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 整

“學生票僅供本科及以下購買。”售票阿姨捏著我的護照這樣說道。

“我是本科生啊，旁邊是我的學生證。”我答道。

“2001年的還是本科生？”面對阿姨的詫異我已經不再驚訝。

“嗯，我是外國人，大學讀得比較晚。”阿姨還是把學生票遞給了我。

這樣的對話沒有影響我在景區的游玩，但讓我想起一些一定要記錄下來的東西——我的 Gap Year。有人叫它“間隔年”，學校稱它“休學”，還有叫“空白期”的，但它對我而言，是一次完完全全的“休整”。

忘記當時這個決定是怎樣做下的，好像在大一下學期就向父母表明了想法。但看到父母下意識流露出的苦惱和擔憂，只能將接下來的話收回，又開啟了新學年的學習。很多東西藏著掩著，沒有隨著時間沖淡的，就會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海嘯。

“我好像，真的撐不住了。”霎時腦海里只剩下這樣一句話。

那是在各種出乎意料、諸多不如預期、無止境的萎靡與自我消耗之后，依然想不到任何解決辦法的情緒。

家人興許是看到了我這段時間的性格轉變，在我懇切的爭取下，應下了我想休學的請求。從讀完大二下學期開始，為期一年。

很神奇的是，從那天起我像是有了盼頭一樣，開始不再那么負能量地對待每一件事，直到真的把休學申請書提交上去，才感覺到真正的“豁然開朗”，開始慢慢地和兩年內建立的很多事情做個暫別。

休學，不是休息。我想過很多能夠好好充實這一年的方式。這是一個情緒不穩定的成年人，第一次離開家，到一個語言不同的國度獨自生活了一年的故事。

2022年9月，我拿著語言研修的簽證從新加坡啟程到首爾。

出發前就聯系好的房屋中介不太靠譜，在約定好的時間不見人影，打電話過去也不接，卻用文字散播著“這是最后一套房了”的焦慮。我這人生地不熟的，前幾天差點就露宿街頭了。還好，還是挺過去了。我拿著100張5萬韓元的現金，在一張合約上簽了字，才終于在語言學校旁邊的一個6平方米小屋安了家。

我一個人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就在異國他鄉開啟了新的生活。這明明是自己曾經無限向往的、想從上一個“痛苦”中解脫的信念，怎么好像也充滿難處？即使嘴角在苦笑，我也依然獨自走上了采買生活用品的路，一抬眼就是充滿陌生文字的大街小巷，要不時拿出手機軟件翻譯才得以讓生活繼續運轉。

我學習一個人搭乘韓國的各種交通工具，看著非母語的地圖，跌跌撞撞地輾轉。來來回回忙碌了好久之后，捏著變薄變少的現金只是想要吃一頓晚飯。怎料，在點單的時候只看到店員向我比了個“叉”的手勢，嘴上念叨著“no cash（不用現金）”。這促使我只能無奈地轉身，然后走到附近的麥當勞，享用我到韓國吃的第一頓飯。

快餐的味道還是一樣熟悉，可心情完全變了，好像一瞬間看到了向往的背面，很多成長好像都是在不知不覺間的，比如這個瞬間。

一句韓語都不會的人不知道在首爾的街頭跌跌撞撞了多少天，迎來了韓國的長假。看著連便利店都沒開的街道，我不禁恍了神。自己決定和堅持的出走，完全自由的愉悅也只體現在剛開始的時候。之后，更多的是獨立、自力更生和學會跟自己相處。在家吃個飯都要擔心垃圾分類這種大難題，開空調也要時時記掛著電費，一個人夜歸就不自覺加快的腳步，曾經為了辦一張手機卡走了很遠很遠……這是一個需要接受自己生活的很多缺點，然后再為自身和整個大環境的難題尋找解決方法的過程。

兩周的過渡終于結束，語言學校的課程終于開始。不同于總是與同齡人相處的校園生活，語言學校里有各種因為不同目的而到來的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有不同的身份，在這里從頭開始學習一種陌生的語言。大家像回歸了孩提時期的牙牙學語，踐行著語言學習的成果。來這里的人，一半是為了升學，另一半看似沒有什么目的，但其實都是為“逃離”而來——從復制粘貼的日常生活中尋求解放。

我認識了很多人，也聆聽了很多人的故事，好像也找到了自己曾經苦思冥想極久的答案。

我看到的首爾是怎樣的呢？大概是比便利店還多的咖啡廳，充斥著冰美式的空氣，到處可見的“人生四格”照相館和地鐵應援……許多韓劇里的場景、手機壁紙上的人、耳機里循環播放的音樂、廣告里暢銷的彩妝產品，開始變成了我的日常所見。這一切都像精致的泡沫，提醒我來到了新生活。可一旦戳破，就會看見自己“生存”的艱苦，這些都是很難去傾訴的。

真正感受到開始在韓國“生活”，大概是漸漸有了能夠往來的朋友吧。除了語言學習，我在課下也參加了社團，還和來自韓國知名大學的語伴做過交流。很慶幸通過幾次真誠的交流，看到了韓國大學生的人生側面。過程中不免再次談起自己中途停滯的大學生活，我當下才突然發現，很多曾經想不明白的問題，好像都漸漸地被我放下了。

這也許也是我當時想來到這里的理由吧。

我是一個在赤道長大的孩子，沒想到在21歲的時候才第一次領略四季。

2022年10月，我走過楓葉和銀杏隨風飄落的南怡島。12月，我體會過出了學校門就看見飄雪的浪漫。2023年2月，我走過韓劇《鬼怪》的拍攝地——江陵，眼前是蔚藍的天空，耳邊是海浪的拍打聲，那個瞬間也像是體驗到了鬼怪孤單又燦爛的一生。后來，我也到春川獨自旅行。我做了很多功課，擔心自己沒辦法駕馭獨自旅行。現在回想，一個人的旅程里有“無從分享”的遺憾，也有“隨心所欲”的享受。所有的所有，都是一種與自己對話的過程。那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好多中國和馬來西亞的朋友，大家在人生路口都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于是我在這里寫了好多明信片，決定寄給他們。

我第一次過春天，是我在校園里無意邂逅了玉蘭花，才有了春天來臨的實感。3月，我和朋友課后相約在櫻花大道，漫步在鋪滿粉色花瓣的櫻花大道上，不時有花瓣卡在自己的發間，頓時許多關于春日意象的歌曲在腦海里浮現。

“原來這就是春天啊！”我這樣想。這些歌我都好久沒聽了，現在卻那么清晰。也許再多的循環播放，也不及身臨其境的感受吧。

休學大半年后，我再次撿起閱讀的興趣。曾經功利的閱讀使我無法輕松地接納知識，因為總想看出點什么。在這樣的焦慮和壓力之下，我漸漸在逃避它，尤其是與自己專業相關的書籍，我都無差別地規避。契機在一個我因身體不適只能臥床的午后，瀏覽已經刷不出新鮮事的社交媒體讓我感到疲憊，所以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微信讀書的書架上。我下意識點開一本已經收藏了好久卻一直沒有翻開過的書籍，然后慢慢找回了閱讀的節奏。這段時間，沒有人要求你一定要看出作者的什么、定期檢查自己閱讀的成果，而是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閱讀。那時所有的感受都是自然且由內而外。我當時為什么選擇讀文學？也許是我還沒有失去自己的“真實”。又是什么讓我“爛掉了”？也許和我休學的原因是一樣的。又是什么讓我有這樣的領悟呢？也許就是我休學的目的。

夏天，是我最熟悉的季節，這也是我在韓國度過的第一個且最后一個夏日。我會在食堂飯菜讓人搖頭的一天到學校外面充滿人情味的韓餐店吃上一餐，喝著冰水，吃著腌蘿卜和泡菜，想起種種往事。

我想起我到體育館去看過在自己的青春里閃閃發光的人，曾經只能通過小屏幕看見的人，我們的距離到如今只剩下燈光與人海。當自己置身于曾經向往的現場“大合唱”里，也是別樣的感動。曾經要依靠字幕才能聽懂的話語，已經不知不覺可以聽懂好多。

我想起自己一個人在國外生病，一個人去藥店買了各種藥。即使不舒服，很多事還是要照常做。可能5天就好了吧？還是7天？要不再休息一個周末……這些糾結在朋友或家人的慰問下都會變成輕飄飄的一句“我沒事，你們放心吧！”。這貌似也是一種成長吧。

我想起這段時間剛好趕上韓國的大學校慶季。大家在夏夜里聚集，許多明星從天而降，一起為大學慶生。無論是平日還是深夜，那鮮活的生命力都在空氣里彌漫開來。這種大學面貌，是我線上上課的經歷中無法感覺到的。

5月，我到了韓劇《二十五，二十一》的拍攝地全州，吃著全州拌飯，體驗編劇筆下“正準備變得茂盛”的青春，好像能夠被浪費的青春還有很多一樣。

為什么我會開始有這樣的感觸呢？因為在一年前的5月，我著手準備著休學，一年之后我也要開始為復學做準備了。一年的悠長假期逐漸到了頭，我一邊準備著后續的復學工作，一邊為我在韓國的生活做離開前的整理。那是一種“人生是一次旅途”的既視感，像在奔波，好像永遠刻不容緩。

7月，我的家人來到了韓國，我笑說他們是為了鑒定我的韓語學習成果而來的。其實一點不假，我為家人們安排了一段八天七夜的旅途，除了走過我平時常走的路，還包括我自己也沒有去過的城市——釜山。我在那里看見了海、燈塔和電車。我在這治愈人心的氛圍中發現，曾經一句韓語都說不明白的我，原來已經可以帶著家人在韓國走走了。希望，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吧。

能在我的生命中有那么悠然自得的一年，除了要感謝自己的勇敢，也要感謝給予支持的家人。能來到韓國找到自我，找到很多不踏出舒適圈就找不到的答案，如果沒有家人在我的背后，也許我永遠無法曉得當中的真諦。

“要及時行樂啊！”這樣的心境，直到我之后徹底離開韓國，回到家，再來到大學校園里，都一直影響著我。

休學年限結束后，我的大學生活也重啟了。回望發現，當身邊同齡人都在開始準備實習和就業的時候，我的慢節奏和松弛感成了不一樣的煙火。曾經很多讓我感到遺憾的人、事、物，即使沒有完全被消解，但在休息了這一年后已經治愈了我很多。

我把這一年看作一次自我解放，我帶著新的回憶繼續啟程。我不會再對“休學”二字做任何定義，因為我覺得這是對我人生的一次休整。它修正我的浮躁與功利，修整我的刻板與狹隘，重塑我的人生價值——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掉進深淵的時刻。

責任編輯 蘇牧

作者簡介

馬嘉綺，2001年生，馬來西亞華裔，南京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