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當作品的松弛感與慵懶感散發出來的迷人魅力被定義為一種高級美的時候,它就自動歸屬于精英、貴族和小資所獨有。事實不然,新時代鄉土文學也能寫出這種感覺。然而,新時代鄉土文學一直以來忽略了這種松弛感美學。松弛感美學顯出作家筆法老到、自信篤定、認知清晰,任何素材都能駕馭,且形式多樣化。他們筆下的人物狀態舒展松弛,作品的自然放達狀態感染著所有熱愛生命、向往自然,以寬泛的姿態面對生活的人。這種松弛感美學在以往的鄉土文學經典作品中都有,它的精神力量不可低估。新時代鄉土文學寫作還處在探索階段之中,且一度被困在某種單一的范式之中,不可避免地忽略了鄉村中豐富喜悅的生命內容。作為一個新的寫作主題,新時代鄉土文學必然經歷從充滿緊繃感到具備松弛感的過程。
談到“新時代鄉土文學”這個話題,我們就需要重新打量新時代的鄉土社會。新時代中國鄉村雖然仍然以土地為主要生產資料,農業生產仍然占據重要地位,但受現代化、城市化進程的影響,經濟生產、社會結構、文化傳統都正在發生轉變。中國社會整體上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鄉村也不例外。新時代的鄉土文學發展也有十余年了,文學創作者們在傳統的鄉土文學基礎上探索出了新的敘事形式,既有傳統的虛構形式,又有創新的非虛構形式,各種敘事模式都還在探索之中。新時代鄉土文學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反映農村新面貌方面涌現了大量好作品,但同時受時間積累、作者隊伍、創作觀念、讀者接受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整體上仍然顯得生澀、局促,還沒有達到游刃有余的具有松弛感的狀態。
松弛感不是松散和拉胯。從文學文本的氣質上來說,松弛感是指作品內在的從容和自信,對作者而言,則是一種自我內心的深度覺察和接納,不裝模作樣,不端架子,真誠、真實。具有松弛感的文本萬物生長、草木葳蕤、自然流暢。松弛感不僅是美學氣質,還是思想內容,初學者、材料把握不足者、思想虛弱方法生澀者、藝術感遲鈍者都很難做到具備松弛感。有些寫了一輩子的作家,竟也達不到松弛感的境界。人難免為一些自身能量達不到的東西做出虛情假意的樣子。人一旦被外在的名聲所困,被各種評價和條條框框所限,就會屏蔽自己的內心,脫離自己原來的形態。當創作者深入了解了創作對象,能從容地處理結構、情節、人物命運的變化,面對挑戰和變化有足夠的鎮定和自信時,文本就會表現得自然順暢,呈現出松弛感狀態。文本外在表現的松弛感體現為一種恰當、舒適且不造作的美。由于材料、方法、觀點的缺乏,非虛構和虛構都會寫得緊張局促:把非虛構理解為純粹的寫實,把虛構寫成文藝腔、辭藻堆砌,將傳奇巧合奉為圭臬。《百年孤獨》是把詞藻、傳奇運用得爐火純青的小說,但它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松弛感。魯迅、沈從文的鄉土小說的細膩與醇厚,是一種療愈式的松弛感。具松弛感的文本中暗藏著深刻的思想內容,外在的形式卻又精彩美好、自然親切,不同層次讀者都能從中得到想要的東西,它不張揚,不咄咄逼人,其中的歡歌與苦痛都恰如其分。松弛感就是要脫掉僵硬的面具和粗笨的枷鎖。當然,有些枷鎖是脫不掉的,就連上帝也有枷鎖——尼采說上帝的枷鎖就是對世人的愛。
新時代鄉土文學身上的擔子壓得比較重,從一開始它就擔負著繼承創新現實主義傳統、謳歌時代英雄和展現奮斗精神的重任,同時肩負著重構鄉村文化和審美、反映農民真實生活和需求的重任。新時代鄉土文學一直處在文學參與現代化建設的最前沿陣地上,負有思想開拓、藝術探索的責任。文學參與社會建設其實早已有之。自二十世紀上半葉開始,文學就參與了鄉村思想建設和制度建設,作家真實、真切地介入舊時代農村存在的各種問題,并且試圖用行動解決這些問題。要做到這些,需要作家抓到一手材料,知己知彼。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我們的文藝工作者需要做自己的文藝工作,但是這個了解人熟悉人的工作卻是第一位的工作。”他指出文藝工作者以前的情形是“同自己的描寫對象和作品接受者不熟,或者簡直生疏得很”。他指出文藝工作者脫離群眾,生活空虛,語言無味,生造些不三不四的詞句。延安文藝工作者盡管自認為已經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了解工農兵,但寫出來的東西仍然緊張局促。毛澤東主張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講話”把文人知識分子的臭毛病都不留情面地說了出來。“講話”之后出現了一大批真實反映農村的作品,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山鄉巨變》,柳青的《創業史》,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孫犁的《荷花淀》等。松弛感是一種理性規約下的自信。創作者有問題意識,有解決方案,知道尋找藥方,不做作,不偽飾。那時的作家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大框架下思考中國鄉土問題,他們對鄉土文學寫作方法、文體形式都進行了有益的探索,憑著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有著清醒的認識。新時代文學對現代化鄉村建設的參與更具體、更深入,作家在考察打量鄉村時,有的憑借年輕時的鄉土經驗,有的到農村體驗生活,也能據此寫出精品力作。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本世紀頭十年,即文學史所說的“新時期文學”,這一時期的文學以優秀的鄉土文學為主流,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塵埃落定》《生死疲勞》《活著》等作品。中國鄉土社會在作家們的筆下顯得豐富、復雜、多元。作家們自身沒有太多條條框框,寫得恣肆汪洋。例如韓少功的《爸爸爸》,它以一個荒誕的敘事形式暗藏著一個深刻隱喻,但傻寶丙崽的符號化與反諷卻給沉重的話題以審美上的松弛感。
豐富多樣的鄉村不是為了某種藝術形式而存在的。在美學問題上,松弛感并不是美的唯一原則,它是創作者與觀賞者共同領會的東西。鄉土文學的史詩傳統、宏大敘事是另一種美學表達,那是一種緊張、激烈、悲愴、崇高的美學范式。新時代鄉土文學繼承了這一傳統,真實地反映了鄉村內部的各種矛盾,以及戰勝貧困、建設現代鄉土社會的奮斗過程,但在被貼上“主題寫作”的標簽后更加不太容易寫出松弛感。主題意味著觀念上的格式化,事實上傳統的鄉土文學也曾被要求格式化,純粹寫人性寫風俗的鄉土文學只在少數幾個階段流行,大多數情況下,鄉土文學不得不面對土地問題、農民問題和制度問題。為了使自己的作品不被定義,作家們在美學上進行了探索,而這尤為可貴。“延安文藝”和“十七年文學”在美學上始終是追求詩意的文學。如孫犁的《荷花淀》寫水生的女人編葦席的場景就有一種詩情畫意——“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他沒有把大晚上編席子寫成是勞碌和悲苦的。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女人的懷里跳躍著。編好的葦席像潔白的雪地或天上的云彩。女人眼前的風景更加襯托了勞動的愉悅:“水面籠起一層薄薄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花荷葉香。”詩畫般的美學風貌給人以閱讀的愉快。周立波《山鄉巨變》的寫作對象和當時的環境都是火熱場景、火熱時代,但他筆下的清溪鄉卻是一個風景秀麗、充滿詩意的新農村。他寫鄧秀梅從縣委出發去清溪鄉前的景象(資江上千百艘木船、漁民、捕魚的鸕鶿),也寫清溪鄉的鄉間景象(竹木稀疏的翡青的小山,石灰垛子墻映在金燦燦的朝陽里,還有楠竹、楓樹、松樹、炊煙)。地主的大宅如今歸貧農亭面胡,門楣上有“竹苞”“松茂”的題字。他還寫了禾場上的雞群鴨群、進階的麻石等。可見,《山鄉巨變》的抒情描寫俯拾皆是,這些江南丘陵美景襯托著人們火熱的勞動熱情。作者充滿幽默感的鄉言土語融合著古雅的書面語,有明清章回小說的意味。
新時代鄉土文學繼承了老一輩作家的抒情傳統。楊志軍的《雪山大地》不吝篇幅地用詩性語言書寫草原人民的性情與草原的風景,“夏花盛放的季節,蕊紅瓣白的點地梅左一片右一攤,像鋪滿了不規則的花地毯。一簇簇的紅景天升起來,綠的花苞、紅的花蕾、白的花瓣,恣意地爛漫著,不時地阻斷著路,讓人不得不繞來繞去。”還有那九星花漫作了河,河面上有飛翔的鷹,花海草浪里有旱獺、野兔、雪貂和馬雞。人們趕著牲畜在如詩如畫的景色里跋涉、搭帳篷、做飯。牧民放達的生命觀與廣袤的草原十分和諧。喬葉《寶水》里的主人公爬樹吃槐花、喝胡辣湯,好似帶著讀者在村里瞎逛閑聊。馬金蓮《親愛的人們》,長達70余萬字,她把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寫出了鄉村慢生活的感覺。寧夏西海固羊圈門村人在貧瘠的黃土地上種糧、收割,用奔奔車去鎮上賣洋芋,他們挖臺窩、闖世界、繁衍子孫。這種鄉村的慢生活,以及作者不緊不慢的敘事節奏本身就是一種松弛感。鄉村的慢生活應該成為鄉土文學新的美學取向,慢生活亦可以成為都市快節奏中的人們抵抗精神內耗的良藥。
這是物質富足的時代,大眾卻普遍精神內耗,在這種情況下,松弛感既是一種美學追求,同時也是時代的解藥。但這一特征并沒有在文學作品中作為主流美學表現出來,至少在新時代鄉村題材的文學中十分少見。松弛感由表現內容和藝術手法共同構成。首先是創作主體的松弛感,創作者有主見,不人云亦云,底氣十足,對自己的創見很自信,同時還自帶批判和質疑的氣質,包括對壞結果的承受力和反思力。其次是藝術手法上的松弛感。藝術手法高超的作家寫斗爭也能寫出松弛感,最合理的情節構造,最深入人心的靈魂探索,恰到好處的節奏感。松弛感對任何藝術來說都是一種很高的要求,幾乎所有的經典作品都帶有一種松弛感,哪怕表現戰爭的作品,也是張弛有度。王躍文《家山》中桃香家的燕子窩以及沙灣人對待農事的淡定從容,“有喜擔著抱鴨蛋出門,一路看著鴨子啄開蛋殼,顫顫晃晃地出來。鴨仔絨毛先是濕的,慢慢就干爽了。出門時挑籠里都是蛋,走上幾個時辰鴨蛋全變成鴨仔了。”這種散淡與陳齊峰的湖南人民解放總隊湘西縱隊構成互補。胡學文《有生》中祖婆身上關鍵時刻意念般爬行的螞蟻;沈念《大湖消息》里洞庭湖上與鶴共舞的護鳥人;李娟《我的阿勒泰》中那廣闊的荒野上高懸的天空白云、草地牛羊,以及沒有時間感的人們,在泉水邊一等就是一輩子的情侶;鮑爾吉·原野《像神一樣生活》里把詩寫在樹葉上的行吟詩人。
在材料、觀念、方法明確的前提下,作家們輕松駕馭文本中的各個要素,即使是緊張對立的故事,也體現出一種節奏把控的需要。精神層面的松弛感與情節上的緊繃感互換,并相互映襯。《紅樓夢》的游園詩詞、寫景、抒情在緊張的家庭命運斗爭中就是一種情節設置上的松弛感。松弛感并不是天才作家的專利,經驗豐富的作家看透了本相,練夠了本領也能做到。一個經驗不足且又想在高出自身能力范圍的領域表現優秀的人,就很難做到具有松弛感。
新時代山鄉巨變不僅是物質條件的巨變,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巨變。鄉村的詩性美學不是作為城市精英眼中的“他者”存在的,而是一種主體性的存在。有農村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農民工作和生活不太追求高效率和快節奏,盡管他們曾經貧困過,也曾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他們其實有強大的生命意志,對生死榮辱看淡后,才敢不緊不慢地生活,但這種生活態度可能被城市精英誤解為一種無奈和麻木。新時代的鄉土文學,不要忘記欣賞鄉村的美景和可愛的人們:延綿的群山上頂著橘紅色的日頭,草垛旁覓食的雞群,低頭啃草的牛羊,扛著農具緩緩地走在田間小路上的農人……這些農人同時也享受著現代化的一切高科技,他們也正在嘗試用人工智能替代重體力勞動,用無人機巡邏田間地頭。大多數時候,農村的節奏緩慢而悠長,農閑時農民們可以搓麻將、看電視、做直播,或者毫無目的地打發時間。他們可能并不像文藝作品中說的那樣鼓足干勁搞精神內耗。新時代鄉土文學應該與當下鄉村的氣質相符,當我們盡其所能挖掘人物的矛盾性和斗爭性、追求緊張明快的節奏感的時候,也應關注一下鄉村的慢節奏和閑適的生活,鄉村的寬廣與包容,以及鄉村每個個體豐富的內心世界。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