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海灘

一

面朝大海。北戴河的海。

萬家寶站在海邊，被風吹過被雨淋過被海水沖刷過的沙灘，一塵不染。眼前的世界亦是那么干凈，海水藍得發出黝黑的光。海面并不平，遠處在視線里高出來，像深藍色的屋脊。海面涌動著細碎的浪花，像白色鴿群在屋脊上輕輕扇動羽翅。天空純藍，有海鳥在頭頂飛過，黑色、白色或灰色，它們追逐著，嬉戲著。多么幸福的鳥兒！萬家寶的目光追尋著它們。生而為人，還不如一只鳥，萬家寶這么想。他眼睛濕潤了，有東西想往外涌，他努力不讓它們流出來。

昨天是他十八歲生日，他成人了。他搞了個慶典，只邀請了一個人——白小荷，盡管關系并未挑明，還朦朧著，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誰知情感的潮突然轉向，在他心里掀起驚濤駭浪。他許久無法平息。

他選擇逃離。他從遙遠的武漢坐飛機來到這里。他從未看過海，盡管武漢到處都是湖泊，到處都是水。他知道，海和湖是不一樣的，海與長江也不一樣。他喜歡海子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站在海邊，面朝大海，看春暖花開的情景，那么強烈地誘惑著他。盡管他一直對這一情景充滿懷疑。

昨晚的生日Party，他預訂了酒店，在酒吧點了套餐。當白小荷拎著蛋糕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眼淚涌出眼眶。他不確定她是否能來，仿佛一場賭博，也是一次冒險。她若來了，他會努力讓他們的關系向前邁進。不需要語言，他能感覺到。人對情感的感知，比對空氣的冷暖還敏感。

酒吧在酒店地下室，給人一種壓抑和想沖破這種壓抑的快感。這是只有兩個人參與的生日Party，兩人坐在酒吧一角，炫目的燈光是酒吧原有的，狂熱的歌是別人點播的，但一切都像是獻給他們——萬家寶和她。這也是萬家寶選擇在酒吧慶賀生日的原因，他不想熟人太多，也不想太冷清。

白小荷從硬紙盒里輕輕取出蛋糕，插上蠟燭。她一共插了十支，而不是十八支。十全十美，她說。萬家寶閉眼許愿。他腦子里浮現吃過蛋糕之后的圖景：他們手挽手進到酒店，做成年人做的事；或者什么也不做，只輕聲細語說著話；或者什么都不說，就那么默默地凝視對方——幸福地凝視。

房間柔和的燈光，還有紅酒帶給他那種微醺的感覺，都是那么美妙。幸福的湖水涌過來，浪潮把他推向她，他擁抱著她的脖頸，她沒有推搡，纖細修長的手臂伸過來，抱住他的腰。美好的事情就要開始了，然而，美好的事情，并沒按他預想的那樣向前發展，白小荷一場驚呼，像蛇一樣噬咬到他。她觸摸到了他的臀部，夏日衣衫單薄，她觸摸到他臀部有些異樣。女孩的直覺告訴她，那是深藏在他內褲里的一片衛生巾，一片女人才用的衛生巾，它像一塊粗糙的砂紙，透過他的冰絲長褲，磨疼了她的手，她的心也明顯地感覺到了，它磨疼了她的心，她感覺有血滲出來。

“你果然像他們說的那樣？”

她指的是女人。他們說他像女人。

事實上，衛生巾不止一次讓他陷入尷尬的境地。幼師班一次羽毛球比賽，他一路過關斬將，殺入前四，在爭奪決賽權時，他本來領先，但拼得太兇，動作過大，他跳起來扣殺時，衛生巾從他運動短褲里掉出來。為了公平起見，裁判終止了比賽，讓他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他撿起地上的東西，卻再也無法將比賽進行下去，自此也沒再打過羽毛球。但消息不翼而飛，他們說他像女人，襠里塞著衛生巾?，F在，白小荷親眼證實了他們的傳言。

這比在他身上發現一把刀，更令她驚悚。她是愛他的，至少是喜歡。她覺得他不容易，她知道他內心有痛，卻一直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但她無論如何想象不到，他會像一個女人一樣，在臀部夾塊衛生巾，這讓她無法容忍。她迅速穿好外套，打算離開酒店。他抓住她，眼淚涌出來。他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慢慢向你解釋，但是，請給我一點時間。

他濕淋淋的雙眼留住了她，勾出了她的眼淚。她說，你去衛生間把它扯下來。

他進到衛生間，轉身關門的那一刻，他聽見急促的敲門聲、叫囂聲。他沖出衛生間，他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護白小荷。他將眼湊向門鏡時，白小荷打開了門鎖。一陣風旋進來，接著進來一個中年婦人，他知道那是白小荷的媽媽。婦人身上的貴族氣息漫過來，給他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穿著米黃色半大風衣，拎著坤包，他無法一眼看出風衣的牌子，但那個坤包，他是認得的：香奈兒。風衣看上去也很高檔，與她的包很搭。

窮小子與富家小姐的戀愛浪漫戛然而止。中年婦人對白小荷說：“你給我回去！”他鼓起勇氣，聚全身之力喊了一聲“阿姨”，婦人沒應他，乜斜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兩道寒光，讓他周身發冷。

她拉著白小荷的手說：“永遠不要同這種窮孩子在一起，否則你一輩子都不得翻身！”這話是一顆炸彈，他的心瞬時百孔千瘡。此后她沒再說一句話。她拽走了她的女兒，那是他的全部。白小荷隨之失聯，這成為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斷崖式地跌入無邊的黑暗，找不到前行的路。

生活總有那么多突然而至，于他，卻從來不是驚喜，比如今夜，比如幾年前的那個夜晚。

二

一個孤兒，他想過自己會經歷很多不幸，但從沒想到會經歷那種事。那種事發生在他與學校那個保安之間。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夜晚，與他同宿舍的住讀生周五晚就回了家，他們周一清晨返校。他也可以回家的，但為了節省路費，他兩星期才回一趟家。不回家的這個夜晚，學生少，教室不開門，他就在宿舍寫作業。一個保安來查房，可能是自己一個人的存在，給了保安可乘之機。他還沒弄清什么事，那么快，那么突然，他被巨大的恐懼淹沒，以至于他需要事后回想，才明白那件事是多么齷齪，多么惡心，多么歹毒，以至于他不愿回想，想徹底將它遺忘。但那個夜晚的圖景，像一根竹簽楔入他內心深處，再也拔不出來。黑夜像無數條繃帶將他死死纏住，他疲于呼吸。他沒有落淚。他差點哭了，但他沒讓眼淚流出來。事后他回想，他能忍住眼淚，卻忍不住悲傷。

保安走后，他逃出來。那個夜晚，他沒再回宿舍，他對一個人的宿舍有了恐懼。

校舍樓并不高，只有三層，樓外有防火災逃生樓梯。他從逃生樓梯一直上到樓頂。他就那么一直坐著，腦子里空空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包括跳下去死掉，但他沒想好，因為他最終沒這么做。

天空沒有星星，似乎要下雨。他盼著下一場雨，讓雨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凈凈，但雨沒有下來。夜晚的黑籠罩著整個世界。

漫長的黑夜之后，天突然轉晴了，東方露出光的灰白，接著是朝霞的紅。他直面霞光。他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這是新的一天。

他聽見起床鈴響。同學們都來了，包括走讀生和住讀生。今夜，宿舍將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宿舍。十分鐘之后，就是晨讀的時間，他急忙往樓下去。室外樓梯最下端被柵欄門擋住，上了鎖。逃生通道黑夜里打開，白天怕學生上樓頂玩耍，管制起來。他借助樓梯，爬到柵欄頂，奮力一躍。他穩穩地蹲在地上，沒有摔倒。

但就是那奮力一跳，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掙開，像有液體流出來，此后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他不得不在他腚溝里夾一塊手紙，無論白天和夜晚，否則他不得安寧，無法入睡。當他發現手紙常常從褲管里掉出來后，他改用衛生巾。他將衛生巾牢牢地粘在那里。他一個男孩子，去超市買衛生巾的窘態深深地刺傷著他，但沒辦法，衛生巾日后成為他生活的必需品。

后來，他經過多方醫治，看過心理醫生，均無效。

三

萬家寶考上了長虹藝術學校，中專，學的是音樂，學前教育專業。但他畢業后，沒能進到幼兒園，他更多的時候是在歌廳唱歌。某個黃昏，他偶遇白小荷。此前萬家寶見過白小荷。藝校時，他們同校不同班。白小荷家境不錯，她沒進幼兒園工作，去的是一所小學，當音樂老師。

藝校建校紀念慶典，學校選二十名歌手，唱《二十年后再相會》，白小荷打頭，唱前兩句，引萬人注目。萬家寶唱了兩句和聲，不痛不癢，沒給人留下印象。慶典大會結束，他看見一個帥小伙同白小荷搭訕。萬家寶很想去同白小荷打個招呼，但他知道自己難入白小荷的眼，知趣地離開了，只在轉身那一刻，一個回眸。白小荷氣質非凡：丹鳳眼，尖下顎，朱唇微啟，兩顆半露的門牙閃著潔凈的光。他看見白小荷的白色裙裾在風中漫舞，輕拂著身旁那個帥哥的身體，他們相擁，在演繹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

萬家寶悵然離去。

緣分是之后到來的。那天萬家寶到附近一所小學義務支教，是白小荷接待他，這讓他驚喜萬分。他才知道白小荷是這個學校的音樂老師。他們就這么聯系上了。

三個小時后，他離開那所小學，離開白小荷。離別是思念的開始，思念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他沒有一天不想白小荷。這就是愛嗎？原來愛是如此折磨人，又如此美好。

你爸你媽呢？那天他們在琴斷口林蔭道散步，她問他。她從未聽他說過自己的父親母親。

琴斷口有一個傳說，與愛情無關，講的是春秋時俞伯牙尋覓知音鐘子期的故事，武漢人都知道，他相信她也知道，就沒向她講述。散步的地點不是她約的，也不是他選的。她教書的小學離這兒不遠，他去見她，他們散步，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了。

林蔭道邊是琴斷河，河里荷花正艷。林蔭道邊有樹，也有竹。荷風送香，竹露滴響，詩意彌漫，是散步的好處所，但覓知音的故事傷感，讓萬家寶心生不祥。果不其然，她的問話如刀，直刺他心臟，盡管他知道她并非故意，但他還是感到疼痛。

“他們在外地打工，離得好遠?！彼摽诙?。這是他一貫的托詞。事實上，父母早亡。誰愿與一個孤兒交往？孤兒太孤苦，活得可憐。與人交往，需要獲得輕松快樂，而不是壓抑。他深諳此理，在生活中，總是裝作特別開心快樂，見人未開言，先送三分笑。為此，朋友稱他“快樂男孩”，他們不知道，“快樂男孩”心比黃連苦。

爸媽死于一次車禍。那年他五歲。那個初冬的清晨，他在睡夢中聽見鳥鳴，接著聽見媽媽的聲音，媽媽說：“家寶，今天你過生日，起來吃面?！?/p>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過生日。一碗面，三個荷包蛋。爸媽每人手里也都捧著一碗面，卻沒有雞蛋。他要爸媽與他分享雞蛋，爸媽不要，他急得要哭。他們只好每人夾走一個雞蛋。媽媽轉過身用手背抹淚。他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流淚，他以為是自己懂事讓她欣喜。幾年后，他回望那個早晨，朦朧中看到媽媽流淚的樣子，他才知道，那眼淚是悲劇即將發生的先兆。

那天清晨，爸媽走后就沒再回來。他們是開著一輛四輪車走的，爸爸開車，媽媽坐在副駕駛。那輛二手四輪車，傾盡他全家積蓄。他們賣河沙給那些蓋房子的人家。河沙是不讓隨便賣的，得有河沙經營許可證，許可證要很多錢。他們借錢辦下許可證，然后起早貪黑地干，想還清借款。那天清晨，天還太早，晨霧彌漫，他們翻進深溝，爸爸當場死去。天亮后，他們被發現，媽媽被人送進醫院，爸爸被送到一百多里外的萬家墳山安葬。媽媽撐了幾天，到底沒撐過來。記憶是那么深，他被舅舅用摩托車帶到縣城，在縣人民醫院，他看到了媽媽，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她。媽媽頭上纏著繃帶，白色的繃帶上有血滲出來。媽媽有氣無力，看上去極度疲憊。她氣若游絲。她對他說：“家寶，我的兒，你聽外婆的話，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彼Φ厣斐鍪謥?，想抓住他的手，但那手還未到他胸前，就垂下去了。

媽媽最后也被人用四輪車拉走了，拉到爸爸的老家，他們一起，葬在那個遙遠的山里。萬家寶自此成為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人。

此后他不過生日，生日也是爸媽的忌日，他有意逃避那個日子，忘卻那個日子?？稍较胪洠洃浽缴羁蹋角逦退阃浟巳掌?，那一家三人吃面吃荷包蛋的情形，媽媽頭纏繃帶的樣子，刻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萬家寶”，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名字是外婆起的，現在回想，它似乎是災難的預兆，自己后來沒爸沒媽，從爺爺家到舅舅家，從舅舅家到外婆家，“吃百家飯”，真是“萬家寶”?。∵@三個字折射出的寒涼與辛酸，他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

四

“你的爸媽呢？”每次他想起白小荷，白小荷的話會同時在耳邊響起。她似乎知道什么，那語氣是深思熟慮后的產物，不像是無意問起。

記憶之河上漂來更多往昔圖景，他想起六七歲時，與同伴打鬧，同伴罵他是野孩子，他起先以為是指他死去了雙親，沒有父母。不是這樣的，他們說，死去的不是他親生父母。

“你是買來的野孩子，死去的不是你的親爸親媽?！?/p>

如果親爸親媽還活著，應該是一個喜人的消息，可那時他不懂事，他只知道，“野孩子”是非常惡毒的話。他哭著跑去問外婆，外婆說他不是野孩子，死去的是他的爸媽，除此之外，他沒有爸媽。但外婆躲閃的目光，讓他懷疑外婆在說謊。他不再追問，怕引得外婆生氣。直到有一天，他在外婆的五斗柜里想翻找到幾塊硬幣時，在柜子的夾層里面發現一個出生證。他能看出那是剛出生不久的他，但名字不叫萬家寶，叫趙亮亮。

他悄然放好出生證，記下了這個秘密，記下出生證上那個男人和女人的名字。

多年以后，白小荷問及他的父母，誘發出他尋找親生父母的念頭。

“一定要找到他們?！边@是他在心里反復對自己說的一句話。

網上報道一位姓孫的被拐少年與親生爸爸抱頭痛哭的情景，無數次在萬家寶腦海里上演，只是主角常常從孫家少年變成了他，變成他和他那未曾謀面的親爸相擁而泣。

萬家寶？人家才是爸媽手心的寶！當臆想里的圖景消逝，他被拽回現實時，他不無嫉妒地發出感嘆。

他百度出生證上那個男人的名字：趙振宇。網頁上出現十幾個詞條。有一個中年男人，經營一家汽車配件商店。直覺告訴他，他找的人應該就是他，那人雖肥頭大耳，與秀氣的萬家寶相去甚遠，但細看，他就是自己的加肥版，那眉眼間的氣韻似曾相識。

心有靈犀，他看著這個叫趙振宇的中年男人，心很夸張地動了一下。他內心涌起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眼淚伴著喜悅而流。盡管隔著電腦屏，他已經感受到這個中年男人的氣息，他相信他就是他的生父。逝去歲月里所有的委屈，潮水一樣涌來。

商人為了生意，在詞條后留了電話。

萬家寶流了很長時間的眼淚，他隔屏向這個中年男子訴說自己的辛酸，盡管這個中年人一無所知，但他相信他能感覺到，并且他的心會因此莫名跳動。他擦干眼淚，決心將電話打過去。電話接通了，渾厚的男中音，語調很客氣——他以為萬家寶是客戶。聽到那個聲音，萬家寶情緒失控，他幾乎直接喊了一聲爸。他說：“我是你兒子?！彼f：“你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叫趙亮亮？”中年男人的語氣變了，慌亂而急促，幾乎是吼叫：“你打錯了！”

一星就要燃起的火光驟然熄滅。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仰望天花板。潮濕的天花板上有著零星斑點，像歲月落在他心上的疤痕，一種要哭的感覺再次涌上來，但這次沒有眼淚。他木然地凝望著天花板，沒有睡意，也無力起身，就那么凝望著那目力所及之處。

時間漫長，也許是半個鐘頭，也許是一個小時，那個中年男人的電話打過來。他說：“我是有一個叫趙亮亮的兒子，我剛才與我老婆在一起，不方便?！?/p>

“媽媽！”萬家寶驚喜道。

“不是，她是我現在的老婆。”

“現在的老婆？”一陣憂傷伴著窗外的夜風涌入。

“你加我的微信，咱們視頻?！敝心昴腥苏f。

視頻里，這個明顯發福的男人看上去很慈祥，這讓萬家寶心里很踏實。但他又那么淡定，沒有像電視尋親節目里那些父親見到親生兒子時那么激動，不曾喜極而泣，這讓萬家寶心生失落。萬家寶一直在落淚，一直在抽泣。爸爸都沒說讓他別哭，一句安慰他的話都沒有。

“我還有事，下次聊?！蹦莻€叫趙振宇的中年男人說。爸爸的話，讓萬家寶高漲的情緒跌落下去，他沒提出見自己的兒子，兒子構想中無數要對爸爸說的話，沒有機會說出來。

他提出一起去做個DNA，這或許能促成他們見面，但趙振宇并未同意。他回復道：“不用做，你就是我兒子?！?/p>

他心里一動，有一股熱流在奔涌。多年以后，他終于再次有了父親。他隨即提出見面的時間地點。趙振宇說，他們暫時不能見面，他現在的老婆看得緊，這事不能讓她知道。他轉過來一張微信名片，說是趙亮亮的親媽。

“你與你媽聯系一下，她在黃州?！?/p>

他一分鐘也等不得。那個叫黃秀玫的女人通過好友驗證后，他就打她視頻電話。電話里，一個約四十歲的女人，穿著鵝黃色無領薄衫，外面是土黃色風衣，黃色似乎是她的標簽。他看出那個叫黃秀玫的女人體態略胖，兩頰飽滿，面色紅潤。她的顴骨稍高，眼窩略微內陷，給人印象不是特別和善，或許有些刁鉆，但她是母親，在萬家寶眼里，她看上去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這種力量使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媽”。手機屏那邊的黃衣女人并沒應答他，沖他淡然一笑。她有著一口整潔干凈的牙，如同他萬家寶，這使得她的笑看上去很是燦爛。

萬家寶提出要見她，那么急切。她是媽媽，是母親，是驅趕他內心霧霾的太陽，他那么急于奔向她。

“我們下周見?！边@是媽媽的約定?？墒堑人轮苴s到黃州時，她告訴他，她去了廣州。他告訴黃秀玫他等她，她不讓他等。她說：“我們還是不見面的好。你叔叔，就是我現在的老公，他不知道這個事，我嫁他的時候未婚，他要是知道我之前有過孩子，那這個家就得散，我也就完了?！?/p>

黃秀玫給他轉了五千塊錢，叮囑他這事就過去了，以后永遠不要再跟她聯系。

萬家寶望著對話框那被紅色包圍著的數字，五千塊，他辛苦兩個月，也未必能掙到這些錢。他只要點開，錢就是他的了，時間只需半秒鐘。但他沒有用手指去觸碰，他需要的不是錢，而是媽媽。他需要媽媽，無論他多大，即便成年，他都需要媽媽。

黃秀玫催他領錢，他不為所動。他坐在床上，呆若木雞。是的，這是他的出租屋，但這只是房子，不是家。有了爸爸有了媽媽才是家。沉默片刻，他再次拿起手機。

“我需要的不是錢，而是媽媽?！痹谂c黃秀玫的對話框里，他寫下這幾個字，點擊發送，但對話框里出現一個紅色感嘆號，顯示內容發送未成功。

媽媽拉黑了他。

他像一個剛要爬出坑道復又跌落下去的礦難中的礦工，周邊是無邊的黑。他倒在床上，任憑眼淚流過耳畔，他不去擦拭，不去觸碰。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流著眼淚。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是趙振宇打來的。趙振宇說：“家寶?！彼嗝纯释挠H生父親叫他原來的名字——“亮亮”，然而他沒有。趙振宇說：“家寶，我給你轉了五千塊錢，你媽說她也給你轉了五千。這樣，你送人時，別人給你媽的一萬塊錢，就都還給你了。就當我們是替你攢著?！?/p>

“你是買來的野孩子?！鄙傅脑捯魟偮洌瑑簳r同伴的話便飄至耳畔?？磥硭麄冋f的是真的，我是買來的孩子，他們拿了養父養母一萬塊錢。原來，一切都不是空穴來風。

“我需要的不是錢，而是爸爸。”他寫下這幾個字，想發在趙振宇的微信對話框。他對能否發送成功，并不抱什么希望，從他們對他所說的話，他知道他與黃秀玫交談過，他們的做法一樣，就是給他五千塊錢，然后把他拉黑。

事實上，趙振宇沒有拉黑他。直到晚上，這個他應該叫爸爸的人還在給他留語音，說到生意的不景氣，家庭的困難，三個孩子的負擔。趙振宇告訴他，他長大成人了，以后就得靠自己，他和媽媽各自有家，各人有各人的事。那話聽著讓他不快，好像長大成人之前，他們對他付出過。

“你們為什么把我賣了？”他質問道。爸爸的話讓他有一絲惱怒。

“不是賣，是送人。”

“那一萬塊錢呢？”

“那是你養父母給的營養費。你媽懷胎十月，容易嗎？”

“既然不容易，為什么還把我送人？”

“你媽不能留你，她那時還是大姑娘，留下你，她沒法嫁人?！?/p>

“你們離婚了？”

“不是，我倆根本就沒結婚。”

他明白了，自己是私生子?！八缴印边@三個字，像幾顆生著鐵銹的釘子，深深地釘在他胸口，成為他摘不掉的標簽。他問外婆，外婆還想隱瞞。他讓外婆告訴他一切，他說自己十八歲了，有權知道自己從哪里來，這樣他才能決定自己今后往哪里去。

“我找到趙振宇了，還有那個黃秀玫?！彼f。外婆拿暖壺的手停頓了一下，暖瓶差點掉在地上，顯然，出生證上這兩個人的名字，她有印象。她放下暖壺，在沙發上坐下來。她開始講述萬家寶的身世，即他的來路。外婆說：“你已滿十八歲了，有些事，是得告訴你了。你說的這兩個人，我并不認識，也沒見過面。你爸你媽結婚六年沒有孩子，當時鎮外村莊有一個叫黑四的男人找我，問我們要孩子不，男孩。我很想要這個孩子，你爸你媽也高興。黑四第二天把孩子給我們抱了過來。我們說是抱養，其實是掏了錢的，我們花了三萬，都是我的積蓄?！?/p>

“姓趙的說他們只拿到一萬?！?/p>

“那就不知道了，應該是黑四扣下了。這個黑四夠黑的，扣下了大頭?！?/p>

“他們打算認你了？”外婆抹了一下淚，想必是憶起自己的女兒女婿，他們死得那么慘，他們若活著，就不會生出后面這些事。

萬家寶離開外婆所在的小鎮，回到武漢。外公外婆年齡大了，他不能花他們的錢，他要接著出來掙錢。

回到出租屋，他心里無法平靜。他給趙振宇打電話，那邊接了。他叫了一聲爸，那邊沒有答應，掛斷了電話。幾分鐘后，微信對話框出現他的文字：“我老婆在追問這事，我和你媽都有各自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以后不要聯系了，會影響我們的正常生活！”

那個感嘆號，就像一把帶著倒刺的匕首，直扎他心窩。

自己的孩子，他竟然撇得這么干凈。

“我就想問一下，你為什么把我生下來？既然把我生下來，為什么要把我賣掉？”

“不是賣，我們只是想把你送一個更好的人家。”

“你們拿了錢，就是賣?！?/p>

“那是營養費。”

“我外婆花了三萬。有中間人賺差價，這就是買賣。你們買賣嬰兒，你這是犯法！”

萬家寶希望那個叫趙振宇的中年男人為自己辯解，他希望自己當年是被拐賣，而不是被送人，這樣，說明自己的親爸親媽還是愛他的。

趙振宇訓斥他：“有你這樣跟長輩說話的嗎？行了，以后不要再來往！”

他說的是長輩，而不是爸爸。萬家寶明白了，他是徹底不想認他這個兒子。近在眼前的爸爸媽媽，眼看就可以手拉手，卻倏地突然遠去、就要消失。他抓不住他們，他再次跌落在黑暗的壁壘之中，看不見陽光，嗅不到帶著露珠的新鮮空氣，感受不到風的吹拂，唯一感覺到的，就是窒息。他情緒低落到冰點，幾乎想到了死，但他決定活著。

至少我還有白小荷，他對自己說。

五

生日來臨。他在這天為自己慶生，已持續三年了，每次都很簡單，但這次，他想隆重一些。他邀請了白小荷，這是他唯一邀請的人，再來一個人，無論是誰，他都覺得多余。

白小荷拎來一盒蛋糕。那蛋糕并不大，看上去卻很精致，透明的塑料罩下，排列著多種果肉。他快步上前。白小荷笑臉相迎。她的眼睛真美，他從未見過這么靈動的一雙眼。她溫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心隨之癢癢的，像有羽毛輕輕拂過。

多么幸福的時刻！只可惜良宵苦短，他內褲里的衛生巾，破壞了浪漫氣氛，而隨著白小荷媽媽的到來，眼前的一切徹底坍塌。她媽媽用鼻孔說出的那句話，以及她刀鋒般的目光，把他那顆心擊得粉碎。

酒吧彩色射燈打出的光，像無數條繃帶將他死死纏住，他沒有落淚。他差點哭了，但他沒讓眼淚流出來。這次與幾年前在學校的那個夜晚一樣，他忍住了眼淚，卻沒能忍住悲傷。他疲于呼吸，好像整個武漢的天空都缺氧。

白小荷走了，聯系不上了，那么，我還待在這里有何意義？他想到離開，想到逃走。他想到了海，他想去看看海，北戴河的海，詩人海子去過的海。

他想起初二時一個暮春的早晨，語文老師給他們誦讀海子的詩：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

當天晚上，受語文老師影響，或者說，受海子的影響，他寫下了幾句詩：

從今天起

努力做一棵樹

活在春天

花開正艷

他清楚自己不是寫詩，是在模仿——幼稚而拙劣地模仿。語文老師姓陳，他也寫詩。陳老師說，不要害怕模仿，很多創作，就是從模仿開始。他還談不上創作，但正是這種模仿，讓他對詩歌產生了興趣，喜歡上語文課，這讓陳老師欣慰。陳老師任命他為語文課代表，這是他從幼兒園到初中，在班里唯一的“任職”，他興奮了許多天。這是他逝去歲月里，少有的溫暖?？上Ш髞黻惱蠋熣{走了，再后來，他遭遇了那個夜晚。

1985年7月，海子與他初戀女友到北戴河度假，后來他們分手。時隔多年，他與白小荷在武漢，還未熱戀，就已分開。

去看看海吧，看北戴河的海。他堅信，唯有大海才能裝得下他的悲傷。

他來到了北戴河的海。

天暗下來。

從踏上飛機直至現在，他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天黑如漆，他把自己置于一片黑暗的壁壘。海風陣陣，海浪聲聲，大海在撫慰他，同時也在召喚他。他被大海神秘的氣息包裹著。他感到海的不遠處黛黑的漩渦，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在吸附著他。他打開礦泉水瓶，吞下一把白色藥片。然后，他把手機放在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立在沙地里很打眼，或許明天黎明，第一個來散步的人就能發現它。來人間一遭，總得留下點什么吧。

他在石頭上坐下，迎著海風。約十來分鐘后，他起身，向著海的更深更遠處走去。他邁出自己的步伐，有意還是忘我，他自己也說不清。海水冰涼，他打了個寒戰。他停住腳，回望黑色的海灘，如同回望自己十八年的人生，充斥著痛苦、失落。

當海水淹沒他胸脯時，他感到徹骨的寒冷。

他不怕寒冷，他覺得自己的心比海水的溫度還低，似乎到了臨界點，可能已經不跳動了。他并不在乎，反正馬上就用不著它。他這么想，積攢全身力量，繼續往前。他看見遙遠的黛黑海水延伸向遠方，再向遠方延伸。他看見有白色的光，像一堵墻移來。那是海浪，它來迎接他，要把他帶到遙遠的海的懷抱。

唯有大海能容納我的悲傷！他對自己說。

萬家寶！他聽見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聽出是白小荷，那熟悉的聲音在黑色海風中飄蕩，震顫，像一道閃電，帶著亮光。

有歌聲循著光亮而來：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風雨里追趕

霧里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

那是他的歌聲。黃家駒這首歌風靡全球的時候，他還沒出生。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喜歡Beyond樂隊的歌，尤其是那首《海闊天空》。不久前一次同學聚會，他唱響這首歌，那個“我”，經他吼起來，粵語味道那么足。他的高音部那么高，聲音沖向高遠的蒼穹，與空氣摩擦出金屬的聲音，閃電一般震撼歌廳。同學們像發現外星人一樣看著他，他一直唱著溫和的歌，他們不知道他有這種特質。他們把他抱起來，拋向屋頂。他們策劃成立一個樂隊，專唱Beyond樂隊的歌，萬家寶主唱，當他們的“黃家駒”。這當然是他們酒后狂言，現實舉步維艱。那個夜晚的狂歡和諾言，隨著時間一起流逝。那天白小荷也在，她捧一束黃玫瑰，是他送給她的。他看見白小荷一襲白紗裙，手捧黃玫瑰向他走來，步履輕柔，像是在飛翔。海風中，他嗅到了黃玫瑰那獨特的暗香。

他是喜歡黃玫瑰的。紅玫瑰過于熱烈，白玫瑰圣潔，但純白的花，似乎不適合出現在生日現場。淡黃的玫瑰漂亮卻不張揚，暗香沁人心脾，不像紅玫瑰，讓視覺搶走了風頭，很難感受到它的內在氣韻。

現在，他喜歡的黃玫瑰就在眼前。

歌聲似乎也是真實存在的，那是他的歌聲，帶著光亮，像太陽的光芒照進他內心，眼前的海，仿佛隨之也亮起來。

她讓他找回了自己。他熱淚奔涌，向著她奔跑，海水先是在他身前，繼而在他腳下，撲騰出無數白色的浪花。就在他踏上沙灘的一瞬間，他感到自己雙腳一軟，像踩在一堆棉花之上。他重心向前，被拽倒了。他是撲倒在沙灘上的，臉埋在沙子里，讓他疲于呼吸。他努力地想讓自己翻過身，但他沒能夠，他只能把頭仰起來，把臉從沙礫里仰起，這個動作，消耗了他全身最后一點力氣。他睜大眼，想看清這個世界。他看見月亮鉆出烏黑的云，干凈明亮，將光輝灑下來。海風帶著腥味，夾雜著腐爛物質散發出的熱烘烘的氣息。海面，那最后的云彩像大朵大朵的花，向他涌來，赤色的粉紅的金黃的，五彩繽紛。

歌聲消失了，白小荷也消失了，眼前只有向遠處延伸的銀色海灘，這將是他最后的歸宿。他沒有感傷，他覺得這地方不錯，像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適合長眠。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潛意識里，他吟誦著這兩句詩。

晨霧向遠方退去，陽光鉆出云層，天海遼闊。在海邊晨練的人看見了他。他趴伏在地上，臉埋進沙礫中。他們看見白色風衣被風吹過來，遮擋這位逝者的臉。海浪褪去了他的短褲，他們看見燦爛的陽光打在一只白里泛著烏青的臀部上，像舞臺上的追光燈給了它一個特寫。臀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由此他們判斷他還很年輕。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