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賤命

我從沒叫過我父親一聲爹或者爸爸。我叫他伯伯，叫我母親伯娘。我從小就知道我對父母的稱呼跟別人不一樣，但并沒有想過為什么，直到我十二歲那年。

我六歲離家，跟我伯伯伯娘還有妹妹一起盲流——那時候，打工這個詞還沒有流行起來。十二歲的時候，我家的盲流以失敗告終，我隨母親和妹妹回到闊別六年的老家。很多人我都已經忘記了，隱隱約約覺得面熟，就是想不起該怎么稱呼對方。但是，幾乎每個大人都記得我，他們叫我春紅。“春紅回來了？”“春紅吃飯了沒？”“春紅，你伯伯怎么沒回來呀？”剛開始，我以為他們在叫我妹妹，盡管我非常清楚她不叫春紅，但春紅顯然是個女孩子的名字。面對他們的問候，我們兄妹倆一個比一個茫然，傻傻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我伯娘替我一一作答。

我伯娘說，春紅是我的名字，姓楊，全名叫楊春紅。這讓我感到迷惑，難道我還曾隨母姓過？我伯娘說，不是隨她姓，而是隨我繼爺姓——在我老家的方言里，繼爺是干爹的意思。這讓我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我只知道我有個姓許的繼爺，是我父親的親表哥，他給我取的名字叫許保林——后來這名字被他侄子當學名用了，為了不弄混淆，也就沒人這么叫我了——我幾時又多了個姓楊的繼爺？按照我伯娘的說法，姓楊的繼爺才是我的第一個繼爺，他比我父親年紀小，既然我叫他爹了，自然要管親爹叫伯伯。

有一陣子，我對這位姓楊的繼爺充滿了好奇，沒事兒就向村里的大人們打聽他。他們的回答跟我伯娘說的一樣，他是個叫花子，從四川來的。這讓我心里很不爽。給叫花子當兒子，這事兒擱誰誰不爽。半年后，我伯伯也結束了他的盲流生涯，回到老家，于是我得到了權威的解答。

我伯伯說，我的那位姓楊的繼爺的確是個叫花子，名叫楊光第，來自四川秀山或者云陽（重慶成為直轄市后，這兩地都被劃歸了重慶），具體哪兒他也沒仔細打聽。我伯伯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之所以給我找個四川繼爺，是因為我們當地找不出這么賤的人。

他說“賤”這個詞的時候，絲毫沒有輕蔑的意思，相反，他引以為傲。在他看來，賤的意思是生命力旺盛，是一種極好的品格；貴有嬌貴、金貴的意思，反而不好。我上大學本科時，曾選修過一門叫作“先賢的智慧”的公選課，授課的老教授講到墨子時，說墨子是一位“賤人”。當時我就在想，如果有機會，我要介紹伯伯跟這位先生認識，說不定他倆能成為知音，高山流水，抵足而睡，就像宋江和武松在孔家莊邂逅時那樣。

伯伯說，我從小體弱多病，一家子到處尋醫問藥、求神問卜，都于事無補，這是嬌貴的表現，要不得！后來有人給他出主意，給我找一個繼爺，命越賤越好。可是，上哪兒找這么個人呢？這種事情可遇不可求，一切的尋找都是徒勞，除非那個人自己找上門來。姓楊的繼爺沒找上門之前，我父親想了許多權宜之計，比如讓我拜溶洞、古樹和石頭為繼爺，它們在這世上存在了成百上千年，想必命賤，于是我又多了幾個名字：洞長壽、樟健康和石長福。可是，溶洞、古老的樟樹和石頭畢竟不是人，難分貴賤。我兩歲時，這位千呼萬喚的有緣人終于出現在了我的生命里，并成為我的繼爺。

我大學本科學的專業是社會學。大三那年，我認識了一位學人類學的研究生學姐，我問她人類學研究什么，她說“異文化”。異文化這個詞令我著迷。我拜繼爺這件事，也應該屬于一種異文化吧？于是，我選修了“文化人類學”這門課。修完后，我覺得可以跟我伯伯對話了。可伯伯說，他不懂什么叫人類學，也不想懂，他只知道，楊光第這個繼爺當之無愧。

據我伯伯回憶，我這位姓楊的繼爺第一次到我家時，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低眉順眼，看不出年紀，見人就喊“發財老人家”，也不管對方會不會發財、是不是老人家。這讓我爹欣喜若狂，他等的人終于來了。我爹媽將他領進屋，給他下了一大碗面條，里面埋了巴掌大的一塊臘肉和八個荷包蛋。他狼吞虎咽、一掃而光。他吃面的時候，我媽在廚房里忙活，等他吃好，洗澡水也燒好了。后來據我媽回憶，那年頭我們村飲水比較困難，挑一擔水一個來回得半個多鐘頭，但他們認為這水給他洗澡一點也不浪費。

洗完澡的叫花子看上去眉清目秀，二十歲左右的光景，這讓我爹媽都感到滿意，拜繼爺的事也就直言不諱了。吃也吃了，洗也洗了，叫花子大概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了吧。就這樣，我過繼給了他當兒子，叫他爹，我的親爹親媽則成了伯伯伯娘。

按照我老家的規矩，拜了繼爺后，繼兒子至少要給繼爺拜三個年。可楊光第是個叫花子，居無定所，他走后我給誰拜年去？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經我伯伯伯娘商量，決定留他在家待上三年。那年頭，拜年所送的禮品通常有糍粑、紅糖、白糖、面條之類的副食品，數量根據經濟條件而定，但有一樣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一條肘子（腌制并煙熏好的火腿）。沒想到的是，我的這位繼爺對土家人傳承了上千年的習俗提出了異議，他拒絕收受這些實物，要求折算成現金。這顯然是不合規矩的。好在我伯伯也不是死板的人，他認為，對于叫花子而言，現金更便于攜帶，于是就同意了，只是以我家的條件，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么多現錢。我繼爺說不要緊，多少都行，就一個儀式。

多年以后，我結識了幾個重慶的朋友，透過他們的方言再結合我自己的方言，我分析，我繼爺當時說的不是“儀式”，而是“意思”，“就一個意思”的意思是“意思意思就行了”。一個給兒子取名叫“楊春紅”的叫花子應該不懂得準確使用“儀式”這個詞。對于我的觀點，我伯伯表示認同。他說：“那點意思，對他很重要！”

姓楊的繼爺在我家一住就是大半年，跟我伯伯伯娘同吃同住同勞動，人很勤快，待人彬彬有禮，好幾位老人家想招他當上門女婿，都被他婉言謝絕了。閑暇的時候，他用那些“意思”陸陸續續購置了些行頭。原來，他是有手藝在身的人，只是因為時運不齊才淪為叫花子。他會補鍋，鐵鍋鋼精鍋都會補；還會補盆，搪瓷盆塑料盆都會補。木盆也會，只是那不叫補，叫箍。他買的最后一樣工具是一只水牛角，那是補鍋匠的標配，牛角一響，十里八鄉就知道補鍋匠來了，該準備的破鍋破盆就該提前準備了，該準備的錢也該提前準備好。我繼爺買的那只牛角又大又長，吹起來聲如洪鐘。我伯伯說，要不是為了挑一只滿意的牛角，說不定我繼爺早走了。置辦好全套工具后，他給我家以及鄰居家免費補好了破損的鍋和盆，然后就向我伯伯伯娘辭行，挑著擔子走了。

我伯伯去世前，有一陣子時不時會向我描述這樣一個場景：我那姓楊的繼爺靠著他的手藝一步一個腳印地向他的家鄉邁進，邊走邊攢錢。回到家鄉后，他用沿途攢下的錢蓋了棟新房子，又討了個跟他一樣命賤的婆娘，生了一雙好兒女。伯伯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正讀大四，畢業在即，工作還沒著落，情緒低迷。他說：“你是叫花子的兒子，有什么苦不能吃，有什么坎過不去？”

我繼爺為了重拾手藝，甘愿當叫花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追尋自己的夢想呢？本科畢業后，我又讀了三年研究生，只是為了換個專業。我高考時填報的是華中師范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不幸的是，我的考分不夠，后來到云南民族大學學了社會學專業。沒能堂堂正正地坐在中文系的教室里聽一節課，成了我揮之不去的遺憾。我萬萬沒想到，當我像我繼爺補鍋補盆那樣補上遺憾時，我要吃的苦才剛剛開始。社會學是一門講求實證的社會科學，其思維方式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截然不同，我研究生三年都學得很苦悶，寫論文時滿腦子都是數據。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文學研究是不能用社會統計學的方法歸納為數據的。我徹底明白這一點時，我的碩士生涯也即將結束了。我想，我那位姓楊的繼爺回到他的家鄉時，錢也攢得剛剛好吧。就在我畢業前一個多月，我伯伯，也就是我的生父因腦溢血去往了另一個世界，留下了一筆債務——那是因我上學而欠下的，我決定父債子還。2010年6月，我研究生畢業，為了躲債，先后在一家非政府組織（NGO）當過志愿者、在一家廣告公司寫過文案、在云南民族大學和云南省文聯干過臨時工，直到2016年我還上了所有的債務，夢想才開始回歸。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年吃過的苦，其實挺有趣的。這其中，最有趣的當屬我討了個跟我一樣命賤的婆娘——我覺得“婆娘”這個詞是非常準確的，結婚后她又當老婆又當娘，非常操勞。她與我同齡，但比我早一年上學。中考時，她突發疾病，不得已重讀了一次初三；高考時，她名落孫山，只得補習一年，成了我的學妹；考研時，她以幾分之差與面試擦肩而過。好在找工作時，她一舉拿下了，不像我這么坎坷。不管怎么著，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就像我那姓楊的繼爺不再當叫花子了一樣。在異地他鄉，一座名叫“昆明”的城市接納了我們，在這里，我們有了屬于自己的住房、汽車，還有了一個兒子。現在，我在等一個命賤的男人，給我兒子當繼爺。

如果說冥冥之中真有定數的話，那么，于我，這個定數是“6”。伯伯盲流六年后回到故鄉，我躲債六年后也回了一趟。給伯伯上完墳后，我跟鄉親們就“拜繼爺”這個話題閑聊了幾句。按照他們的說法，并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繼爺，只有小時候不好帶的孩子才拜繼爺，而命賤是當繼爺的硬指標，我堂妹的繼爺是村里為數不多的浪子回頭的勞改釋放人員，現在日子也過得風生水起。聊完后，我給我的另一位繼爺也上了回墳。

前文說過，我的這位繼爺姓許，是我伯伯的親表哥。他是我們村的木匠，同輩人都叫他老夢或者夢木匠，這是因為他的姓名以“茂”字結束，在我們的方言里，“茂”與“夢”同音。這一點，他本人是不甚明了的。在他看來，“茂”也好，“夢”也罷，不過是一個音節，大可不必較真，況且他也較不了真。他是一個文盲，沒上過一天學，不僅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就連阿拉伯數字，他也只認識印在人民幣上的那幾個。但他的木匠手藝是村里首屈一指的。村里的另外兩位木匠江六叔和劉三叔曾說過：“要是老夢還活著，我們這些人都只有討米的命。”我這位許姓繼爺的木匠手藝之精湛，由此可見一斑。

伯伯生前曾給我解釋說，楊春紅其實是個好名字，春天，太陽紅，花也紅，一切都紅紅火火，對一個叫花子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更值得憧憬呢？對一個補鍋匠而言，這也是很好的，甚至對任何人都好。名字是一種寄望，含義好就好。有些名字的寓意直接，比如楊春紅；有些名字的寓意隱藏得深，不容易看出來，比如洪秀全。“秀全”兩個字拆分開來是“禾乃人王”——在洪秀全的方言里“禾”與“我”同音，所以他會造反起義稱王。按照這種邏輯，我的許姓繼爺在取名字方面遠不及他的手藝有想象力。他給我取名叫許保林，他是村里的護林員，木匠呼吁保護樹林意義不大，樹都不讓砍了，木匠就沒活干了。伯伯持不同意見，他說，如果不保護樹林，樹都被砍光了，木匠同樣沒活干。這里涉及到一個度的問題，他之所以想得到度，那是因為他心細，命沒有楊光第賤。一個人的命越賤，想的東西就越美好、越抽象。

我的許姓繼爺想的每件事都是具體的，目標明確。他從小就想當木匠，但他沒拜過半天師，自學成才。木匠干活時，他就在旁邊看著偷學，然后回家自己琢磨、演練，還背著家人悄悄購買木匠工具，這月買鋸子，下月買刨子，再下月買墨斗、鑿子……日積月累竟也置辦齊了。最后，他親自上山砍樹，做了一對木馬（木匠搭建工作臺的支架）。那時，他爹媽才意識到，這孩子是塊當木匠的料，應該給他找個師傅。可他已經可以獨自攬活了，不管是打家具還是蓋房子，只要是木匠活，他都拿得起。接了幾單活后，他聲名鵲起，不僅我們青山村，周邊的毛壩村、獅立坪村、綠水村、竹壩村的人都紛紛請他干活，他忙不過來，有些人家寧愿預約排隊也非他不請。

村里的江六叔和劉三叔是正兒八經由師傅教出來的木匠，我繼爺崛起后，他們就漸漸被冷落了。起先，他們不服氣，四處游說自薦，說他們師承名門正派，是正規軍，活兒肯定比老夢干得好。當他們見到我繼爺的作品，經過一番仔細的對比后，就口不服心服了。他們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懂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于是他們也效法我繼爺，偷師學藝。但他們最終沒學會。我繼爺的路子實在太野了！工具的使用就與眾不同，把斧頭當錘子用，棉線上拴一顆石子當吊線坨用，不用尺子，通過目測和用手指拃來計量長度……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寫數字，自創了一套符號系統，使用的是勾、叉以及橫豎撇捺點折等筆畫，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這些簡單的符號代表什么，這些符號經過排列組合又衍生出更豐富的意思，人們就更不得而知了。

我十二歲時回到老家，第一次聽到這故事，覺得難以置信，甚至驚世駭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一個大字不識的人，怎么可能自創一套文字系統呢？莫非他是倉頡轉世？十多年后，我讀了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知道了什么叫能指什么叫所指，更加懂得了伯伯所謂的“賤”的深刻含義了。賤，除了生命力旺盛，還包含有生存能力強的意思。我繼承了兩位繼爺的賤。堅持文學創作，希望世界是一個紅紅火火的春天，這是楊姓繼爺的賤，是抽象的；幾經波折，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安身立命，這是許姓繼爺的賤，是具體的。

回到老家后，我有機會目睹許姓繼爺干活——他干活時從不避諱任何人，就算是四眼人（孕婦），也同樣歡迎圍觀。我發現，傳說中的神秘符號的確存在，完工時，他用刨子將它們推掉。我問他，這樣做是不是防止別人猜透它們的意思，從而偷學手藝？他笑得噴出一口茶，說：“這有么子好防的？我要是識字，也不會像這樣鬼畫符。難看死了！用刨子推掉，是為了好看。有時間琢磨我的鬼畫符，還不如好好讀書。”后來，我從他給我做的床板上證實了他的話。

現在算來，那塊床板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前年我回老家時，發現它還健在，安安靜靜地躺在老屋破舊的角落里。那是我家盲流前，繼爺專門為我做的。他說，細伢（小孩）睡不得軟床，會駝背。我家先后在湖北荊州和武漢輾轉，最后回到老家，那塊床板始終追隨著我們。其間發生過一次翻車事故，很多家什都摔壞了，床板卻一點裂痕都沒有。回到老家后，聽了很多關于許姓繼爺的傳說，我才留意到那塊床板的堅挺。它的尺寸為100cm×200cm，由六塊寬度不一、紋理不同的木板組成，上下兩端各有一根用于加固的橫木條，那是一根一米長的槽口，將床板牢牢咬住。神奇的是，整塊床板上沒有一顆鐵釘，木板是用竹釘子連結在一起的，竹釘子兩頭尖，深深扎進木板側邊預先鉆好的孔里，嚴絲合縫。我讀小學六年級時開始住校，睡過無數床板，沒有哪一塊比我繼爺送我的那塊做工精良。學校的那些床板都只有一面光滑，為了將木板組裝在一起，另一面釘有橫枋，而我的那塊兩面都平滑如鏡，不分正反。這世上只有我知道，繼爺之所以這樣精益求精，是為了推掉他畫在木板上的符號，他的活兒總比別的木匠多一道工序。沒上過學、不識字，是他一輩子的遺憾，他不想讓別人看出這一點。

關于我家遭遇的那次翻車事故，還有一點需要補充。事故發生在湖北省五峰縣一個名叫毛湖淌的地方，我們乘坐的雙排座貨車下坡時突然剎車失靈，眼看就要撞上前方滿載原木的大貨車，為了緊急避險，司機猛地向右打方向盤，車爬上山體后倒了回來。根據牛頓第一定律，我被甩出車外，并用腦袋撞碎了汽車的前擋風玻璃。那地方距離縣城較遠，而我失血過多，伯伯伯娘差點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我住院期間，伯伯臉上沒有絲毫的悲傷，沒事兒就在醫院的走廊里哼哼小曲兒。對此，很多病友及其家屬都表示不解，伯伯卻說：“沒得事！他命賤得很，哪有那么容易死？”

這件事發生在我六歲那年離開故鄉前往荊州的途中。那以后，我深信自己命賤，不容易死，所以打架不要命，八九歲的時候敢一個人群戰三個六年級的學生。1999年初冬的一天，我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動搖，準確說，是對賤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跟往年的大多數冬日一樣，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飄著綿綿細雨。我坐在教室里，看著窗外發呆。突然，我伯娘的身影出現在眼里。她說我繼爺死了，叫我趕緊跟她一起回去，假她已經替我請了。

繼爺的棺材擺在他家堂屋外，上面用油布搭了個簡易的棚子，幾個巫道圍坐在棺材兩側高一聲低一聲地念經并演奏各種稀奇古怪的樂器。按照我老家的習俗，非正常死亡的年輕人，其棺材是不能擺在堂屋的，要擺在外面，做道場必須請巫道。那是一群很特別的道士，專門超度非正常死亡的人和早逝者，他們的道袍正中間有一條血紅色的豎紋，從衣領一直延伸到下擺，很容易辨認。我記得最后一次見到繼爺時，他很健壯，說話鏗鏘有力，走路健步如飛，不大可能突然暴病身亡，莫非他是摔死的？這種死法在木匠中是有先例的。一經打聽，我得知，繼爺的死法比摔死更慘烈，更悲壯，令我肅然起敬。

繼爺在維修自家的椽子時不小心掉了下來，摔斷了腰桿。送進一家專業接骨的中醫診所后，醫生說他的腰能接上，只是以后做不得重活，下不得重體力，木匠肯定是不能再當了，走路需不需要拄拐棍還說不準。繼爺拒絕住院，要求在家治療，醫生表示同意，他們采取的是一種內服加外敷的療法，只要按時吃藥、按時換藥，在哪兒都行。回到家后，繼爺在床上躺了兩天，不呻吟，話也少。第三天下午，趁繼娘不在家，他掙扎著滾到床下，伸手夠到床底的甲胺磷（一種農藥，由于毒性強，已于2008年被國家明令禁用），打開瓶蓋、閉上眼睛、一飲而盡，一氣呵成。我能夠想象，那兩天，繼爺經歷了怎樣痛苦的思想斗爭，也能夠想象，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怎樣的勇氣。我在心里默默地支持他，是條漢子，死得有氣節！

繼爺死的時候，他親兒子長江還不滿十歲，女兒霜霜不滿七歲，繼娘才三十出頭，所以他應該勇敢地死去。在鄉親們的記憶里——包括我自己的，自打繼娘嫁入許家的大門，就沒吃過一天苦，沒下過一次重體力。那時候，村里還沒有自來水，繼爺每次出門做工前，總會將水缸挑得滿滿的。如果有人在凌晨三四點聽到水井邊有腳步聲，不用奇怪，那一定是我繼爺在挑水。繼爺不酗酒，不管在哪個村做活，從不在主人家住宿，總會連夜趕回家。要是沿途有小賣部還沒打烊，他會買上點禮物帶回家，大都是孩子們平時舍不得吃的糖果和糕點。據長江回憶，有一次買的是兩支雪糕，拿到家里時已經化去了一大半。那時候，長江和霜霜是全村孩子羨慕的對象。可是，繼爺的腰斷了，以后不能挑水了，其他重體力活也只能由繼娘干了。她還年輕，還很漂亮，皮膚還很白嫩、有光澤，還會有別的男人排隊等她，而他卻成了家里的負累，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一天天苦下去卻無能為力。更要命的是，繼爺從此不能當木匠了，那是他為之奮斗了半輩子的夢想。夢想依然近在眼前，鋸子還掛在床對面的板壁上，卻永遠也不可企及了，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我堅信，繼爺有這兩條必死的理由，足夠了。他為我做出了一個好的榜樣！

我不迷戀死亡，但我告訴自己，當死不死是為賊——這里的“賊”不指盜賊，而是過于精明、過于圓滑的意思。《五經解》中提到《周易》的流弊時說“其失也，賊”，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這是我那時就樹立起的生死觀，不值得提倡，但我會恪守。不同的是，我預設的必死的理由不像我繼爺的那么具體。為了某種信仰、某種尊嚴、某種正義，我會毫不猶豫地勇敢赴死。

一周前，我頂頭上司的老父親81歲生日前夕被送進重癥監護室，昏迷不醒，不能自主呼吸。醫生說，生命體征是有的，但醒過來的希望近乎為零，家人有兩個選擇：繼續等待或拔掉管子讓老人走。上司兄妹六人，意見不統一，他是老大，所有人都等他拿主意。他雖然年長我十多歲，但我經歷過的生離死別比他多。他六神無主之際詢問我的意見，我自然是沒法提出任何建議的。這種情況跟我的生死觀完全不搭調。我自己當死則死，但我不反對別人貪生甚至茍且偷生，我尊重每個人的求生欲。老人既然已經重度昏迷了，沒法詢問他的意愿，誰也不知道他想死還是想活，子女們替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錯的。我相信這種兩難是全人類都要面對的，無論種族也無論族群。

在我老家，遺體告別儀式叫閉斂。道士們掀開棺材蓋，讓親人們看亡者最后一眼，然后重新蓋上棺材蓋，糊上金泥，貼上符紙，從此陰陽兩隔。這過程中，活人不許哭，更不許讓眼淚掉進棺材里，那樣會給亡人帶去牽掛和羈絆，讓他無法安心上路。我繼爺閉斂時，我看見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身上蓋著一床大花被子——紅色的底，上面印著大朵大朵的牡丹——雙眼緊閉，嘴角有兩滴奇怪的液體在流淌。那液體外面是半透明的，中間有一根紅線，像兩支即將爆表的溫度計。我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替他把這液體擦去。我的這一舉動嚇壞了守靈的人們，他們紛紛勸我后退，只有我伯伯沒勸我，反而勸其他人，他說：“讓他擦！他命賤，沒得事的。”

繼爺入土為安后我才知道，那晚伯伯說我命賤，是指我不懼怕鬼神。鄉親們認為，一個青壯年死于刑罰、暴病、瘟疫、跌巖坎（墜崖）、車禍、他殺和自殺，死后會變成厲鬼，嚇壞生人。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因為看過一些港臺恐怖電影，是很怕鬼的。只是我認為繼爺不可怕，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死亡這條路又是他自己選的，怎么會變成厲鬼出來嚇人呢？那時，我對“命賤”這個詞的含義還不甚明朗，有件事在困擾著我：既然我表伯伯當了我的繼爺，說明他命賤；既然他命賤，怎么會這么容易就死了呢？伯伯笑了笑，說命賤跟命硬是兩回事。有些雜草，長在石頭縫里，不為世人所知，照樣頑強地活著，這叫命賤，但不硬，只要將它拔出來，暴曬幾個鐘頭就必死無疑；中藥里有一味藥叫還魂草，這種草哪怕被連根拔起，剁成幾截，曬干封存，只要重新遇到水就能再次發芽、長出根須，這叫命硬。

那天，我們從命賤和命硬的不同概念出發，談論了很多。伯伯對此頗有研究。他說他也是在老夢死后才想明白的，一個人的命硬不硬由不得自己，只有在他死的時候才知道，老天要收一條命，哪個也奈何不得，沒有人曉得老天會在什么時候召喚他。但人跟草木不一樣，人可以自己去死，草木不能。人也可以選擇命賤，命賤了，就沒有什么困難能擊垮他，無非就是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事情。人還可以既選擇命賤又選擇去死，這是人獨有的權利，草木沒有。那是我第一次聽說臥薪嘗膽這個成語，伯伯又給我講了吳越爭霸的歷史，話題也就由此岔開了。

大學本科期間，我研讀過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有些學者翻譯成杜爾克姆、涂爾干）的名著《自殺論》。按照迪爾凱姆的觀點，人只要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意愿和動機并達到死亡目的，這一行為就叫自殺。書中的原話是這樣的：“人們把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并知道會產生這種結果的某種積極或消極的行動直接或間接引起的死亡叫作自殺。”他的這一觀點，跟伯伯的看法有某些共通之處。迪爾凱姆將自殺分為利己主義的自殺、利他主義的自殺和反常的自殺（又叫社會型自殺，比如美國經濟危機時期的大面積自殺）。我深以為然。

我的許姓繼爺的自殺，既利己又利他。他的死贖回了他身為木匠的尊嚴，這是利己的；不活著不拖累家人，這是利他的。這固然不能說明他命硬，但不影響他的命賤。一棵石縫里的野草，它的頑強生長和無奈枯萎都沒有妨礙其他生命，還為它們提供滋養。有時候，賤，恰好是尊嚴的一種表現形式，比如莊子的賤、墨子的賤。莊子自比為鹓鶵，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死了老婆還鼓盆而歌，視高官厚祿為“腐鼠”，視達官貴人為“鴟”，甘當漆園吏，卻留下了震古爍今的著作，這是至高境界的賤；而倡導“兼相愛、交相利”的墨子，不僅有著偉大的思想，還是一名能工巧匠，與公輸班齊名，他卻一身布衣，自稱“賤人”。

我研究生畢業前一個月，伯伯因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身亡。鄉親們寬慰我說，摔一跤就走了，沒有受到病痛的折磨，這是有福之人才有的死法。對此，我感到釋然，雖然伯伯死的時候未滿五十三周歲，年輕了些，但這只能說明他不夠命硬，不能說明別的。

現在，我還保留著這條賤命，艱難地活著。除了兩位繼爺的鼓舞，我還有其他理由相信自己命賤。我選擇讀研前，戴錦華教授就曾說過：“這是一個文學喪失了轟動效應的時代。”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走向了這條路，并打算一條道走到黑。用王小波的話說，這是一種減熵運動；用我自己的話說，這是命賤的表現。我還有好多想讀的書沒讀、好多想愛的人沒愛、好多想做的事沒做、好多想去的地方沒去，只要老天還沒召喚我，我就應該努力實現這些愿望，不刻意追求數量，實現多少算多少。我的命還會繼續賤下去，像那位我一開始就沒記住他面目的楊姓繼爺那樣。

關于我的楊姓繼爺離開后的生活，可能還存在另外一種圖景：他沒有回重慶，而是在紅紅火火的春天里，帶著手藝繼續流浪。三十多年過去了，他開著一輛狂野的吉普車或者騎一輛哈雷摩托車浪跡天涯，與世無爭。這種生活方式，跟伯伯設想的衣錦還鄉、娶妻生子一樣賤，一樣值得尊重。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