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風景”的多維創造

從陜師大長安校區南行數里，便是柳青當年扎根并完成《皇甫村的三年》《創業史》（第一部）的皇甫村。皇甫村左近數里，如香積寺等漢唐歷史文化遺存幾乎隨處可見。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王維詩中境界，在香積寺已難覓得。或曰此香積非彼香積，景象自然不同，孰是孰非，且不去管他，再南行十余里，入秦嶺石砭峪，如逢雨后初霽，天朗氣清，緣溪行數里，俯仰之間，可見群峰競起，古木參天，山泉映帶，云卷云舒，天寬地闊，風物無邊，叫人胸懷大暢。如此不過半日，人境詩境虛境實境皆可得見。可以仰觀，亦能俯察，不獨古今可以相接，天地物我亦為之一新。襟懷納百川，志越萬仞山。目極千年事，心地一平原。柳青詩中所道，即是古今、天地、物我、內外交相渾融之境。數十年后看去，自然別有懷抱。以此眼光觀之，則《創業史》中人物傾心的人事創造，梁生寶等人在終南山（原型即是石砭峪）所見所遇之種種事項所開顯的時代“風景”及其精神意涵，蛤蟆灘上下的歷史性巨變及其內蘊的時代消息，至今仍有值得深思的重要意義。換言之，討論新時代農村題材創作的觀念、路徑、方法及其所能依托的思想、文化和文學傳統，《創業史》《山鄉巨變》的經驗仍然值得參照。

1950年代初，被正在行進中的建設新生活的“新人”精神深深吸引的柳青放棄已有20萬字的一部描寫老干部在新生活中面臨的新問題的長篇小說，開始投入到王家斌領導的互助組的具體建設之中。此后數年完成的《創業史》（第一部）便是對這一段生活經驗的高度概括和藝術表達。幾乎在柳青開始《創業史》寫作的同時，周立波由北京返回家鄉益陽，參加互助組以及初級社的建設工作。《山鄉巨變》亦是此段生活經驗的總括。《創業史》《山鄉巨變》所要回應的具體的現實問題、闡發的觀念、塑造的典型人物、藝術表現風格雖不盡相同，卻共同呈現了1950年代的宏闊面向，是深具現實意義的歷史記錄。要而言之，其之于新時代農村題材創作的啟示意義有三：一是從時代精神總體性意義上回應具體的現實問題；二是細致書寫具有新時代新觀念、新心理的“新人”在創造新生活過程中的自我創造及其現實意義；三是堅守具有內在的質的規定性的現實主義傳統，同時也吸納新經驗，在促進傳統的創化的基礎上拓展現實主義的表現力。凡此種種，最終呈現的是與時代總體性觀念相應之社會“風景”的多維創造。

《創業史》《山鄉巨變》的創作經驗，在新時代長篇小說中得到了賡續和發展。與柳青、周立波力圖在時代精神總體性意義上回應具體的現實問題，書寫宏闊的時代之變一樣，新時代作家也在同樣的意義上，力圖感應和表達新時代的現實新變。楊志軍《雪山大地》開篇雖在1950年代末，故事和人物最后的落腳點卻在于表征新時代草原生活的全新變化。全書故事的結尾處，因過度放牧所致的草原退化迫切要求人們以新的觀念解決具體的現實問題。一種奠基于新生態文明觀的發展觀念就此確立并充分發揮了其指導現實的重要作用。與阿尼瑪卿草原面臨的發展問題相通，陳彥《星空與半棵樹》意圖處理的，亦是晚近十余年間鄉村生活之變及其所表征的復雜的發展觀念轉型及其意義。從點亮工程到甘蔗酒業，北斗鎮甚或永安縣各級領導，均在思考并探索鄉村發展的新可能。其間多種舉措，皆收效甚微甚至事與愿違，但回頭看去，卻有階段性試錯的探路意義。南歸雁極力推動的點亮工程未能帶來其所期望的旅游業的繁榮，也未給當地百姓提供改變經濟狀況的機會，卻對自然環境造成了較大的污染。藍一方大力開展的甘蔗酒業的失敗，也說明了類似發展路徑的不合宜。此后孫鐵錘的公司炸山取石，在帶來短暫的經濟利益的同時對自然造成了更大的破壞。如此，以新生態文明觀為指導，因地制宜發展生態旅游，便是自然而然的選擇。《星空與半棵樹》故事大開大闔，不同人物及其所面臨之具體境遇亦豐富多樣，但皆圍繞這一核心問題展開。如書名所示，星空所指乃是其廣大處，半棵樹則為精微之喻，故而在細膩的日常敘事之中、之上，宏闊的時代消息朗然在目。

喬葉《寶水》直接處理新鄉村建設問題，其間故事雖具體而微，表征的卻是新時代鄉村新變的宏大議題。“認識鄉村，寫作鄉村，從來就不能僅限于鄉村的事，而是對個體與整體、歷史和現實、地緣和血緣、中國與世界等多方位、多維度的觀照和把握。這意味著作家的視域寬度、認知高度和思考深度，還意味著在合乎文學想象和生活邏輯的前提下，作家是否有能力參與宏闊的歷史進程，以文學的方式描繪出富有價值的建設性圖景。”此說類乎路遙對柳青文學遺產的如下闡發所彰顯的境界：“這位作家用他全部創作活動說明，他并不僅僅滿足于對周圍生活的稔熟而透徹的了解；他同時還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廣闊的世界和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中去。”“他絕不是一個僅僅迷戀生活小故事的人。如果是這樣，他也許只能給我們留下一些勾勒得出色的素描，而不會把《創業史》那樣一幅巨大的油畫掛在我國當代文學的畫廊里。”《寶水》的觀念和風格與《創業史》并不相同，但在同樣細膩、豐富、準確的現實生活敘事之上，有著時代消息的巨大的影響甚至推動作用。或者，換句話說，《寶水》的細膩，正是藝術性地表征宏闊的時代之變的另一種風格，近乎《山鄉巨變》而非《創業史》。其間福田莊和寶水村的對照，地青萍記憶中的鄉村經驗與正在展開的時代風景之間的復雜關聯，皆有頗為深刻的寓意蘊藏其間。筆墨重心既在人情人心之變，多柔婉而非剛健之筆勢所必然。《野望》筆法亦庶幾近之。為家中碎屑事務牽絆，翠臺始終憂心如焚，雖煞費苦心，力圖緩解兒子大坡和兒媳愛梨的矛盾，但收效甚微，若無時代新風所及，促使根來、大坡等等曾為生計所困的人物均有始料不及的新發展，翠臺的心結斷無紓解之時。《野望》筆法細膩，所述人事也皆為普通人所面臨之日常生命情境，但于細微的敘述之中，宏闊的時代之變隱然可見。

時風浩蕩，人人皆可感應。《回響》雖非農村題材作品，卻在核心故事進展之際，詳述了劉青、卜之蘭經營之農莊的精神和現實意義。其地名曰埃里，不獨風景殊勝，更具源自古典傳統的生活和倫理觀念，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頗具桃源遺風，卻無出世色彩，乃是深具陶詩意境的創造。將之解作新鄉村書寫的頗具意味的重要一維亦無不可。再如舒飛廉寫云夢澤，希圖“沉浸到鄉村活潑潑的聲色中去”，努力“由外在的‘看’”轉向“更具復雜性與體驗性的‘鄉間生活’本身”，亦即“不是沉湎在農家樂里、田園夢里，而是從這樣的重建之中，感受到荒野與機器，過去與未來，山川與星象，自然與神話，在轉換之中，生發的這些力量。”這力量是自內而外煥發的生命的勃勃生機，是身在天地之間，不為城鄉、內外、物我等等既定觀念所拘的主體所能感通發揮之多樣消息的重要表征。其間既蘊含著鄉村書寫的重要路徑，蘊含著感通時代消息的藝術方式，也蘊含著自我敞開自我建構進而自我完成的路徑和可能，也必然呈現為不斷調適不斷“上出”的生生之境。

《創業史》《山鄉巨變》中經由“創業”而推動的“巨變”的要義之一，是與新生活相應之“新人”的自我創造。在新生活的具體困難的不斷挫磨中，梁生寶、徐改霞、盛淑君、劉雨生在創國家大業的同時，也在完成著自身作為“新人”的自我創造。事在目前，人在事中，“新人”所面臨的新的時代激發也促進著他們思想、觀念、情感、心理的新變。這新變同時具有扎根時代的重要意義，為《創業史》《山鄉巨變》敘述的重點所在。同樣的道理，北斗鎮由簡單的粗放式發展逐漸轉向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新發展狀態，具體的推動者便是南歸雁、安北斗以及秤存星這樣的人物。與他們的前輩或父輩不同，他們是能夠充分感應并具體推動時代新變的新人物。他們在不斷解決具體現實問題的同時，也持續完成著作為新人的自我創造。生活于阿尼瑪卿草原并深入參與牧區生活建設的強巴等人亦是如此。在不同時期，因應時代階段性主題之變，他們的觀念、心理也在變化。在他們的極力推動下，以才讓為代表的草原新一代“新人”也在不斷成長，并最終成為足以承擔新時代新創造的核心力量，發揮其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雪山大地》詳述才讓和江洋身份的“互換”及其復雜的文化、精神意涵，用心亦在此處。

大英、地青萍、孟胡子，包括翠臺、根來、大坡、愛梨等等，亦可解作在新生活新創造過程中逐漸完成情感、心理之變的新的人物。甚至《河山傳》中的洗河，亦有他的典型性。他從農村進入城市，四十余年間可謂經山歷海。其生活變化所包含的時代反思姑且不論，單從他命運轉換及其顯白意義論，四十年風云際會，人事起落、興廢無常足以叫人感慨。孟胡子鄉村建設觀念的核心，非在外部景觀，而是新鄉村和新人物的共在狀態，內含勞績與安居的雙重意涵。“‘美麗鄉村’，‘美麗鄉村’，倆詞，一個‘美麗’，一個‘鄉村’，哪個都不能少。”“村景再美，美的芯兒還是人。全靠人氣兒來養這美哩。”這“人氣”不僅指村中得有人安居樂業，也不僅指旅游興旺，還指與村中美景的持續創造相應的新的人物的創造——大英、小曹以及下一輩人物的成長亦有賴于此。《野望》詳寫了大坡的變化，寫他感應時代新風，在積極參與新生活創造過程中的情感、心理甚或容貌之變：“翠臺眼看著小子一點點清瘦下來，從早先那個一百六十斤的胖大小子，出落成一個結結實實、力力量量、有心勁兒、有盤算的漢們家，心頭有一點酸，有一點甜，有一點苦，有一點澀，百種滋味，竟是說也說不得了。”節氣雖為大雪，但人心思變，形勢大好，如根來所言，“光景好了，心里都亮堂了么。”這亮堂由翠臺的內心擴展至外部世界，天地之間，生機充滿，端的是一個蓬蓬勃勃日新不已的新世界。芳村似乎也不是了芳村，而是更為闊大的世界的表征。由此更進一步說明新生活與新人交互影響、互相創造的重要意義。

《創業史》與《山鄉巨變》風格并不相同，前者剛健而后者柔婉，然以現實主義精神書寫時代新變，卻是二者的共同特征。即便對周立波而言，《山鄉巨變》的現實主義筆法與《暴風驟雨》亦有不同，亦可以古典文論所言之陰陽剛柔區分之。時隔近七十年后，新時代作家雖仍在現實主義傳統的脈絡上寫作，其作品卻自然擁有奠基于新傳統的新面向。如開篇所述，身在如今的皇甫村，所能感應之時代消息及所能感通之傳統更為闊大，舉凡古今、中西、物我的既定分野皆可破除。文本遂開更為闊大的世界，具更為多元之面向。《寶水》筆法搖曳，如行云流水，細微處見大精神，其間可見作者創化古典和現代傳統的用心。《星空與半棵樹》開篇與終結皆以“貓頭鷹說”貫穿，此貓頭鷹也時常對書中人物及其生活狀態隨意褒貶，所開乃是另類的理解人間世的視角，頗具現代主義意趣。而其中核心故事轉折以一出兼具現實、浪漫、荒誕特征的戲“三體”表達，實為書中虛境，足見賡續和創化中國古典藝術傳統的功力。其他如《雪山大地》中的“詩”境與靈境，極具浪漫色彩，亦見草原文化的自身特征，乃是書中極具文化精神意涵的重要一筆。《河山傳》寫人記事狀物，莫不清晰明了，但其間仍有實境之外的虛境，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獨特韻致。核心雖為現實主義筆法，卻也因融通中國古典思想和藝術傳統而開出新的境界。《野望》在對《紅樓夢》傳統的融通轉化上尤其用心、著力。其寫人記事狀物皆筆法細膩，趣味獨具，碎屑庸常之生活頓時煥發生機，泛出靈韻。如此，即可說明鄉村生活詩性自具，不假外求，就中亦有啟迪人思的“悟境”。某一日翠臺沉沉睡去，卻如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一般來到一處神奇的所在，夢中人對她生活觀念的點化約略也有些《紅樓夢》的色彩。《野望》有意于此卻未局限于此，翠臺終究需要在日常生活的磨礪之中生發一種積極的生命態度，并無一般世情小說常見的頹然。作品因物我共在、虛實相應而境界大開。如是種種，說明融通多元傳統，豐富和發展現實主義筆法，為新時代作家創作經驗之一種，亦有進一步拓展的重要意義。

前述種種一言以蔽之，便是時代“風景”的多維創造。此“風景”非指單純的自然物象的藝術描畫，而是人事創造與自然的交互成就進而開顯的天地物我渾融之境。從《創業史》《山鄉巨變》到《雪山大地》《寶水》和《野望》，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新世紀第二個十年，鄉村生活已然發生了極具歷史和現實意味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梁生寶、盛淑君們期待卻未竟的生活創造，在才讓、大英、安北斗、翠臺等人的生活中得以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過創造性轉換和創新性發展之后所打開的境界不僅體現在文學作品中虛擬風景的展開上，而且呈現為具體的“人事”風景的全新創造上。而在新生態文明觀的指導下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所敞開的“山鄉巨變”，則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價值的充分體現，包含著超克西方現代自然觀念之弊的重要思想和實踐意涵。“優美的山鄉”仍在“巨變”，新時代鄉村書寫仍然包含著朝向未來希望愿景的新的可能，有待詩、史渾融之筆將它開啟。

責任編輯：羅小培

實習編輯：謝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