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玲：做編輯其實可以很快樂

“我從沒覺得出版這行有多苦多累，我的付出換來我想要的結果，實現我自身的價值，我就覺得值。做編輯其實可以很快樂，很有幸福感和價值感。”

從最熱門的計算機專業畢業，工作兩年后轉行當編輯，楊海玲一干就是20多年。

1998年，劉強東創立京東，張朝陽創辦搜狐網，馬化騰和張志東等人注冊成立騰訊……正是在中國信息技術（IT）產業發展風起云涌的這一年，學計算機軟件專業的楊海玲從大學畢業。做了兩年編程工作后，她誤打誤撞進入出版行業，如今是人民郵電出版社（以下簡稱“人郵社”）科技出版中心首席策劃。

作為一名性情平和的“被動型”編輯，楊海玲是幸運的。20多年來，她策劃出版了《計算廣告》《持續交付2.0》《Go語言編程》等許多國內乃至全球“第一本”的IT圖書，也出版了《動手學深度學習》《重構（第2版）》《人工智能：現代方法（第4版）》等暢銷IT圖書，是圈內大牛級作者信得過的“海玲姐” “楊編輯”。“我是跟隨中國IT 產業的發展一步步走過來的。”讓她感到自豪和開心的是，現在參加各種圈內會議，時常會遇到計算機專業的年輕人跑來興奮地告訴她：“我是看著您做的書長大的。”

這位同事們口中愛看稿子到近乎“變態”的楊編輯，今年剛從人郵社信息技術出版分社的管理崗位主動回歸策劃編輯崗位。“回歸初心。”她對自己的新定位是“賦能型”編輯。

癡迷于做“第一本”

“當上編輯只是因為一個特別天真的想法。”楊海玲說。

楊海玲的第一份編輯工作是在北京華章圖文信息有限公司的天津編輯部做IT外版圖書，“當時國內的計算機圖書特別少，外版書從引進到在國內出版，怎么也得有個半年到一年的時差，而且圖書的質量參差不齊，這完全滿足不了我的學習需求。做編輯只是基于自身的學習需求，就想著能第一時間看到國外介紹最新技術的計算機圖書”。

早在做編程工作時，楊海玲買回來的書就常常讓她感到困惑，“如果完全照著書上寫的做，代碼永遠跑不通，運行環境也對不上”。當編輯以后，她發現“原來那些書是做得太粗糙，出現了知識性錯誤。如果編輯再細致一點，自己照著書上寫的程序跑一遍，就可以避免或者減少知識性錯誤”。楊海玲強烈地意識到，對讀者來說，一本書的品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專業編輯的價值應該在于其專業性，對IT圖書的讀者而言，專業知識錯誤比文字差錯更難以忍受。我的第一份工作其實就是把書稿按流程推進，盡力盡快按照出版規范高品質地做出來。我當時想得很簡單，希望能把自己負責的書稿改得更好一點，專業上偏差更小一點，讓讀者學習起來能更順暢更容易些”。

雖然當時對于出版業知之不多，但懷著一腔熱忱，楊海玲在四年時間里一門心思埋頭看稿，不知不覺間練好了編輯的基本功，領導們對她的評價是“干活踏實、做事靠譜”。

2005年，當了媽媽的楊海玲因為無法恢復正常工作，辭職回家照顧孩子。等安頓好孩子后，機緣巧合下她進入人郵社旗下新創的北京圖靈文化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圖靈”）。“圖靈是一家初創公司，以‘計算機科學與人工智能之父’阿蘭·圖靈的名字為公司命名，這讓讀者一看就知道它的出版定位跟IT緊密相關。當年像圖靈這樣真正有品牌意識的IT圖書出版機構可謂寥寥無幾。圖靈成立之初，所有員工都堅信，只要做好品牌就能從0到無限大，所以大家工作內驅力特別強。” 在圖靈的7年，是楊海玲編輯生涯的一次躍升，她先后負責項目管理和編輯部管理工作、外版版權工作、譯者篩選和落實工作、原創選題策劃工作等，從單純的案頭編輯做到項目編輯、編輯部副主任、副總編輯。“作為這個初創團隊的一員，和大家一起做書、做事、做品牌，感覺個人的成長特別快，明白任何時候自己其實都還可以想得更多、做得更好。”

從做《Go語言編程》這本書開始，楊海玲真正找到了策劃原創選題的方向感，從此開啟數個國內乃至全球“第一本”IT圖書的做書之旅。

當圈內把C/C++、Java作為主流編程語言時，楊海玲2021年策劃了原創選題《Go語言編程》。要知道，任何一種技術得是在本身已經有穩定版本和在國內有穩定用戶的情況下才會考慮出書，而當年楊海玲策劃這個選題時，Go語言甚至還沒有發布1.0版本，國外的使用者不多，國內的受眾更是一個未知數。出版這樣的書投入產出比顯然不高，且有一定的出版風險。然而，楊海玲從專業角度預判，這本書對國內程序員學習Go語言乃至對Go語言在國內的發展非常重要，值得出版。最后，經過多次的選題討論，她最終讓這個原本很難通過的選題得以立項。

事實證明，楊海玲的判斷是正確的。《Go語言編程》的出版，促進了國內Go語言的快速發展，國內Go語言開發者快速增加。后來，圖靈又引進出版了《Go語言實戰》。《Go語言實戰》作者William Kennedy到國內參加第四屆GopherChina大會時，得知自己的書在國內的銷量后非常驚訝，他懷疑地問楊海玲：“我覺得這本書在中國可能也就2000～3000本的銷量，真沒想到出版剛剛一年就有近1.5萬冊的銷量，中國的Go語言開發者真有這么多嗎？”通過策劃出版Go語言的書，楊海玲對IT專業圖書的出版工作有了更深刻的認識：“IT專業圖書的出版對技術的使用、落地、傳播和推廣有著很大的推動作用，乃至對我國的科技發展也有著非常大的積極作用。這可能就是IT圖書編輯的價值感和成就感吧，也是支撐我在這行一直做到今天的信念。”

此后，楊海玲形成一個做IT圖書的邏輯：發現空白市場——準確判斷讀者的學習訴求——為其提供從入門到進階、實戰等不同學習階段的圖書。“空白市場其實是增長市場，只要了解讀者的學習訴求，就可以按照他的學習路徑為其提供適配的圖書。”楊海玲是長期主義的信奉者，“專業圖書編輯應該是專家型編輯，需要在某一個領域日積月累地耕耘，有特別強的專業功底。編輯最大的價值應該是其判斷力”。

在《Go語言編程》出版后，癡迷于“做第一本書”的楊海玲還策劃出版了《計算廣告》《持續交付2.0》等填補市場空白的原創圖書。其中，《計算廣告》從實踐出發，指導企業通過技術手段提高廣告投放的轉化率。“這本書并非我主動策劃，而是一種機緣巧合，并且能迅速和劉鵬老師達成出版合作，原因很簡單，就是我答應他用國內大部分出版社都不太愿意使用的LaTeX軟件排版。”《計算廣告》出版后銷量和口碑都不錯，不僅是國內也是全球該領域的第一本書，其英文版權還被成功輸出到海外，打開了IT圖書版權輸出的新天地。

讓一本書走得更遠

2012年，楊海玲因為家庭原因辭去圖靈副總編輯職位，到人郵社信息技術分社（異步社區）當了一名普通編輯。回歸編輯崗位的她駕輕就熟，這種松弛感使她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間，短短幾年就有了很好的業績積累和策劃出版的代表作。

2017年5月，谷歌研發的“阿爾法狗”（AlphaGo）以3比0的戰績擊敗世界圍棋冠軍柯潔。這場人機大戰引發人們對深度學習的強烈關注。同年，人郵社推出的由深度學習領域的頂級專家伊恩·古德費洛（Ian Goodfellow）、約書亞·本吉奧（Yoshua Bengio）和亞倫·庫維爾（Aaron Courville）撰寫的簡體中文版《深度學習》（以下簡稱“花書”），迅速成為人工智能領域圖書的“爆款”。雖然這本經典著作的地位不可撼動，但也有不少讀者吐槽“完全看不懂”。“‘花書’在理論層面難以超越，但我們的讀者主要是從業人員而不是學者。他們不是以純學術的視角研究深度學習，而是希望能快速獲得實戰能力，把深度學習運用到產業項目中。”基于對讀者需求的捕捉，楊海玲著手策劃一本更落地、更具實操性的書。很快，當時被國內技術圈譽為深度學習“大神”的亞馬遜資深首席科學家李沐進入她的視線。“當時我剛好看到李沐老師有一個視頻課在網上傳播，口碑不錯，同時了解到他還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客座教授，教授相關課程，他的課學生選修的熱情很高。”

楊海玲很快通過合作過的譯者費良宏聯系上李沐。“沒想到李沐老師及其團隊正有出版一本側重實踐的深度學習教材的想法，因為他發現當時國內的AI教育跟實踐離得比較遠，希望他的書不僅能讓讀者了解深度學習的理論基礎，還能讓讀者學完就具有動手能力。”“整個作者團隊對寫作此書投入了非常多的時間和精力，展現出極其嚴謹的治學態度，讓我十分敬佩，他們不但對內容真正做到字斟句酌，而且從讀者的角度考慮得特別多，甚至對圖書的版式設計、閱讀體驗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2019年，“能運行、可討論”的《動手學深度學習》出版后大受歡迎。這本書在產品形態上設計成很特別的交互式版本，在作者的網站上免費提供可動態運行的在線版本，每一節都是可以運行的Jupyter記事本，讀者可以邊寫代碼邊運行。正如書名所言，即使是零基礎的讀者也能動手學習，從入門到深入。

一切似乎都順遂人意，《動手學深度學習》出版后收到了很好的反響，可以說口碑和銷量雙豐收，但是“卡在一個特別難受的點上，受作者當時身份等原因的限制，這本書采用的是在國內受眾很少的MXNet深度學習框架，而不是當時流行的PyTorch、TensorFlow等深度學習框架，國內讀者學習起來還是不夠便利和高效”。盡管這本書出版后，全球各地的技術人員自發給它配上其他深度學習框架（包括PyTorch、TensorFlow和PaddlePaddle）的版本，作者都以開放的心態接納了，但《動手學深度學習》這本書采用MXNet深度學習框架的局限一直是楊海玲的心結。為了給讀者提供更為便捷的交互式學習體驗，楊海玲一直動員作者團隊出一個PyTorch深度學習框架的版本，但這樣的改版需要經過亞馬遜美國公司的授權，版權溝通的過程并不算十分順利。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楊海玲和PyTorch版的責任編輯劉雅思歷經數月的談判與溝通，PyTorch版的出版合同終于落地。《動手學深度學習（PyTorch版）》于2023年2月出版，一舉成為當年人工智能領域最暢銷的新書。“通過這本書的版權溝通，我明白一個道理，很多我們覺得不可能的事情，也許再努力一下就實現了。這可能就是鍥而不舍的回報吧！”

《動手學深度學習》搭配《深度學習》的套裝滿足了讀者理論學習加實踐操作的需求，成為人郵社在專業IT圖書中賣得最好的書。這種為經典圖書研發配套圖書的做書模式，很快被同行所效仿。迄今為止，《動手學深度學習》已被全球70多個國家或地區的500所大學用于教學。

《動手學深度學習》出版獲得成功后，此前和楊海玲有過合作的上海交通大學計算機科學班（ACM班）創始人俞勇教授（李沐的老師）關注到了這本書，他希望基于“動手學”的理念，把《動手學深度學習》的寫作模式轉換成教學模式，衍生開發出一個人工智能專業核心課程的系列教材。楊海玲也關注到教育部印發《高等學校人工智能創新行動計劃》的通知后，從2018年開始全國有很多高校設立了人工智能學院或人工智能本科專業，卻沒有特別成熟的配套教材可用，雙方一拍即合。

目前，“動手學”系列圖書已成功推出《動手學強化學習》《動手學機器學習》《動手學自然語言處理》，2024年底前將陸續出版的《動手學計算機視覺》《動手學數據結構與算法》《動手學博弈論》等圖書也非常值得期待。這套書延續《動手學深度學習》的產品邏輯，配套了豐富的教學課件、實操視頻課、可動態運行的在線版本、老師講解視頻課，紙書之外的內容可以在俞勇老師創辦的伯禹教育平臺上獲取，讀者有機會得到專家指導，人郵社還為授課老師提供過師資培訓。“這是一個很強的產品邏輯，跟我們之前傳統的書配課件或者微課版的核心差別就在于，它跟業界的實踐要求更近，是往工程項目發展方向而不是研究型方向培養，需要強化實踐能力動手能力。”楊海玲告訴記者，通過這個項目，他們在IT圖書融合發展領域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從《動手學深度學習》到“動手學”系列圖書，一環扣一環，楊海玲一路順風順水，似乎格外得到命運之神的垂青。說到這里，楊海玲只是淡然一笑：“我就是踏踏實實做好當下，之后就水到渠成了。做書也講天時、地利、人和。”

從“被動型”到“賦能型”

從業20多年來，楊海玲先后供職于國內三大IT圖書品牌出版機構，幾乎橫跨整個IT出版圈，多年的堅持無非歸結為兩個字——熱愛。

回望這一路，楊海玲覺得自己很幸運。“我其實是一個被動型的人，但比較長情，其實就是做了一個編輯該做的事。圖靈公司在自己所有書的環襯上都印著一句話——‘站在巨人的肩上’。我就是一直跟隨一群優秀的人，一路學習一路追趕，在關鍵節點上都得到了高手同行和同事的點撥，他們給我的既是壓力也是動力。”因為自己的職業成長得到了很多的幫助，所以楊海玲自己也總是以鼓勵和認可的心態對待年輕人，做得好的地方就積極肯定，有問題就解決問題，把問題縮小化而不是放大化。

在渠道巨變、知識獲取途徑多元化的大環境下，IT圖書市場也面臨著增長乏力的困境。“現在不少編輯覺得做IT圖書挺難，但其實它是有行業壁壘的，新的競爭者進入并不容易。人郵社近20年來一直保持著計算機圖書市場占有率第一的位置，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只是止步不前，我們要有信心。智元微庫的張渝涓老師當下是我的榜樣，她啟發我突破慣性思維，去思考當下如何破局。我是個樂觀主義者，遇到問題咱解決問題就好。很多事兒還是得敢想，萬一成了呢？”

今年，楊海玲從信息技術出版分社的管理崗位再次主動回歸編輯崗位，“算是回歸本心，愛看稿子沒辦法，當編輯做書能讓我更自信和從容吧”。除了安心做書，她還將很多精力放在指導和培養年輕編輯上，她對自己的新定位是“賦能型”編輯，年輕人則稱她“家長型”編輯。

楊海玲感慨，一個編輯尤其是專業編輯的成長周期是很長的，與其他熱門行業相比，年輕人難免會因薪資、成就感等方面的落差而感到焦慮。IT專業背景的編輯更是面臨著這個問題，一個做了兩三年的編輯，薪酬通常遠遠比不上一個剛進入IT行業的畢業生。作為一個IT圖書出版圈老兵，楊海玲很擔心出版機構留不住人才。“我們不是在和出版機構爭人才，而是在跟IT行業爭人才。加之IT專業出版的目標受眾基數小，名家經典書市場占有率高，想出爆款新書非常難。IT圖書編輯要有一種信念，一本書是否成功，我們更看重的是目標讀者群體的覆蓋率，而不是書的銷量的絕對值。”她真心期望，年輕編輯保持良好的心態，不斷建立價值感和成就感，真心愛這行、深入這行。

如何當好一個專業編輯，楊海玲分享了她的三個建議：“一是熱愛。編輯技能可以通過培訓來提升，但如果不愛這行，很難在編輯崗位上走得很遠。二是專業。專業度直接決定你的競爭優勢，專業編輯在出版領域和專業技術領域都要專業。IT行業發展迅速，技術不斷更新迭代。這需要編輯不斷學習，保持專業敏感度。三是韌性。做事情還是要有韌性，容易成功的事兒早被別人干了，不簡單不容易的事情，更需要投入和堅持，也更有潛在價值。”

曾有年輕人問楊海玲為什么認識那么多圈內技術大咖，她笑著說：“因為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還不是大咖啊，只是20多年來他們不斷進步，獲得了成功，而我依然是一個編輯而已。我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彼此陪伴和見證成長的朋友關系，而不只是編輯和作者的關系。”楊海玲鼓勵年輕編輯陪伴自己的作者和讀者一起成長。“現在編輯這個職業被降維了，甚至有讀者認為編輯就是改錯字的。其實，隨著時代變化，編輯的定位也在變化，編輯可以成為作者的經紀人，以自己的專業判斷和資源積累，盡量為作者多想一點兒、為作者多做一點兒，幫助作者實現利益和自身價值最大化。大家越是覺得出版社給作者的賦能少了，我們就越應該有這種意識，這也是未來出版社的一個發力方向。”

IT圖書作者特別看重編輯的專業度。跟楊海玲有過合作的作者，大多對楊海玲的專業度非常認可。楊海玲曾遇到過一個奇葩作者，他的一部書稿有四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在選擇要與哪家出版社合作時給自己認識的各家出版社的編輯在多個方面打分。后來，他跟楊海玲說：“您勝出了，因為其中有一項是溝通成本，我覺得您的專業性最強，跟您的溝通成本最低，給您打了個高分。”

“這行做久了，你會發現，想做得長久最簡單的一個秘訣就是以誠待人。” 在“焦慮”“內卷”之風盛起的當下，楊海玲走得不疾不徐。“我從沒覺得出版這行有多苦多累，我的付出換來我想要的結果，實現我自身的價值，我就覺得值。做編輯其實可以很快樂，很有幸福感和價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