚呆了。同時乘坐班車回家的父親，比你反應快，聽到這突然的話，回過頭，熱情地替兒子答應了下來。父親認識她，是同事的孩子。

第一次約會，年長幾歲的你，躲在樹影里，鼓足了勇氣才走了出來。你沒戀愛過，平日也沒有機會和女孩交往。和她相比，你是自卑的，沒上過大學。你不由自主從屬著她的腳步，她問，你答，她笑，你看著她笑。很快地，你感覺到約會的快樂。她的聲音有磁性，她的牙齒雪白，她笑的時候，大大的黑眼，彎成絲豆，好有感染力。你感覺快樂就像洗衣服時涂在衣領的肥皂，稍稍揉搓便會冒出細碎的泡泡，潔白細膩在手上堆積成層層雪；你很想用手，觸摸她帶來的快樂。你沒有動，安靜地品味著快樂，生怕一動，就會讓那快樂的泡沫，炸裂消失。那細膩的快樂很快和天空融為一體，變成一層層細雨，淋在她的頭頂。隔著半米的距離，你能感覺到她纖柔的腰扭動時蒸騰出的熱氣，這些熱氣讓你意亂神迷。

回家的路特別短，你回了三次頭。每次回頭，你都看到，她都在向你揮手。京郊春天的風很硬朗，堅定地吹得瀝青路邊的青草向一面傾倒。

你擰開門，努力邁著若無其事的步伐，走進家門，看到了坐在門廳的爸爸。爸爸站起身，拍拍你的頭頂。你想忍住不笑，可還是笑了。爸爸也笑了。面對一個即將成為男人的孩子，每個父親內心都是欣慰的吧。何況自己的兒子，能夠靠著背詞典功夫，考進了令人艷羨的部級單位，還吸引了大學畢業生女孩，主動要交朋友。

父親和你都沒有想到，初戀的快樂，在第七天戛然而止。父親的同事，覺得你不夠優秀，配不上即將大學畢業、成為京城知名學校老師的美麗女兒。

你，就像剛才還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猛然被鋒利的菜刀瞬間斬成了兩段，魚的頭還在開合呼吸，魚的身子還在跳躍，兩段都在動，卻不再是一條活魚。那一刻，你，感覺自己就是這條被分成兩段的活著的魚。

你的初戀，就這樣在懵懂中開始，在莫名其妙中被結束了。被切成兩段時，你的痛苦，如同那條魚，兩頭跳動，但是疼的最后心死了，身體也就僵了。你原以為這種痛苦，幾個月后，就會忘卻，但是，這場初戀所帶來的傷口，你用了幾年去修補，其后遺癥，卻影響了大半生。最初，你不愿意承認，這就是初戀，多年過后，你發現，確實這是典型的初戀失戀后的癥狀。

一年多后，你遇到她了。

那是你跨越了大學本科，令所有人意外地考上了研究生的時候。開學的前一天，你才帶著領導和同事們的祝福，回到了單身宿舍，取走了簡單的被褥行李。騎著二八自行車，從和平里宿舍出發，來到了北太平莊遠望樓附近的公共汽車站。這段路開始有些坡度，你開始奮力加快蹬輪?！靶←?！”經過的公共汽車站的人群中，有人大聲呼喚你的名字，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你一扭頭，看到了她！

飛身下車，你在公共汽車站幾米外的路邊停下。她跑過來?！澳氵@是去哪呀，帶著這些東西？”她關切地問。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動聽。她掏出紙筆，邊寫邊說：“我畢業了，分配在四中當英語老師。父母管不了我了。這是我的電話，給我打電話吧?！?/p>

你低下了頭，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遞過來的紙條。她繼續剛才的問題：“你這是去哪？”你這才鼓足干勁勇氣，告訴她，自己考上了研究生，明天要帶著這些行李去學校報到。

“ 哦，你太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祝賀你呀！給我打電話吧！” 她熱情地大聲說。你低下頭，原本已經淡泊的委屈，又像一股冰冷的東西穿過全身，把兩人見面的意外驚喜，凍成了一坨冰。

你忘了自己是如何與她道別的。飛身跨欄上車的腿，變得沉重，使得負重的車在坡上，開始晃。不能在這里跌倒！你生起氣來，力量從大腿傳到自行車踏板，克服了坡度阻力，直起身子，越蹬越快，漸漸遠離那個與她相遇的車站。

你在余下的車程里，琢磨著自己剛才的心緒。你的委屈，不僅體現在突然被隔絕與她的交往那件事上。那些年，你受到的歧視傷害，遠未融化。備考的艱辛，失戀的痛苦，依然經常在夢中出現。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后，你確實幻想過遇見她的情景?？佳械膭恿κ莵碜运改负妥约簡挝?。沒有大學文憑，是不配和有大學文憑的人交往的，也是不能獲得單位提拔的。不是因為她，也是因為她，她畢竟是她父母的孩子。與她交往，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對她的父母。你在班車上見到她父親時，人家的回避，明確地表明了嫌棄，關閉了任何接觸的門。這也轉化成了你考研的動力。

然而，那一天，你遇見她后，驚訝地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想再見她的沖動。她給你的那張帶著電話的紙，你當著她的面，塞入了衣兜，過后，你沒有打開，捏成了一個小紙團，放到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再也沒有打開。

你不止結束了你的初戀，也以最平靜的方式斷絕了你對愛情的期待。她用你的自卑將你一掌拍到了地平線以下。你以為那短短七天的初戀，經過幾年的煎熬，過去就過去了。其實，正是這七天，改變了你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影響了你一生。許多年后，無論是那個敢于和你對視的像極了高中女生的她，還是已經成為了高中老師的她，都與你的今天有關。沒有她勇敢的為愛主動表白，也就沒有你在她因父母反對退卻后，逼得你以鯉魚跳龍門之勇，以高中學歷考研究生的奮爭，也就沒有了你畢業后放棄國外優厚待遇，毅然回國；沒有她，也就沒有你倍加珍惜不顧世俗壓力，依然選擇了沒有大學文憑的妻子，也就沒有了你始終對妻子相濡以沫的責任感……

當你成為一雙女孩的父親時，理智告訴你，保障她們幸福的并非僅僅靠情感。對你來說，被選擇的初戀是一場深刻的長達半生的教育培訓課。它讓你學會了恒久和熱愛，學會了自強自立，學會了尊重并堅守自己的諾言。

在加拿大一處溪流旁，你看大馬哈魚在這里逆流而上進入大海時的樣子，大馬哈魚只有進入大海才能繁衍，保持世代延續，這是生命初始和中止的地方。你坐在溪水旁，尖銳的巖石布滿溪流河道，河道落差高低不一，逆行的大馬哈魚需要足夠的力量起跳，起跳的時間若與溪流下沖的時機沒有銜接好，就會撞在上面的巖石，一批一批受傷的魚被石頭割破腹部，橫陳岸邊，但這阻擋不了下一批魚繼續跳躍。不多時，大馬哈魚的鮮血便染紅了那段溪流。第一次目睹這份慘烈時，你震驚得不能自已。夕陽濃烈，你注視著這條紅色溪流，溪水在清澈且血腥地奔騰，一條又一條大魚以失去生命的代價在奮爭。

這是一種用“生”去抗爭的“命”。除了自我，無人能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